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楚隽的话,楚琅华去看了眼门缝,果然又一道长长的空隙,门只是虚掩着。
同时,她又注意到楚隽的说辞,让她“等会儿”,那他是要去做什么吗?
楚琅华没问,乖乖巧巧地说了声,“好。”
听着楚隽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楚琅华松了口气。
她问身边的宫婢,“你们殿下的院子里没有人照顾吗?”
这宫婢还在后怕先前对宸王的冲撞,愣了好些时候,才颤颤巍巍地说了一句,“奴婢不知。”
不知是天越发冷了,还是楚琅华今日穿得实在是轻薄少了些。
这底下的风总一卷一卷地吹着她,楚琅华裹足了大氅却还是觉得冷。
她又站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心中思量着宸王所说的“等会儿”是等多久,直到细细柔柔的小风把秋华居的院门吹得哐啷哐啷响。
楚琅华觉得等得也够久了,便推开虚掩着的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不知道是不是四周环墙的缘故,凉风少了,冷意也不再爬上来。
身后的宫婢将庄娘娘的插花护得极好。
有宫人问楚琅华插花放在为好,楚琅华也不知,但她想着插花与普通瓶景应是异曲同工,便让她们放在了纱幔旁的一个架子上。
先是泛光的漆架,然后是装着冷露和“云程发轫”的白瓷瓶子,逐一安置好、摆放齐整后,楚琅华就让他们退去了院外。
毕竟楚隽好似不喜生人进他的院子。
另一方面,楚琅华也有些担心。
楚隽堂兄是庄娘娘之子,秉性纯良忠正这一点,自然毫无疑问。
但究竟如何,楚琅华不敢说。
万一堂兄纯良忠正之外,又刚正端肃,直言方才被扰了清净,面露不悦,到这时候,楚琅华需得服个软才行。
所以宫人更不应该留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她向堂兄道歉。
楚琅华坐久了,手脚冰凉,而楚隽堂兄也还不见踪影。
她又不愿意起身走一走、动一动,便两手捂着绒毛氅子,然后把膝盖缩在大氅的下摆里,一动也不动,省得暖气外流。
楚隽才进主屋见到的就是这副场景。
他笑着同楚琅华说:“宝庆你知道你这样像什么吗?”
清越朗然的声音很容易让人想到夏日流动的溪流。
楚琅华方才将鼻梁之下半边脸也缩进了大氅,一时听到有人叫她,忙探头看去声音的方向。
却见一面容俊朗的年轻男子站在正堂的门口,堵着屋前的光。
庄娘娘所说的腰际长发此时已被鹤形冠子拢住了,琥珀色的直襟长袍将他的脖子衬得越发修长,腰间还别着秋香色的珞子。
他微微笑着,走进了些,楚琅华才看清他天然上翘的眼尾。
他有一双同庄娘娘年轻时一模一样的眼睛。
楚琅华一直没有说话。
他的笑意淡下去几分,开始抚摸起腰间垂下秋香色珞子。
小小的一枚满是棱角的黄岫玉,被他硬生生摸出了圆润的边缘。
楚琅华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的脸上,哪怕是他坐在位子上,她的目光也随之转动。
楚隽觉得奇怪,他不解地笑了笑,“宝庆为何要一直盯着本王看?是本王长了三只眼,还是两张嘴?”
却见楚琅华很快摇了摇头,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小声说道:“第一次见到殿下,觉得殿下长得亲近,所以多看了几眼,还望殿下见谅。”
“何谓,‘长得亲近’?”
楚隽眯了眯眸子,不太理解楚琅华的意思。
西北边境的百姓,性格多淳朴良善,对万物皆有包容之心。
楚隽记得刚去那里的第二年,在荒郊野岭捡了只瘸了腿、瞎了眼的狗。
一时心生怜悯。
他抱着狗回到了军营。
同营的西北本地人看到了立马说了话,楚隽没听懂。
后来他又说了一遍,楚隽才知道他说的是:
“你这只狗长得真亲近。”
所以他的宝庆堂妹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
楚琅华细细斟酌了楚隽的话,她眨了眨眼,“就是”“就是”开开合合说了几遍都没能说清楚。
好在楚隽并未揪着此处不放,继而开了口另说他话,也算是为楚琅华解了围。
“那白瓷瓶的插花便是母妃让宝庆送来的吗?”楚隽的目光垂落在大瓣开着的鹤望兰上。
楚琅华点了头,将先前庄娘娘同她讲的也同楚隽讲了一遍。
“云程发轫。”楚隽淡淡念着四字,随后笑了笑,“是个极好的兆头,也多谢宝庆走这一趟了。”
也是在此时,楚隽才发觉楚琅华的异常,他皱了下眉,“宝庆很冷吗?”
