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琅华站在踏板上一时忘了伸脚。
宝庆郡主府在长信正街上,这一道是格外安逸寂静,专门用来为宫中贵人封府的好地方。
比如说皇帝叔父的璟王的府邸,就在长信街道上偏南的位置。
因此忽然听到马车蹄踏声,楚琅华心中生出了一丝不安,她当即收回了漫天神游的心思,踩着踏板下了马车。
诗衣得了消息,已从郡主府内出来,为她准备了暖手壶。
楚琅华朝着诗衣的方向笑了笑,便近乎奔走地跑着进郡主府。
只是还没有走进正门,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稳重平和的声音。
“怎么才回来?”
这声音似乎有一种魔力,牵引着楚琅华僵硬地直起腰板,然后偏转过身子,朝声音的主人望去。
他今日着了一身浅色的衣裳,锦缎上的花纹在灯下更加清晰,犹明月照身。而让楚琅华印象最深的,是他那张与以往别无二致的琼雅面庞。
“沈昱。”
第9章 沈昱
楚琅华什么都没想,两瓣唇上下一动,就叫出了他的名字。
“沈昱。”
不得不说,这比楚琅华想象中的要好开口。
自紫宸殿一别之后,楚琅华已经有许多时日不曾见过沈昱了。
她在刻意避开他,而他是根本不想见到她。
楚琅华偷闲卧在床榻上的几天里,想了很多很多,包括日后该如何与沈昱相处,她对他的态度又是否需要改变。
这一切,都是靠楚琅华自己琢磨出了答案。
长泽侯沈昱成年后是要回到永安两州当他的永安王的。
而楚琅华自己虽有一块封地,但皇帝叔父不可能送她去封地待着,按照皇帝叔父的脾气,日后楚琅华即使是成婚了,也应该会将她留在京兆。
所以楚琅华只要再忍耐稍许时候,她便能与长泽侯沈昱一南一北,自此天涯,永不相见。
当日缩在榻上的楚琅华,想到这个的时候,流水一行又一行,划过了眼角与锦衾。
但今日,她不知怎地,唤起沈昱的名讳,竟有种坦荡的恣意和天然的随性,轻轻一声是多么的简单,和当日所想的千难万险,完全不一样呢。
一种快慰和舒情在楚琅华的心中慢慢散开。
冷月半缺,以一种半边圆润,半边弧线分明的姿态从淡墨的云层中浮出。
许是银辉垂幸,楚琅华在沈昱的发上、肩上、衣摆上都看到了一丝丝的银亮光辉。
沈昱皱了眉,“多日不见,你便只学会了直呼人名?”
他说的话,充斥着浓浓的贬责之意。
而作为被贬低责难的对象,楚琅华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听着沈昱冷淡低沉的话,竟低低笑出了声来。
更有甚者,她淡淡地拉长了一个“哦”字,不以为意。
果然,沈昱的脸色更差了。
楚琅华似乎在沈昱的脸上看到了两片沉甸甸的乌云,她揉了揉眼,再那么一瞧,原来是他那双眼睛啊。
不知怎地,她此时竟有些迷茫和晕乎。
被沈昱叫住的时候,楚琅华正走在府门前台阶上的正中间的一级。
但即使增高了好几落台阶,她才堪堪与沈昱齐高。
楚琅华有些痴意,踮起脚尖,试图与沈昱比高。
谁知道绣花鞋一崴,戏剧性地侧了身子,这时候诗衣和其他侍婢都在远远的一方,唯有沈洮眼疾手快,两步跨上台阶扶住了楚琅华。
等到他扶稳了楚琅华,诗衣和一众侍婢才慢腾腾地凑了过来。
浓郁的酒香侵入楚琅华的鼻翼,她不舒服地拧了下眉,然后想甩开沈昱扶住她的那只手。
甩了两下,没甩动。
而沈昱就像个木桩子,好半天不通心意地站在一边。
楚琅华有些恼了,使上了力气,然后一把撇开了沈昱的胳膊。
“你干嘛?”她慢条斯理地抚平了被甩乱的衣袖,直到外袍上的凌霄花重新绽放平整的花面,楚琅华才静静站着。
沈昱察觉到了她的不快,所以后退了几步。
就在楚琅华以为他再没什么想说的话之后,笑了一声,转身就要离开。
逐层踏上了最后一道石阶,沈昱的话,彷佛是从嗓子眼里抠出来的。
“你的诗,为何过了十天,还没有送来?”
楚琅华没有回头,但沈昱却见到她的外袍因身体的不适而颤颤发抖。
她便知道、她便知道沈昱怎会无端同她说话?
