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庄娘娘因出入宫闱多有不便,都是由楚琅华代她前去。
今年不同,楚隽回来了,庄娘娘索性便让他二人一同参拜。
从宫中回来不久后,楚隽就捎了口信给她,告诉楚琅华此事。
于是今日恰逢立冬,楚琅华早准备好,在府中候着楚隽。
因是上山拜佛,所以楚琅华今日的装束格外清素,如雪色梨花只剩一片清丽,绝无娇艳之意。
马车上放着暖炉,因此从郡主府到净悟寺的一路上,楚琅华也不觉得冷,只是偶尔挑开车帘去看最前方高坐马上的楚隽时,她总有些疑惑。
其实楚琅华前些日子就发现了楚隽的身上的衣着穿得单薄,今日尤甚。
冬日覆雪,难道他不会冷吗?
这样的疑惑在车马上不了山之后,楚琅华跟在楚隽的身旁,小声问了出来。
他自己给自己撑伞遮雪,听了楚琅华的话,微微动了动唇角,然后看了她身上一眼厚重的氅子。
“莫非我若是说冷,宝庆还能将氅子送了我?”因在外多有不便,他将自称微微改了些。
此话一出,楚琅华看他的目光顿时变得奇怪起来。
她果断摇了头,然后小声说:“绝无可能。”
楚隽低低笑了一声,便不再同她说话了。
约走了小半个时辰,楚琅华才微微喘着走到了净悟寺的山门。
进寺庙人不宜多,楚琅华留下了一位侍婢然后和楚隽同行进入。
来之前楚隽应是做了不少功课,他轻车熟路地带着楚琅华去了大雄宝殿,然后接过庙中小沙弥的竹立香,逐一参拜东西两侧伽蓝殿的护法善神。
一圈走完,又规规矩矩地奉香。
“阿娘素来求签吗?”楚隽侧过头问楚琅华。
见她点了点头,楚隽又说道:“那就再去为阿娘求支签。”
他转身又折回了大雄宝殿,余光瞥到楚琅华未动半寸的脚步,他顿了下。
“宝庆,就先留在这里吧,我去去就回。”
净悟寺说大不大,但说小,三山宝殿一样不少,即使是匆匆一路走过来,楚琅华的脚跟也泛了疼。
听着楚隽的建议,她又点了头,“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堂兄。”
楚隽没什么反应,抬步去了宝殿,直到瞧不见他的身影后,楚琅华才带着侍婢到旁边的长廊里避雪。
侍婢欲将伞收起,伞面划过楚琅华眼前的那一刹,她见到一道熟悉的身影,然后连忙伸出手握住伞柄,阻止了雪伞的折下。
“郡主?”身旁的侍婢眼见楚琅华的手指被伞柄刮了一下,惊恐出声。
很快楚琅华一手接过了伞,远远地握着,将它最边缘处掩在双眸之下,口中说着“没事”,眼却追随着那一袭白衣的年轻男子。
他自天王殿的方向走来,去的似乎是长廊边上的藏经楼。
随着沈昱身形的移动,楚琅华也将遮雪伞慢慢转着挡在身前。
她面上的表情淡淡的,直到沈昱提步从另一边走上了长廊,她才不免捏住了手。
但沈昱的脚步不曾停下,胜雪白衣,身形修长,他极快越过了廊腰,然后走向藏经楼。
遮雪伞被她收了起来,融化的一丝雪水从伞面划过她的手背。
楚琅华看着沈昱向藏经阁门前的沙弥合掌,进了小门后就再看不到沈昱了。
“郡主……那是长泽侯吗?”侍婢从楚琅华手里一边接过伞,一边问。
楚琅华未曾看她,只垂着眸子看渐渐小了的雪花。
“是与不是,都不重要。”
她的声音像是浸了雪。
侍婢小心探头去看楚琅华的神色,见她眉眼之间霜色连天,犹豫着吞下了想说的话。
楚琅华稍一看到从宝殿出来的楚隽,就携侍婢从长廊出了去。
他手里拿着一条签文。
不待他去找楚琅华,人便慢慢走到了他的身前。
楚隽朝她笑了笑,举起签文,目光越过来往的人流看向了解签的小亭子。
“宝庆,一道去吧。”
他未撑伞,任凭点点白华垂落发丝、肩头,楚琅华又没有在他身边看到先前带进寺庙的那把伞,同身边的侍婢说了两句,就紧慢慢跟着楚隽的步伐向解签处走了过去。
年岁不大的和尚正坐亭中,天气冷得他红了整个双耳,然而他脸上平和祥静,见楚隽冒雪而来,笑着说着迎词。
解签桌子前只有一张凳子,楚隽先到,自然是被和尚先请坐了下来。
因此后来的楚琅华唯有站在亭内。
楚隽面上带了些许的抱歉,朝楚琅华看了看,见她微微笑了笑,便专心解签上。
和尚的声音缓慢轻细,节奏顿挫有致,但楚琅华听不清,只得侧过身子微微垂首。
然而和尚说到一半时突然止住了声音,楚琅华下意识是觉得还不够近,便往楚隽身边靠了靠。
和尚语声如珠,解签流畅,将字字说到了极致清明。
个别佛宗禅语楚琅华没听明白,但大概意思就是说,此签虽非大吉,但却是中上之签中的圆满之签。
