这于楚琅华而言,无疑是当头一棒,什么青梅竹马,不过是总角之交,什么两心欢喜,原是她一厢情愿。
芝兰玉树,华茂春松。
不过镜花水月而已。
她强忍住冲出紫宸殿暗间的冲动,看着帘外沈昱的方向。
楚琅华此时因沈昱的话而愣住了。
两层薄薄的水膜含在眼中,好似秋波云水,楚琅华又恸又怨,心中阵阵发凉,寒意顿生。
团扇的手柄绞在她的指间。
这花锦团扇原是京中最好的绣娘精制,主绣牡丹,次有如意百合纹,因着是极好的兆头,楚琅华才一眼相中。
只是如今看来,牡丹虽好,却不是她能折下的。
楚琅华心里就像抵了一根银针,戳得人痛极了。
伴随着楚琅华折断手柄声响的是沈昱的一声,“陛下恕罪。”
沈昱伏地,掌心下的绒毯微微发热,天子震怒,沈昱却并未流露出什么惊慌之色。皇帝刚想要发火,却忽然听到一声雷鸣,紧接着是轰隆隆的一阵响声落在整座皇宫。
哗啦一声,齐刷刷的雨点如同豆子落在锣鼓上,密雨渐渐连结成大片大片的雨幕,冲刷着宫殿楼宇的每一个角落。一道一道水柱从屋檐凹处流淌下来,窗外蓝紫色的雷电传来一阵噼里啪啦。
沈昱伏地跪着,在电闪雷鸣过后姿态放得更低了,顿了好一会儿,才听到皇帝的一声“退下”。
他扬手做礼,长袖翩翩,垂首再拜之间,沈昱有些冷的声音响起。
“臣,多谢陛下。”
紫宸殿内光影轮转,沈昱才出了内殿就有宫侍替他撑起伞,沈昱极轻快地卷起衣袖,从宫侍的手中接过了伞。
修长白皙的手指在伞柄处摩挲了几下,握正了位置,沈昱的声音中不带分毫情绪。
“你回去吧。”
沈昱的大半张脸都遮在了伞下,宫侍只能见到沈昱光洁削瘦的下颌。
那宫侍闻言,小声说着,“长泽侯好走。”
沈昱抬伞走出外殿,在雨中的月白色身影慢慢走远了,直至消失不见。
内殿大门复敞开,又很快闭合,总管太监呈上翠盏甘露,奉上案桌。
“陛下请用。”
皇帝一手拿起,喝了两口便放下了,他念着暗间的楚琅华,于是压低了声音问:“郡主如何了?”
沈昱那般说辞,任谁听了怕都会心痛不已,更不说倾慕于他的楚琅华。
总管太撤下了一套茶盏,面露犹豫,“陛下……郡主她,她已从暗门出去了。”
皇帝的目光转到了总管太监的身上,“可有人跟着她?”
总管太监倏忽跪下,头半抬不抬地往前探去,“郡主不让人跟着,奴才们不得不从。”
“糊涂!”皇帝怒声而斥,冷眼瞧着总管太监,“还不赶紧派人去寻郡主?外面下了这么大的雨,若是出了什么事,你们岂能担待得起?”
皇帝急急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暗间与殿外的暴雨,心中越发焦急,连忙使人前去找楚琅华。
姣姣心气高,得了沈昱的婉拒倒并非最要紧的,只是那沈昱不知好歹,竟敢向皇帝请求赐婚。这才是最伤了姣姣心思的地方!
皇帝越这般想,心中越是急得发颤,谁知道姣姣会做出什么傻事?!