原是为了皇帝叔父安排给他,教她题诗作词的任务。
于是楚琅华的声音越发冷了下来,“放心,明日自会交给侯爷,不会耽误侯爷交差的功夫。”
这话中,犹如有冰棱子扑面而过。
沈昱并非讨人喜的面色,他觉得今日的楚琅华从内到外都不是好脾气,平时只表露在行为上,言语中对他这位“侯爷”却还是毕恭毕敬的一声声尊称。
何时像今日这般,一上来就直呼其名。犹如冷雨划过脸颊一般清寒的——“沈昱。”
“对了,”这次是寒霜。
楚琅华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直勾勾地看着被府门下映出的灯辉,“侯爷喝醉了,就别乱跑了。”
“我不曾醉。”
沈昱当即下意识地反驳。
楚琅华本就没想和他争辩,只不过是提醒他莫要带着一身酒气晃在人前。
沈昱顿了顿,“我分外清醒,只是不知郡主今日是喝了盅酒,还是灌了浓茶,所作所为,让人几乎无法与郡主先前的模样比较。”
“我看昏了头的人是侯爷自己吧。”楚琅华偏过头,语气中带着浓浓的不快,沈昱凭什么说她的所作所为不清醒?
他可曾了解她?
他可知她喜什么,又不喜什么?
这样想着,楚琅华竟也脱口而出。
周围的声音在刹那静止,沈昱抬起眼,对上她的眸,唇瓣微动,然后振振有词地说了些什么。
不过楚琅华听不清沈昱在说什么,只觉得他既吵又烦,身子晕乎乎地转了过去,两只手胡乱在空气里打了几下,想要拍走沈昱不断贴近的脸。
然后她的指间当真摸到了一丝光滑冰冷,沈昱脸上的表情也在霎时僵住了。
紧接着就是诗衣连着几声的抱歉。
“侯爷见谅,侯爷见谅,郡主是醉了,是醉了,不是故意的。”
诗衣这般紧张,似乎是怕沈昱生吞了楚琅华。
沈昱的目光在楚琅华的身上停了许久。
她渐渐在那个侍婢的怀中安分起来了。
侯府中有侍从挑了灯慢慢走了过来。
沈昱以一副背光的姿态,轻轻扬了下弧度优越的下巴。
“回去吧。”
然后垂下眼。
低低地一叹。
“罢了。”
-
楚琅华不是醉了,也不是喝了浓茶把脑子喝糊涂了。
她是病了。
但是不重。
身形纤挑的年轻男子听到医师这话时,脸上明显露出了愣住的神情。
随后他点了下头,吩咐郡主府中的侍婢随医师去抓药。
沈昱是亲眼看到楚琅华忽然双眼迷离、倒了下来的,所以在楚琅华最亲近的那位侍婢的安排下,他被迫暂时主持了为郡主抓药、熬药一切事宜。
灯火通明的郡主府,和那夜磅礴大雨中沈昱见到的一模一样,唯二的区别便是今夜无雨只有月和郡主府的主人这回是真的病了。
因楚琅华病了,所以她先前的一些奇怪的举动,反倒给了沈昱一个合理的解释。
生病的人,做什么都是迷糊的。
所以沈昱并未将先前楚琅华的一举一动放在心上。
眼看郡主府中恢复了秩序井然的模样,沈昱便辞了诗衣向对面自己的府邸走去。
临走前,那位郡主最亲近的侍女犹犹豫豫地看着他。
“侯爷,可,可要告诉宫里吗?”
宝庆郡主的安危,最关心的人自然是在深墙之内。
但沈昱却没想到楚琅华可以矜娇到这种地步。
区区小病,便要向掌管天下大事的皇帝禀报?
于是沈昱说了,“不必。”
但他留了些余地,“郡主若不见好,来侯府寻我即可,不必惊动宫里。”
面对沈昱的铿锵果决,诗衣只有应“是。”
郡主府几乎因楚琅华突如其来的一场病忙活了一夜,到了夜半,大约是宝庆郡主无甚大碍了,郡主府中的灯火陆续熄灭了大半。
楚琅华次日醒过来的时候还是初晨天未亮透时。
看着她幽幽转醒,诗衣立马上前温声软语地询问她可有哪里哪里不舒服。
楚琅华指了下喉咙,吐出一个字,“疼。”
诗衣问她,“头还晕吗?”
楚琅华摇了头。
诗衣又问了她别的一些风邪入体的症状,幸而除了喉咙肿痛,别的一概都没有。
不过多久就有侍婢前来掌灯,诗衣端来了融了半剂药的蜜炼枇杷羹,轻轻地吹一吹,楚琅华便吃了小半碗。
因这味道实在是奇怪,虽甜,却有着浓浓的药气,所以楚琅华实在吃不下。
药不吃完,这怎么能行?
诗衣捧着吃剩下的还温热的蜜炼枇杷羹,心中的忧心不断变大。
这可该如何是好呢?
楚琅华瞥到了诗衣小脸上的纠结,她倒不是怕苦不肯吃。
只是枇杷羹便是普普通通一碗枇杷羹,何必要弄上什么香蜜?