楚琅华动了动缩在大氅下的手脚,点头。
“殿下这屋子乍来还不觉得冷,现在是越待着越冷了。”
她伸出被冻得微微发红的手,搓了搓,一种暗示明晃晃地落在了楚隽的眼里。
“本王这里怕是没有宝庆想要的东西。”他一边说,一边摸着珞子上的岫玉,然后抬眼看向了楚琅华,“不过本王倒是有别的法子让宝庆暖和些。”
本想说,若是没有暖壶她便回庄娘娘的宫里去。
可楚隽却有下一句。
于是楚琅华看他的目光中泛着好奇,“什么呀?”
楚隽只是笑,然后起身抬步走了出去,站在门缘处朝她挥了挥手。
“宝庆,过来。”
楚琅华小心翼翼地从座位上拢着大氅,不让自己绊倒,然后踩着冰冰的脚,一步一步地跟着他从正堂走到了院子。
他也不说话,背着手走在楚琅华的身前,慢慢调整好合适步伐,偶尔回头发现楚琅华离他远了,便又会平眉顺目地说一句:“宝庆,过来。”
而楚琅华这样看他,又觉得他的眉目间并没有来自庄娘娘的那股亲近了。反而有些生硬的严肃,像极了从前皇子监大儒待她的神色。
如此反反复复,被这种严肃的神情看得次数多了,楚琅华便也乖觉地随着他走就是了。
反正秋华居也不大,他想要带她去的地方很快就到了。
然天不遂人愿,楚琅华第二次路过秋华居庭院的那棵香柏后,停住了脚步。
他似有察觉,稍侧过身子,天光打在他琥珀的衣上,一种发亮的浓郁浅金色便露了出来,他腰间的秋香色也因此变得不俗起来。
楚隽微垂下眼看她,“怎么不走了?”
“那堂兄又要带姣姣去哪里呢?”她这样反问道。
第14章 容谡
楚隽见她面上有了些恼意,也不急于解释,反而扬着淡淡的笑。
“宝庆,这是我们走过香柏树的第三遍了。怎么,你才发现吗?”
末两句,他的尾音轻轻地,是如点水一般的柔度。
楚琅华并未想到他会这样说。
起先她发觉不对劲时,心中除了恼他之外,还有一种窃喜。
让她以为终于拿捏住了楚隽有失分寸的地方。
谁知道,楚隽竟明明白白地向她承认了。
楚琅华惊讶于他的直白无铸。
“宝庆,”楚隽又叫了她一声,“还冷吗?”
自脚底升起的热潮直达心肺,不必楚隽再多说什么,楚琅华即刻懂了。原来楚隽带着她在院子里一遍遍兜圈,便是为了让她动起来,让冷意消散于脚下的一步步。
楚琅华摇了下头,没有说话。
楚隽慢慢转过身体,正对着楚琅华。
这样的角度,她看他面上的笑容更为明显了,可没过多久,楚隽又摆出了那种让人望而生畏的严肃神情。
“宝庆,今日本王作为兄长,想要教给你一个道理,不知你可愿意听?”
楚隽的眉眼虽带着轻薄的浅笑,但那笑意不达眼底,倒是冷静沉着占据上风。
原本散漫的站姿因他的话而绷直了身子,楚琅华点头,轻轻说:“愿意。”
楚隽满意地颔首,然后说道:
“天家的儿女自小骄矜,一旦离了宗室的庇护,就成了林中雀、渊池鲤,弹丸人声便可令其变貌失色。今日只是天冷,宝庆就心念着旁人的侍奉,游神走思,也不知本王究竟带你饶了多少圈子。”
说着,楚隽笑了一下,似乎在笑她被蒙在鼓里茫然无知。
然后他顿了顿,继而认真又老成地对她说:“宝庆,这世上没有谁能够一直帮着你,小到宫人,大到皇权。你年纪不小了,也该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
一顿半是说教半是劝导的话,哗啦哗啦地落在了楚琅华的耳边,好像是雪花片刮过耳朵,耳廓连带着耳垂一起烧红起来。
她的大氅上襟圈着一层雪色丝绒,蓬蓬的捂住她的脖颈,只露出两只耳朵。她也不曾戴耳饰,因此光滑圆润的耳垂在丝绒里红得遮都遮不住,好一个雪里红!
在饱经风霜与人情世故的楚隽面前,任谁被他这般说教,都会生出惭凫企鹤的羞愧之情。
楚琅华如战败的雏鸟,缩着脖子低下头。
其实她心中并没有觉得楚隽“自力更生”的道理有十足的说服力。
在他口中,楚琅华的行为被过分夸大了,只是寻常的宫人侍奉,哪里有楚隽说得那般严重?
