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小脸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眼里更是泛着露一般明亮的水光,他愣生生地看着楚琅华,想要开口,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
小手紧巴巴地攥起衣服角,陈霁朝动了动唇,“郡主姐姐……”
楚琅华将目光从各色茶花上收了回来,见着陈霁朝几分纠结又有些犹豫的面孔,她笑了笑,然后推给了他一盘芙蓉糕。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我们都很感谢你的帮助。”楚琅华这样说。
她的话音才刚刚落下,陈霁朝的眸光越发明亮,口中喃喃道:“真的吗?”
楚琅华也点了头。
陈霁朝有些羞涩地捧起了楚琅华给他的点心,道了声,“谢谢郡主姐姐。”
楚琅华笑着同他又说了几句话,然后放他自由,顺便叮嘱他日后射箭切记要小心。
陈霁朝一连“嗯”了好几声,最后在侍婢的引领下依依不舍地向楚琅华道别。
“那,郡主姐姐,我就走了。”
陈霁朝见楚琅华点了点头,就一步作三步慢腾腾地出了园子。
在赵迎双的安排下,园中的侍婢又为楚琅华上了几份点心。
白的,粉的,淡绿色的。
“郡主,谢谢你。”赵迎双用手帕撑了一块淡绿的点心递给了楚琅华。
楚琅华很快捻了起来,她先是轻轻咬了一口,才抬眼看着赵迎双,“谢什么?”
赵迎双也不扭捏作态,直说了心意,“今日陈家小郎君这事,若是换了别的王侯之子,恐怕就不是郡主这般宽仁为上的处理了。”
楚琅华又咬了一口,点心微酸回甘。
楚琅华想了想,“今日之事,本就是明明白白的意外,小郎君十一二岁的年纪,我也不愿多做责难,惹了旁人的非议。只是府中的下人还是稍加严令为好,以免日后惹出什么祸事。”
楚琅华所说,赵迎双一概都是明白的,她颌首称好。
秋冬交际,赵迎双将茶花宴定在了晴爽的日升,算算时间,邀请的几位姑娘和在赵府中别处游玩的姑娘都该到了。
因此赵迎双择了位置与楚琅华一起一边赏花一边瞧着来人,好为楚琅华逐一介绍。
“这是我王家的表姐。”
赵迎双向来人福了一礼。
那鹅黄裙袂、葱绿缠腰的女子便向她们二人回了一礼。
王姑娘生得端正,墨色偏褐的眉,圆圆的杏眼,高攒结鬟的长发。
她才见到楚琅华便露出了一笑,“这便是宝庆郡主了吧。迎双妹妹时常提起郡主。”
王姑娘一边说一边靠近了楚琅华。
楚琅华也只是微笑,“我倒也是才见到迎双口中的王家姐姐。”
赵迎双见状,立马安排了一处地方让她们二人“细谈”,楚琅华不拒绝,王姑娘也笑盈盈地伴着她一路说话。
只是先前楚琅华坐了许久,一时间不想再坐着,于是指了架子上的茶花,邀刚刚认识的王姑娘携手赏花。
王姑娘又怎会不愿。
于是二人面对着花架上大开的雪色茶花,乐呵呵的说起了关于茶花、关于所能想到的一切趣事。
“……茶花素以冬寒盛开美丽自得而为世人赞誉,北上京城也少见春秋的茶花,今日算是开了眼界,这深秋的茶花毫不比冬日的花冠逊色。”
王姑娘侧过头看了眼楚琅华才继续说道:“不知郡主可有见过冬雪之下破雪而出的茶花?”