紫宸殿中鱼龙涌出一拨人来,出了内外殿门后,就往四处去寻宝庆郡主。
六角宫灯悬挂着的彩色流苏被雨水浇了个透,宫人们四下叫唤的“宝庆郡主”却跑在长长的青石砖宫道上。
跑累了,楚琅华漫无目的地,雨水将她的纱衣打湿,纱衣紧紧贴着内层的暖绒成锦,此时才过了霜降,露水可凝冰,雨水更是带着十分的寒气。
楚琅华从暗门出了紫宸殿时,推开了宫婢献上的暖氅,才走出来不久,忽然天降大雨,冰冷的有手指粗长的雨柱让她不得不暂时找个容身之处。
她踉跄着脚步蹲在了从德门前的石狮子旁,石狮子威猛,张牙舞爪,给她挡下了不少雨水。
楚琅华颤着长睫,地砖上的一丝丝寒冷从脚底升起。
她当然知道皇帝叔叔这个时候一定会派人来找她。
可楚琅华现在狼狈极了,她不愿,总归是不愿被宫人看到她这副模样。
先前小跑的时候,应是坠下了一支珠花,散落的发丝被冰凉的雨水打湿紧紧贴在后背。
秋冬之雨,最是寒冷。暖绒成锦只湿了一角,却挡不住寒气,楚琅华一阵一阵地发冷,此时她又想起沈昱,冰凉的液体从眼眶划过脸颊。
她抱着双膝断断续续地哽泣。
宫道上本应十步一灯,但因今夜的雨来得匆忙,排灯的宫侍没能及时照亮从德门前的这一条宫道。
当莹亮亮的光渐次洒入地砖凹下形成的水洼中时,楚琅华抹了抹眼睛,用手指勾去了泪水。
不待楚琅华看清来人,就听到女人的一声惊呼。
“姣姣!”那人亲昵地唤着楚琅华,随后又匆匆从轿撵上走下,同身旁的宫婢吩咐了几句,然后弯下身子伸出手扶着楚琅华的双肩。
女人身着宫装,素色莲花朵朵在衣襟、对裳上绽开,华裳美服遮住了岁月给她留下的苍老痕迹,却抚不平眼角的细纹。
她的面上流露出的是担忧、惊讶和惊恐。
“庄娘娘……”楚琅华的声音小小柔柔的,如纤纤玉指轻轻压下的筝弦,细软而长,透着股楚楚可怜的意味。
楚琅华吸了一口气,眼眶越发湿润,她一瞬不眨地看着面容失色的庄妃娘娘,眼见庄妃接过宫女的大氅给楚琅华披着、裹好,楚琅华只哆嗦了两下薄唇,然后又是一声带了哽咽的“庄娘娘”。
“姣姣……姣姣快随娘娘起身。”庄妃用大氅裹住楚琅华,亲自扶着她站了起来,为她们撑伞的宫婢担心楚琅华的腿脚因雨水寒冷而变得僵硬,也在身后用了些力气。
楚琅华几乎是缩在庄妃怀中的。
“庄娘娘,我想回府。”她极轻极细地向庄妃说道。
庄妃自然是不愿意。
“可是你淋了雨,娘娘带你回宫好不好,娘娘请太医来瞧一瞧,等雨停了,不,等姣姣身子无碍了,我们再回郡主府好不好?”
庄妃以半哄半问的口吻说道。
一场雨把楚琅华的小脸都浇得苍白了。她微微抬眼,入目的除了庄妃娘娘担忧的神情还有宫墙殿宇,楚琅华一见着鸾鸟的飞檐就会想到紫宸殿内发生的场景。
她几乎能想象到,那个时候沈昱的眉眼积霜,对她的不喜与厌恶一字一句地倾吐而出。
心中的针刺得她更痛了。这宫里,楚琅华一刻都不想待着了。
她使劲地摇头,“不……不要,要回府,郡主府。”
软轿很快抬了过来,庄妃身旁的宫婢扶起楚琅华坐上了软轿,轿内空间不大,楚琅华一人独自卧在其中倒还有些空位。
她大半张脸伏在软枕上,闭起眸子,不舒服地拧着眉,如遇风雨的鲜妍花朵,破碎了也憔悴了。
楚琅华这副模样,庄妃是心疼极了的。
姣姣初入宫的时候,是交由太妃抚养的,那时庄妃已有了七皇子,皇帝有心太妃心有余而力不足,故而时常将姣姣送入庄妃的晋华宫中,与她多多亲近,而这一亲近就是十多年。
若论世上谁最疼爱楚琅华。
除了皇帝,那便是庄妃了。
若不是庄妃瞧见今日的泼天雨势,念及皇帝身体近来不爽,庄妃也不会主动出了晋华宫门,更莫提在去往紫宸殿的途中遇见楚琅华了。
任庄妃怎么说,都劝不动楚琅华决心回了郡主府的心意。
庄妃也不敢向楚琅华剖开心思,问她今日缘何如此?
