凑得近了,她才发现茶花中心不是黄金蕊,而是一枚三角的鼓包。
楚琅华从没有仔细观察过茶花,一时间觉得新奇,就在她移开眸子起身之际,一道破空之声响起。
楚琅华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她微微低头,竟是一支纯白的羽箭斜射在了她脚前两寸的土壤中。
箭上穿着一朵花,殷红的花汁顺着箭身流下,楚琅华的鞋尖上也沾了几点通红。
这花,恰是先前楚琅华俯身查探的那朵。
紧接着园中响起了一声尖叫,顺带引起了一阵茶盘糕点落地的声音。
然后楚琅华就听到有人问她。
“郡……郡主,你没事吧?”
第5章 总角
先帝驾崩,如今的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朝中叛党勾结,意图不轨,赵氏紧随太子平定政变,后来太子登基,赵氏自然就有了一份“从龙之功”。
这些年,赵氏又出了好些个股肱之臣,北上振军,南下治水,人才济济,在一众官吏中脱颖而出。楚琅华更是知道皇帝有意许赵氏世袭的辅国公之位。
她与赵迎双结缘,是在赵氏三爷料理了循州水患后,皇帝叔父举办的庆功宴上。
那时候,赵迎双还是个梳着双平髻的圆滚滚的囡囡。
而楚琅华则刚刚出宫开府。
此刻赵迎双发颤的嗓音在她耳边浮动,“郡主……”
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楚琅华从未看过赵迎双如此苍白虚弱的模样,然后楚琅华对她露出了一抹笑容,安抚她,“我没事。”
说实在的,她与赵迎双其实算不上亲近。
但因着皇帝叔父封爵的心思,还有赵迎双本身讨人喜的性格,楚琅华才会主动与她交往。
否则,就凭着赵迎双喜爱仰慕长泽侯这一点,楚琅华都会将她拒之千里,也断断不会与她说上一字一句。
当然,这些都是过去。而现在,楚琅华是真的能看出来,赵迎双在紧张她,在担心她。
所以她又对她笑了下,“我真的没事。”就是有些心惊。
在赵迎双和府中医师的反复确认下,楚琅华的确没事,但赵府内却因此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好好的,哪里来的羽箭。”
“莫不是有人蓄意……”
“哎,快别胡说了。”园中侍婢的小声议论让赵府的各个主子都白了脸。
先是赵迎双无比严肃地看着楚琅华说:“郡主,此事我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楚琅华看了她一眼,然后垂下眼,看着手中那支刚刚拔出土壤的纯白羽箭,箭头不出意料,是平的。
“应当是场意外。”
楚琅华一边说,一边将羽箭递给了赵迎双。
赵迎双见到磨平的箭头,心中一咯噔,她向楚琅华行了一礼,随后便紧促着脚步出了园子。
留在园中的其余几位赵姑娘,不是战战兢兢地坐立难安,就是左右徘徊在楚琅华身边欲言又止。
至于园中的侍婢早被清出了园子,只留下了几个能守口如瓶的。
又端上来一些点心,都是楚琅华爱吃的。
不过楚琅华目光触及到纯白羽箭的箭身,心里面很不是滋味,还生了许多的后怕,也便没有心思去吃甜津津的点心了。
香片茶凉了,又有侍婢端来了新的一盏,等了好一会儿,园外才有了动静。
“郡主姐姐,我知错了。”
唇红齿白的小郎君不由分说,刚进了园子,就跪到了楚琅华的脚前。
他垂着脑袋,嗓音带着哭腔,若泣弦之声泛泛,“郡主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郡主姐姐,我知错了。”
说着,他还吸了一下鼻子。
楚琅华垂着眼,长睫自然垂落形成的一片阴影,遮住了她眸中的颜色,她的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跪在她身前的小郎君穿着红白的衣裳,没有一丝花纹样式,他一颤一颤着身体,泪珠一颗一颗滴落在紧紧捂着衣角的手背上。
因他低着头,所以楚琅华看不见他白嫩面孔上纠结、恐惧、忏悔的表情。
忽然一声惊呼响起,楚琅华抬眼看去了声音的方向,只见赵四姑娘捂着嘴巴,一双眼睛刷刷地眨着。
赵迎双很快回来了,赵四姑娘脆生生地唤着“二姐姐”,好像是想唤住别的什么。
不过赵迎双没有理睬她,直直走向了楚琅华,看着楚琅华身前跪着的人,赵迎双解释道:“这是表亲陈家的小郎君,今日随着自家姐姐来赴宴,与府中的几位兄长在西亭比试。谁知,谁知道,一时不察……便有了惊吓郡主的那道羽箭。”