楚琅华摇了头,说“不曾”。
王姑娘则耐心为她描述那样的场景。
弥弥大雪,百草不见,一株茶花破雪,接连一片山峰都被妃色蔓延、覆盖,登山人遥遥一眼,记在脑海心间的唯有满山满山、大片大片的红……
楚琅华听到一半,在她们身后的赵迎双忽然撒娇一般地叫了一声,“陈表姐,你可来了,先前在祖母的屋子里一定很闷吧。祖母向来喜欢你,现在表姐又不常到赵府走动,祖母一见到你,定然是捉着手不放的。”
对方笑了一下。
“倒也没有,老夫人只与我谈了些寻常琐事。”
声音温温雅雅的。
“抱歉迎双,轴梅和云素都与我说了,这次是阿朝……”
后面她压低了声音,楚琅华因此没听清,但听赵迎双的字里行间,都是对这位“陈表姐”的亲切。
“表姐,此事全凭郡主宽仁,也是霁朝弟弟幸运。”
楚琅华隐约猜出了这位姑娘的身份,果不其然,赵迎双在身后轻声唤了她。
“郡主。”
楚琅华先是偏过头看上那么一眼,她的眼眸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这位赵府的陈家表姐可真是秀气极了,温润柔和,一身素净。
和楚琅华身旁的雪色茶花相比,她更愿意将陈家姑娘比作一朵恰好披露水面的白莲。
她的五官棱角温和,没有一丝一毫的攻击性,就像她说话时的声音一样,偏于雅致却没有文人书生那样的庸成,让人很愿意去听。
楚琅华向来喜欢听人说书,也喜欢让诗衣坐在她的床缘,用轻轻柔柔的声音去读一些小故事。
而此时,楚琅华的念头便是这位陈家表姐读书的声音一定很好听,很温柔。
陈家姑娘向楚琅华盈盈一拜,倒不是简便的虚礼,陈姑娘行了正礼。
“见过郡主,也多谢郡主。”
两句话十分温雅地从她的唇齿间流露。
楚琅华早料想到了陈姑娘后半句的意思,因此没有发出局外人王姑娘那样的惊叹。
她转过身子正视陈姑娘,对她弯了弯唇,“陈姑娘好。”
陈姑娘仿若心安似地起了身,也向楚琅华笑了一笑。
那笑容清秀大雅,楚琅华瞧着陈家姑娘更像水莲花了。
但她没说,她将这种心思压在了心底,因为楚琅华忽然有一种陈姑娘的气度十分熟悉的感觉。
就在楚琅华以为陈姑娘代弟弟霁朝向她的二次道歉已经结束时,却见陈姑娘和赵迎双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撇开了赵迎双,直直向她走了过来。
她的眼睛有着小水花。
恰好是水莲花带出水面时,花瓣上盈盈的一片水泽。
这双眼睛倒是楚琅华所熟悉的,和先前陈霁朝的那双眼足足像了七分。
陈家姑娘小步小步地走到了楚琅华的身前。
在楚琅华的面前,她似乎还带着弟弟的那份愧疚,所以始终都是一副低头做小的姿态。
她向楚琅华轻轻说:
“弗珠多谢郡主。”
却在话落的一瞬间,听到郡主透着一丝懵懂而又生硬的声音。
“陈弗珠?”
只是简单叫了她的全名。
陈家姑娘似乎是没想到郡主会如此直白的唤起她的名讳,所以愣了好一会儿,才撑起笑容,轻轻地温顺地“嗯”了一声。
可面前郡主的表情却在一刹那变得分外冷漠。
她的语调也同样变得冷淡。
“京兆陈氏,有女弗珠。”楚琅华掀起眼皮,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
“原来,你就是陈弗珠啊。”
第7章 胜意
那天遍布苍穹、色彩鲜妍的云霞,比起今日赵府园中由各色茶花组成的织锦,更像是纺织女神的手笔。
然而就在自然景色极曼妙美丽的那一天,在紫电青雷的交织声下,丰神俊秀的年轻男子薄唇微动,便说出了让她心痛、心碎、心死的话语。
“今岁春时,伯栗山下。臣在上山观赏早梨的途中,车马生了不便,弗珠姑娘就在这个时候主动帮臣解决了问题。”
“其端容良姿,文雅有礼。虽家世不甚显赫,其父在京中也仅六品光禄寺署正,但其品貌都是难得的温柔敦厚。因此臣中意陈氏女,欲择其为侯夫人、永安王妃。”
“叩请陛下恩准。”
沈昱从不是个轻易表露情谊的人。
他所说的话里,虽不能显示出十分的情丝,但七分真切和三分诚挚,足以让人对他的深情厚意而深信不疑。
楚琅华就是被他这种给予他人的真挚的欢喜给伤透了心。
她身形不稳,朝后踉跄了两步,险些撞上了布满雪白茶花的架子。
王姑娘关切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赵迎双也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问她这是怎么了。
楚琅华谁都没有理会,只是盯着面前这一张出水芙蓉的脸发怔、出神,而面前的人似乎因为楚琅华近乎扫视的眼神而怯红了脸,然后低垂着头。
陈弗珠的目光上上下下起伏着,她看不懂此刻楚琅华表情的涵义,过了好一会儿,她试探性地开口问道:“郡主是认识弗珠吗?”