生怕触动了楚琅华心里的难受地方,又悄悄流眼泪。
看着楚琅华卧在软轿中的纤挑身姿,几番思量之下,庄妃立刻吩咐宫侍起轿,循着楚琅华的意思,送她回郡主府。
“姣姣莫怕,庄娘娘这就请太医过去。”
楚琅华执意不肯和她回宫,庄妃也没有办法,只好让近身的宫婢取了腰牌请来太医,请太医入郡主府给楚琅华诊治。
庄妃眼看越走越远的轿子,急得手中绞起了罗帕,后来目光落在两侧垂首侍奉的宫侍身上,庄妃有些冷的声音响起。
“今日你们谁也不曾看见,他日若是有流言蜚语传入本宫耳中,你们,应当知道该如何谢罪吧?”
第3章 花筵
从深夜入了后半夜,雨势丝毫不见小,宫外的宝庆郡主府中的两棵木樨树因着风雨拦腰断了,斜斜躺在花园镶接长廊的一段地方。
说来也是新奇,早已过了木樨花盛的时节,可宝庆郡主府中的这两棵树上却实实在在坠着大把大把成簇成团的木樨花。
星星点点,点点星星,聚在一起凝着幽香。
郡主府因主人淋了雨,身体不适,一夜灯火通明。而正对面的侯府主人,今夜却也是很晚了才回到府中。
沈昱走下马车,无意瞥到了郡主府前的一辆陌生的马车,目光顿了顿,却没有多做停留,撑开伞就走入侯府。
侯府的家仆却多嘴,说着主人不想听的消息。
“宝庆郡主遭了雨,宫里特意派来太医为郡主诊治,防着郡主染了风寒。”
“侯爷明日若是得空去看看郡主,兴许郡主的身体就好了……侯爷,您这般盯着小人看,是,是做甚……”
跟在沈昱身后提灯的侍从,忽然察觉到主人停住了脚步,稍稍抬头,就看到主人冷澹的目光。
雨打伞面,咚咚咚敲着侯府侍从的心。
好在不过多久,沈昱便收回了视线。
“若有下次,你从哪儿来,便回哪儿去。”
沈昱说着,几步踩上石阶,收伞走入长廊,将浸满雨水的伞倚在靠椅上,雨水从伞底流出一道道弯曲。
他理了下衣裳,随后一副从容淡定地回到了书房中。
独留那侍从匆匆跑进屋檐下的避雨处。
侍从提着灯,在灯光里,将硕大如豆的雨珠看得格外清晰。
眼看长泽侯的书房一开一合,他叹了一口气,然后又想起方才长泽侯所说的话,便知道自己讨了长泽侯的不喜。
一阵风雨扫过,手里的灯转转悠悠,如他的心思起起伏伏,只盼着对门郡主府里一切安好。
只有这样郡主娘娘才有心思替他这个家仆向长泽侯多说几句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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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因着众人的诚心庇佑,宝庆郡主浇了一场大雨却没有招了病邪,实在是万幸。
太医是在次日确定了楚琅华身体无恙,交代了府中侍婢近来多加注意郡主的饮食后,才离开的。
淡绿绣着双鸾的纱幔内,楚琅华披着雪白的衣裳坐在床榻上,兴致恹恹地翻着话本子。胡乱翻了几页,里面的内容实在让人生不出兴致,楚琅华随手抛出了帐外。
“还有别的吗?”