园子的不远处有一座高高的亭子,这便是西亭。
楚琅华顺着赵迎双的目光看了过去,果然在松柏针叶的交掩下见到了一座亭子的朦胧的外形。
小郎君还跪着,楚琅华问他,“今年几岁了?”她料想梳着总角的小郎君也不会有多大。
“十……十二岁。”他说。
赵迎双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得很清楚了,而“罪魁祸首”在得知自己犯错的第一时间,也匆匆跑过来向楚琅华认错了。
更何况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小郎君。
这倒让楚琅华有些难办。
惩与罚。
哪一样都显得太不近人情了。
可若是没有惩戒,让此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过去了,莫说是楚琅华自己,就算是旁人日后回想,也会觉得心惊后怕。
所以楚琅华在犹豫着,究竟该如何是好。
陈霁朝哭着哭着就哭不出来什么了,他跪在一边,盯着郡主裙曳下半露的绣鞋,橘粉色的鞋面上却沾上了突兀的绯红的茶花汁色。
他的眼睛如溪涧小鹿那般明亮,转了几下,似乎已然打定了什么主意。
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却又好像只是一个想法浮现、笃定的一瞬。
久久得不到郡主的答复,陈霁朝一下子慌了,身体因惊恐而颤抖。
他攥着衣角的指节透着一种不正常的惨白,小郎君又害怕了,小鹿又哭了。
吧嗒吧嗒的金豆子打湿了脑袋下面的一片衣角,楚琅华略微惊讶地掀起眼皮,看了看陈家的小郎君,楚琅华完全不知道方才已经停止哭泣的人,此刻为什么又哭了。
想到了他的年纪,楚琅华轻轻叹了一口气。
“先起来吧。”
陈霁朝听到声音,一下子止住了泪意,含着两泉汪汪的泪抬头,在水光泛滥中见到了他一口一个的“郡主姐姐”。
不过陈霁朝没有听话,他摇了摇头,怯生生地问楚琅华,“郡主姐姐,可否能原谅我?我……我再不会胡乱射箭了。”
陈霁朝一手抹去了眼泪,此时将楚琅华的模样看得极清楚了,比先前在西楼各位哥哥描述得还要清楚。
她拧了下眉,面上的表情虽没有极大的变化,但陈霁朝感受到了她的不满与冷意。
“郡主姐姐……”他哆嗦着唇,颤声唤出一这句,然后不待楚琅华做出回应,就立马听话地站起了小身板。
陈霁朝用袖口把脸上的泪水擦得干干净净,然后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楚琅华。
陈霁朝似乎比同龄人长得慢,说他十二岁,可在他站起来之后,楚琅华却觉得他最多就是八九岁的体型。
红着鼻子,小小的一个人。脸上该有的红润气色陈霁朝一分都没有,是认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所以心里发怵才白了脸吗?
楚琅华不想将事情弄得如此严肃,她从窄袖中抽出一方手帕,然后裹了一块糕点递给了陈霁朝。
“这是奖励你的。”楚琅华见陈霁朝露出了茫然的神情,继续说道:“奖励你勇于认错。”
陈霁朝愣了一下,与此同时,还有几道不易察觉的舒了一口气的声音。
似乎是没想到楚琅华会这样说,陈霁朝的眼睛扑闪扑闪的,然后抿起了一道笑容,小声说着“谢谢”,从楚琅华手中接过了点心。
是芙蓉糕。
香甜的气息涌入他的鼻翼,陈霁朝心中越发觉得亏欠与愧疚了,好在楚琅华还有第二句话。
“但是犯了错,不是简单的悔悟就能弥补错误的。”楚琅华的话甫一说完,陈霁朝没有说话,赵迎双也没有说话,赵四姑娘却“哇”地一下哭了出来。
赵三姑娘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之后连忙陪着大姑娘一起安慰着四妹妹。
“我便知道……我便知道郡主不会饶了表哥的。”赵四姑娘扑在大姑娘的怀里,抽抽嗒嗒地一边哭一边说。
“阿素,不要闹。”
赵迎双皱起眉头,看向了故意取闹的赵四姑娘,赵四姑娘大约是知道她这位二姐姐的精明,所以始终埋在大姐姐的怀里,没有抬头。
赵四姑娘话中对楚琅华不轻不浅的埋怨,在场的人无一是听不懂的。
啜泣声徘徊在楚琅华耳边久久挥之不去,她心里无端生出了一股烦闷。
就在此时,陈霁朝板着身子走到了赵四姑娘身边。
“云素表妹,我知道你是关心我,可是郡主姐姐说得没错,此事是我有错在先。所以,云素表妹如果真的是为我好的话,就请耐心等待,莫要如此胡闹,可以吗?”