煎药便是煎了一碗苦苦涩涩简简单单的药汁,何必要掺和着香蜜味儿的枇杷羹?
并非是楚琅华不愿点破她心中所想,实在是嗓子疼得越发厉害了,开不了口,亦不愿提笔写上几句。
所以只得看着诗衣如热锅蚂蚁,心心念念着如何喂她喝药。
只不过楚琅华还没看多久,就见诗衣一脸恍然大悟地跑了出去,楚琅华这才露出笑容,心道诗衣终于开了窍。
就在她接过侍婢呈上的《天仙游记》的新一册话本时,诗衣火急火燎地带了一个人进来。
楚琅华瞥了一眼,就从床上惊坐起,不顾咽喉肿痛,咿呀开口。
“沈昱?”
第10章 橘瓣
身披肉粉外衫的美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曲着手,捧上一本书。因半偏着头,散堕的鬟尾稍下铺着大片的墨发。
楚琅华的长发自离发梢两寸起,便不是平平整整,而是微微弯曲,如湖心水花波动一样的弧度。
但今日的楚琅华有些病痛在身,因此面上颜色都格外地憔悴、柔弱、苍白。
和楚琅华这么一比起来,沈昱自当是分外精神,举步从容。
他只站在外间,隔着一道珠帘,远远地瞧着楚琅华,再如何,沈昱也只能算作外男,瞥见她衣容不整,便侧了身子,稍避一避。
“郡主如何了?”沈昱问。
楚琅华没想明白,沈昱何故来此,将新一册的话本折叠交握在手中,然后看着诗衣,用眼神询问她。
诗衣这个时候倒乖络起来,向楚琅华小声说着,“郡主服不进药,昨日侯爷又说有事可以请他,奴婢便擅作主张请来了侯爷。”
听罢,楚琅华挑了下眉,那意思似乎是在对诗衣说:这聪明,用得不太是地方。
碍着咽喉不适,有许多话不便说出,她只好淡淡地垂下眼,把这些话变作无语。
诗衣敏锐地察觉到了楚琅华忽然低沉的心情,连带着沈昱一道退出了房间。
也不知道诗衣在外面同沈昱说了什么,还是沈昱在诗衣面前“嚼了什么舌根子”,总之待楚琅华翻到了《天仙游记》第三册 的第一封插画小人图时,沈昱从屋外进了屋内,然后止步于珠帘前。
他挨着那道帘子挨得极近。
楚琅华的目光先是被晃动、摇曳的帘子缠住了,再才是从沈昱今日身着的茶白宽袖裳上慢慢移去了他的脸。
沈昱没什么表情,舒眉平峰,即使昨夜因郡主府而奔波未能休息好,今日也瞧不出什么颓唐之意。
他将自己收拾得很好,就连唇色都透出了一种水晶质地的微红。
窗外的日光透过雕花窗棂照进来,晕黄的金线缕缕拂在沈昱的身上。
这人,要怎么样才能时时保持如此风光呢?
说起来,饶是曾与沈昱有着长达十年之久的结谊经历的楚琅华,也没见过长泽侯失态的模样。
这个想法蓦地冒出,楚琅华便是一愣,继而很快轻轻拧起了眉。
她怎么会没见过?
某一年阳光明丽的春日。
御园的桃花树下鲤鱼窜动,见那挺最闹腾活跃的是一尾金色鲤鱼,她哭着闹着想要,只是宫侍不在身边,庄娘娘也不在,唯有沈昱在。
楚琅华不记得沈昱那个时候的年纪了,只知道他那时已会做了文章。
皇子监的大儒谁也不爱夸,谁也不爱理,只爱夸沈昱,只给沈昱讲词说赋。
因为沈昱是同辈包括皇帝叔父的几位皇子中,在才学方面最有天赋的人。
后来,她央着沈昱,请他帮她捉了那尾金色鲤鱼,沈昱摇了头,不仅拒绝了她,还说了一段晦涩难懂的话。
整个皇子监中学业最差的楚琅华当然复述不出来那段“之乎者也”是什么意思。
沈昱不愿意,楚琅华便哭。
因为只要她一哭,再委委屈屈地向沈昱撒娇,他定然会先沉着脸思考几下,随后与她讲明白条件。
楚琅华只管“嗯嗯”点头就行,然后沈昱就会帮她做她所有想做的事情。
这一次,也同样不例外。
但也出了意外。
鱼兜质量不佳,虽缠住了鱼儿,但鱼兜的网线却被金鲤鱼摇摆着尾巴甩断了几根。
她不知道沈昱后来发生了什么,因为庄娘娘回来了,还带了她最爱吃的点心。
当她小跑着从凉亭将做成桃花状的糕点分享给沈昱时,却发现沈昱狼狈地跌坐在溪池边的假山后面。
缠起头发的那条莲花发带已不见踪影,整个人湿淋淋地断断续续地流着池子里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