不过这些心思楚琅华只在心中想想,她已然摸清了这位堂兄的脾气,若是说出来,怕还得去庄娘娘面前演说一番。
于是楚琅华越发卖力地点头,口中肯定,“殿下说得对,姣姣日后一定改。”
然而这话并不得楚隽的心意,他笑了笑,便说她言不由衷。
但楚隽倒是没有在此接着纠缠,只笑着说:“终有一天,宝庆吃了亏、受了苦,就会明白本王今日的意思了。”
这时候,他笑起来的眼眸又和庄娘娘别无二致了。
她因此多看了一会儿。
楚隽见她又露出了那种“亲近”的目光,不自然地敛去笑,低声道:“时间不早了,宝庆回母妃那儿去吧。”
楚琅华早有此意,于是朝他行礼,转身就踩着小步子走出院门。
随侍的宫人在不远处空旷些的地方候着她。
而楚琅华或多或少受了楚隽“自力更生”之论的影响,虽然更可能是因为人在秋华居前,不敢多做“骄矜”的举动。
总之,楚琅华多走了两步,而非是让宫侍抬着软轿过来。
揭开帷帐,坐上了云团似的软卧,楚琅华才觉得自己心安了。
跟楚隽待在一处,总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和奇怪。
软轿走到一段窄路时,遇到了阻碍。
楚琅华揭开帘子看了一眼。
剥尽叶子的万条丝绦下站着一人,浅绿官服,俊鹘衔花,乌纱下是一张温和文雅的脸。
这人是翰林院编修,楚琅华有段时间常在藏书阁见到他。
他微微抬眼,好巧不巧地与楚琅华对视了一眼,随后朝她一拜,默默移步去了最边上。
软轿是以顺利地走过窄路。
但走到御园时,楚琅华突然想起有一枚青色的绢花落在了秋华居正堂的座椅上,便折了回去。
倒不是这绢花有多重要,楚琅华只是有找一找丢了的东西的习惯。
慢慢悠悠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到了秋华居,下轿时想着楚隽应该还在里面,便敲了敲门。
这一敲也无人相应,反而把虚掩的门推开了些。
楚琅华索性低声说一句“叨扰了”,就提起裙摆走了进去。
秋华居没有宫人照料,楚琅华只得自己去找。
因着是未经主人同意而进入,她心想还是不要碰到楚隽为好,然后越发蹑手蹑脚起来。
直到走过长廊,快要进入正堂时,楚琅华听见一道人声从里面穿出。
她停在了离门尚有几尺的地方,听到一人说:
“方才在来的路上,遇见了郡主娘娘。”
那人的声音含笑,虽没有指名道姓地说出名姓,但楚琅华却清楚他所说的人是她没错了。
惟她少时不懂事,觉得“娘娘”好听,便闹着要这二字。叔父笑着对她说,需得是后妃和太子妃才堪得。
皇帝叔父自然非常宠她,便允了宫人唤她一声“郡主娘娘”,可后来日子久了,她便忘了这回事,这四个字也再没人提起过。
而这人重提她的闹趣旧事,多半是调侃嗤笑。
楚琅华往后推了几步。一丝探得隐秘的快感浮上眉眼。
真是看不出来,向来以温雅和煦自持的翰林院编修,私底下竟是这么个模样。
“你在说宝庆?”
相比之下,楚隽这个时候显得就非常忠实可靠了。
翰林院编修笑了笑,“除了这位郡主,还有哪位能自由出入宫廷?”
楚隽没说什么,反倒是对面的人敛眸含笑,试探性地再度开口,“下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这一声过后,楚隽过了许久才回应。
“容谡。”
楚隽有些冷淡地唤了他一声姓名。
“本王劝你还是不要讲为好。”
“殿下?”容谡未能理解。
青黑的乌纱显得他的面容白皙如璧。
他没听楚隽的劝言,相反朗然一笑,“下臣还是同殿下讲一讲吧。”
容谡弯着眼,眼头深邃,淡淡的红晕在眼角晕开,他的薄唇一张一合。
“宝庆郡主实非良善之辈,当年九皇子生母徐昭仪之死,与郡主可脱不了干系。还请殿下多多留心郡主,以免日后召来祸患。”
容谡振振有词地说完,垂手朝楚隽拜了一拜。
“毕竟,谁也不知道养大的究竟是温顺的家兔,还是难驯的胡狼。”
举手抬足间,容谡且恭且敬,全然没有妄口巴舌的羞耻。
手心秋香色的珞子握得滚烫。
楚隽的目光晦涩,仅在容谡身上停留几息便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