陈霁朝话说到一半的时候,赵家大姑娘怀里的赵云素就从抽噎变成了哽咽,等到陈霁朝把话说完了,赵四姑娘也就没了哭声。
楚琅华一瞬间觉得天清气爽,外傅之年的小孩子闹起来真让人苦恼。
许是陈霁朝末两句的语气像极了长辈训斥时的口吻,赵四姑娘一下子不仅不哭了,反而有些晕乎乎的气闷,似乎是不明白陈家表哥为何要对她这么“凶狠”。
赵四姑娘当即从赵府大姑娘的怀里滑出,提着裙摆跑出了园子,赵三姑娘是最不放心自家妹妹的,向楚琅华道了声“失礼了”,便追了出去,大姑娘紧随其后。
连主带仆,园子里一下子少了许多人。
楚琅华无奈地笑了一声,随后看向了赵迎双,“也许我今日就不该来。”
赵迎双则摇了摇头,“我那三房的堂妹早被叔父叔母娇纵惯了,郡主莫放在心上。”
赵迎双的目光从楚琅华移到了陈霁朝的身上,“比起我那不争气的堂妹,陈家表弟反倒识大体多了。”
陈霁朝早回到了楚琅华的身前,听到赵迎双的夸赞,小郎君的耳根子瞬间红了。
他还记着楚琅华未说完的话,“不知道我要怎么做才能弥补错误,让郡主姐姐原谅我?”
第6章 弗珠
第三杯香片茶入腹,楚琅华才知道茶花的颜色不仅仅有绯红,还有深红、浅红、粉红、玛瑙色、纯白、明黄和紫色。
形形色色,种类不一的茶花绽放在她的眼前,楚琅华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长睫似乎被眼前的茶花所感染,尾部透着一种淡淡的紫,长睫如蝶翼上下翩飞,露出了别样的明艳。
在一众茶花中,最奇特的自然是陈霁朝捧来的紫色的那一盆。
白瓷盆应是上了一层釉,看着柔顺,摸着细腻,深棕色的土壤上盖了一层银薄,是以茶花墨绿枝叶、硕大花朵都高坠在银薄之上。
碗形花瓣如水波层层推开,艳丽缤纷地张开碗口。
紫色从外向内,由深入浅,微露的嫩蕊也是淡淡的紫,乍看之下,像极了秋日晚间西边的那片霞。
“这是‘大红宝珠’,这是‘朱红饼’,这是‘雪牡丹’……”
“……‘紫气东来’,是这四十四种茶花里,最衬郡主姐姐的。”
陈霁朝指到紫色茶花时,抬头对楚琅华笑了一下,小嘴跟抹了蜜似的,“玄气之紫,贵不可言,就如郡主姐姐一般,皎若东珠,高耀世人。”
自“紫气东来”摆在了她的面前,楚琅华的目光就从没有移开过。
至于陈霁朝说了什么,她没有认真听进去,只是淡淡的笑一笑,陈霁朝就接着向她介绍别的花朵和与之相关的民间传说。
楚琅华的小半张脸被成云成锦的花给遮住了,恰好遮到了鼻梁处。
陈霁朝虽站在与她隔着花的对面,但因为身高和花的愿意,所以看不全楚琅华面上的表情。
但即使是如此,陈霁朝也摁捺不住心中涌动的欢喜,同时,他的心里面又生出了一丝丝好奇。
郡主姐姐和哥哥们口中所描述的姐姐,真是一点都不像呢!
那为什么哥哥们要将“跋扈乖张”安在郡主姐姐头上呢?
陈霁朝想不明白,索性也不去想了。
先前他问郡主姐姐,他要如何做才能够原谅他。
楚琅华闻言,想了又想,然后抬起手拿下了被纯白羽箭射中的茶花。
艳艳的花汁蹭到了她的莹白的手指,从指腹流到了掌心,然后最后一丝丝粉红湮没在她半露的手腕上。
她说:“先前园子里的侍婢被你的那一箭给吓着了,现在也无人去后苑侍花。再过些时候,这园子还得开筵,所以……”
楚琅华顿了下,朝陈霁朝微微笑了笑,“小郎君可以帮他们吗?”
陈霁朝应下了楚琅华的要求,见楚琅华百般抚摸残缺的花朵,心里面认为楚琅华应是喜欢这些茶花的。
所以向专门侍花的侍婢讨教了这些茶花的名字,再向楚琅华一一介绍。
“紫气东来”是众多种类的茶花中,除了特殊的茶花“红点白”“白点红”之外最让人眼前一亮、别具一格的。
不似烈香茶花那般汹涌的浓香,“紫气东来”只是淡淡幽幽的香气,似有若无地在鼻间浮动,清雅极了。
整顿好园子后,原本空空荡荡的架子上整齐划一地摆放着或淡或浓的茶花,比起楚琅华刚开始来的时候,此时的园子才更像是专门为茶花准备的。
露沾在花叶上,盈盈柔柔的,风一摆动,就滚落了下来。
陈霁朝在帮助园中的侍婢将一排排茶花摆放整齐后,就局促不安地站到了楚琅华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