诗衣捡起话本抱在怀中,隔着纱幔对楚琅华露出一道无奈的笑容,“郡主,这已经是最后一本了。”
她垂眼看了下话本封面的几个大字,《天仙游记》,这是宝庆郡主平日里最喜欢看的神仙志怪故事。
“郡主可是不舒服?”诗衣将《天仙游记》放在小桌上的一堆话本的最上方,她继续说道:“不如奴婢去请位医师,再为郡主看一看。”
楚琅华闻言摇了头,“不必。”
诗衣的脸上顿时露出了难色。
不过很快她就想到了一样东西,吩咐门外伺候的婢女取来后,诗衣捧着精致的檀木盒子站在纱幔外,语声柔婉,“昨日郡主进宫时,赵家姑娘送来了礼物,郡主要瞧一瞧吗?”
一听是赵姑娘,楚琅华沉默过后果然“嗯”了一声。
诗衣欢欢喜喜地挑起纱幔,入目的是楚琅华微垂的眼,见她挑起了纱帐,楚琅华抬了抬眸子,示意她将盒子放在榻旁。
檀木盒子通体为褐红色,几朵重瓣牡丹栩栩如生地刻在上方,楚琅华摸着牡丹花瓣,只觉得细腻极了。
她多瞧了几眼。
诗衣百伶百俐,等楚琅华看够了之后才轻轻拨开锁扣,打开了盒子。
内里是一尊青玉小雕。
楚琅华乍一看没看出新奇的地方,便微微坐直身子,探过去仔细看着。这件玉器看起来十分轻盈玲珑,是一个亭子的外形,亭子里站着一个小人,颇像玉雕的年画娃娃。楚琅华想看清楚小玉人脸上的表情,就将它一手提了起来。
放在手里了,楚琅华才知道这玉器远比看着的要轻巧许多,且质地光滑颜色是均匀的淡淡青绿。
她起初是把它放在手心里,用右手去拨弄亭子里的小玉人。
谁知手指还没有碰到,小玉人就把头往另一边一撇。楚琅华目光落在小玉人的身上,又看了看自己的指腹,心里面觉得好生奇怪,方才……
“方才这小玩意儿动了一下?”楚琅华问。
诗衣虽一直看着楚琅华的动作,但因着角度问题,没有察觉到小玉人的动作,所以她愣了一下,很快回道:“奴婢不知,请郡主恕罪。”
楚琅华也没有等诗衣的回答,她早将小玉人放在了另一只手的手掌中,果然下一刻亭子里的小玉人的大头又往右偏去。
楚琅华觉得新奇,便左拿一下右拿一下,亭中的娃娃就左偏了下头、右偏了头,左右摇摆,让人想到了春日毛团绒绒的懒懒甩着头的大猫。
楚琅华被逗笑了,便拿给了诗衣看。
诗衣没见过这种机关玉器,一时瞪大了眼,口中赞叹,“难怪赵姑娘说郡主定会喜欢,原来是这么个妙极了的物件。”
楚琅华笑了笑,将玉器放回了原先的匣子中,嘱咐诗衣找个时间将它放到书房桌子上去。
诗衣一一应下了,在收整盒子的时候发现底下还有一张简帖,便拿起交给了楚琅华。
楚琅华接过一看,说是自家城外花圃的茶花开了,应家中的姊妹办了一道花筵,赵迎双请她过府小聚,时间便定在了几日后。
简帖上下印着的正是茶花花形,楚琅华将它对半折起交给了诗衣。她是素来不会拒绝赵迎双的,这次也一样。
诗衣看着郡主解开了披着的衣裳,慢腾腾地缩进了被褥中,随后闭上了眼睛。楚琅华的手伸了出来,朝诗衣摆了几下又缩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