原本一动不动仿若静止的莲花女子开了口,楚琅华才收回了心神,缓和了情绪,将万千情愫掩盖在浅薄的笑意下,她半垂着眼,淡淡说:“以往曾听人说起过陈姑娘的善行,今日见到了本尊,想起当日那人对陈姑娘的赞美惊叹,一时失态,还望见谅。”
楚琅华说完这句话后,肉眼可见陈弗珠的脸红得更厉害了,仿佛蒙了一层红色的锦纱,隔着锦纱看去,陈姑娘就像是被夕阳余辉垂映的水莲。
不过陈姑娘只是红了脸,低了头,并没有接话。
回应楚琅华的是王姑娘。
“今秋家慈路过伯栗山,正好瞧见陈姑娘施粥的场景,归家后还与我们姐妹感叹陈姑娘的一颗善心日月可鉴。只是可惜当日家慈并未带我们姐妹一同前去,否则当是早日认识了陈姑娘才对。”
王姑娘笑了笑,随后目光落在了楚琅华的身上,见她面容的笑意丝毫没有因为她方才的话而减少。
王姑娘便安心似的继续说道:“今日得幸与郡主同见得陈姑娘,我内心的欣悦欢喜也是许许多多,说不清呢。”
被众人传闻的“大善人”听一个两个都这样说,一时间羞了心思,纵使再端庄得礼,面上也难免露了几分羞涩腼腆。
陈弗珠笑着推脱,说了几句“哪有各位姑娘说得这般胜意”。
赵迎双本就是个不安分的,今日见着平日里最最友好亲和的陈家表姐被打趣赞耀得失了稳重,也赶忙说上一嘴。
“表姐何须害羞?大大方方受了郡主和王姑娘的夸赞就好,毕竟表姐从小到大都是如郡主所说会举‘善行’的人呢!更何况今秋施粥,也都是表姐亲力亲为,就算没有郡主和王表姐,也还有赵奶奶和赵姑娘来夸表姐。”
赵姑娘说得是赵迎双自己,那赵奶奶则是赵府持家的老祖母了。
陈弗珠一瞬便想通了,然后抬手就要去敲打赵迎双,“你这小泼猴,连老夫人都敢打趣。”
两人你追我赶,在园中一路小跑,王姑娘乐得其所地看着这表姐妹二人,还向楚琅华说了些话,“郡主你看她们……”
只是话说到一半,乍然看见楚琅华收起的笑容,冷淡疏离的眉眼,如雪色清冷的目光始终垂落在某一方向时,王姑娘乖觉地闭上了嘴。
楚琅华心中即使是有千重不甘、万般不愿,但比起忽如其来的陈弗珠,她更了解看似平顺、其实最为顽强坚韧的沈昱的性子。
一旦确定了的事情,不论是什么人还是什么事,都很难让他做出改变。
楚琅华相信,这一次,对陈弗珠,沈昱也是一样的。
其实她可以尽管使出手段,逼迫陈弗珠退让,将侯夫人和永安王妃的身份统统“让”给她。
但是楚琅华不想用那些卑劣的谋划,使沈昱失了对她的最后一重敬意。
也许命运无常、人生无涯,她与沈昱终究只是有缘无份,怨不得旁人。
想着想着,从眼眶出流出了什么东西,起初是温热的,而后流到了脸颊上,风一吹,便变得冰冰凉凉了。
楚琅华轻轻抹去了一路泪痕,然后看着停下步伐正喘息着的女子,她慢慢抿起了一段笑容。
陈弗珠颇有才情。
伴着楚琅华一路游览各类茶花,她总能准确无误地说出它们的名字,和古往今来描写茶花的诗词一一对应起来。
“‘岂徒丹砂红,千古英雄血。’一句中的‘丹砂红’,说的便是‘吐须红’这种茶花。”
“这应是‘出炉银’,‘粉红莲花当中坐,舒展娇枝比嫩蕊’,又叫‘粉孩儿’,不论是花名还是题诗都有趣的很。”
提步走到三层柔白花瓣的架子前,陈弗珠嘴角带着一汪浅笑,偏过头说道:“这是‘普大象白’,‘’月牙展翼迎风舞,白毫皎光携佛鬓’。”
说罢,陈弗珠向这种生长在普贤菩萨身侧的皎白茶花佛了一礼。
这个举动更加显露了陈弗珠对茶花文论的精察,她说了其中典故,另外几人也才知道。
而赵迎双似乎走了神,见陈弗珠朝“大象白”拜了一拜,又听见陈弗珠说什么“菩萨”,愣了一会儿,她竟也跟着双手合十,一俯首。
谁知才做完,众人就跟着笑了起来。
若说陈弗珠方才边吟诗边做拜的举动时附和诗情,那么赵迎双就是诚心诚意地“参拜普贤菩萨”了。
从表情到气度上二人相差甚远,有了对比,自然便察觉到了赵迎双正神游着呢。
同样意识自己招人笑处的赵迎双倏地撇了撇嘴,不满地看看楚琅华,再看看陈弗珠,然后闷声闷气地说道:“人家正想着稍后如何招待郡主和几位姐姐,谁知你们却笑话人家一时走了神,真是讨厌。”
四人之中,楚琅华是今年入秋枫叶由青转绯之时行了及笄礼,而陈弗珠和王姑娘各自比楚琅华大了一岁,所以最小的自然是比楚琅华小了半载年纪的赵迎双。
因着年纪最小,连声带调难免显露幼气,再加上赵迎双怀着埋怨的心思,所以语气越发娇柔起来。
众人都在心里笑她年纪小,最会撒娇,却不在面上表现出来,省得赵迎双又逮住话锋,怨她们觉着她小、好欺负。
时近日中,茶花园子里陆续来了几拨侍婢,端茶送水,摆放菜品。有茶点、羹汤和一些水陆之珍,入眼一概都是清新明气暖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