佛宗的圆满指的是“皈依”,福报之圆满,智慧之圆满,功德之圆满等等。
楚琅华也曾来此解过签文,但却没有像今日这般越听越迷糊。
而楚隽却面不改色,甚至能够在听完一桩签文后,向解签和尚认真道谢。
签文已解,楚隽起身拜了拜,楚琅华紧随其后。
然后两人并肩出了解签亭。
先前去寻伞的侍婢还没有回来,楚琅华只得自己把着伞。
但遮雪伞有些重量在身,更何况楚琅华极少自己撑伞,便担心掌握不住,会有冰凉的雪花飞到她的头发上,让她凉到发根发麻。
于是脚下好似生了根,磨磨唧唧不动几下,极慢地跟在楚隽的身后。
楚隽大步流星,将净悟寺中所有该去的地方考虑完了,才来想起楚琅华。
侧眸瞧见她站在他身后一大截,楚隽拧了眉,转身对楚琅华说道:“宝庆,过来。”
飞雪湿了楚琅华的鞋尖,楚隽越让她过去,她就越害怕雪花打湿她的整个鞋子。
好不容易走了两步,脚底生出无穷的寒气。
她朝楚隽摇了摇头,“堂兄,冷得很,我走不快。”
楚琅华将伞柄几乎扣在了肩上,下垂的伞面极大挡住了外露的长发。
听了楚琅华的话,楚隽先是眉头拧得更深了些,然后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在目光触及某一处的时候顿了一下。
原本应是“宝庆如何如何”的一句,话到嘴边却变成另一句。
“沈昱?”
楚隽的声音中似有疑惑,然后几乎是无视了楚琅华震惊愣神的面容,抬步向她的方向走去。
却不是走向她。
身后愈来愈近的脚步声让楚琅华绷直了脊背,而楚隽恰好在她身侧不远处、几乎与她齐平的地方止住脚步,也阻止了沈昱朝这边走来。
“沈舒白,多时不见,你还是一点没变。”
在楚琅华的视角里,只能勉强看到楚隽微微上扬的唇,至于的身后的沈昱,她不敢回头,也不愿回头。
原先在长廊中用伞把自己遮住就是不愿意见到他,何况眼下此等情境。
沈昱听到“舒白”二字时,还有些惊诧,从心里将不合适的人选过滤之后,他准确无误地念出了那人的姓名。
“楚决明,是你啊。”
他的声音素素淡淡,好像今雪的颜色一样的纯白寡淡,又像是雪顶琼枝含了一缕冷。
楚隽又笑了一下,“我记得,立冬前后是你的生辰,不在府内忙着迎候八方贺礼,来寺庙做什么?拜支生辰签吗?”
“生辰?”
沈昱的语气颇有些感慨和深意,他轻轻笑了一声,如玉如霜洒下穹顶,清冷疏离的眉骨一时多了些颜色。
“生辰于我,似有可无。”他顿了顿,向楚隽拱手拜了拜,“就不劳殿下费心了。”
第17章 清雪
沈昱今日着白,雪落衣襟,看久了便觉得天雪与他浑为一体。
雪的白蹭上了他的眉,淡淡的寒意罩面。
楚隽弯了下唇,抬头看了眼纷扬的雪花,“多时未见,舒白与我还是生分了不少。”
而沈昱只轻轻颌首,眸光流转之间,自然就注意到了楚隽身边站着的人。
伞面盖住了小半个身子,沈昱发觉是位姑娘后就收回了目光。
这时候小沙弥匆匆跑来,向沈昱合十。
“沈施主。”
沈昱回头,听那小沙弥歉声说了两句。
听罢,他先是安抚了对方,随后顺势向楚隽道辞。
“净悟寺外山峦甚美,昱有事在身,不能同游,殿下就自且去吧。”
楚隽倒是笑了笑,说了声好。
踩在雪上的脚步声刺啦刺啦地响着,代表沈昱正慢慢走开。
楚琅华探出伞,眸子微微向身后看去,见到沈昱的白袍和小沙弥的身影渐渐走远。
她心底有一种异常平静,对沈昱近乎避让的态度,也只是不想见到他而已。
毕竟今晨诗衣同她说话的时候,楚琅华连他的生辰都选择了避开不提,何况是他这么个人呢?
她只淡淡地看了一眼,却在收回目光之时,见到楚隽面上异样严肃的神情。
他的眼神从没有如此冷淡过,此刻静静落在楚琅华的身上,似乎想将她心思一一剥出。
如冰层之下的暗流,寒而不自知,让楚琅华生了畏惧。
就好像她方才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这种神情把楚琅华吓到了,渐渐她呼吸一滞,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尽量不让面上露出异样的神情,然后撑起笑容问着楚隽。
“堂兄……为何要这样看着姣姣?”她使声音放得极柔,不让一丝颤意流出。
然而楚隽却没有立即回应她,只近乎沉默地看着她。
雪势渐渐大了起来,在楚琅华一阵阵的心颤中,一团又一团的白雪落在了楚隽的身上。他像极了一尊雕像,不会觉得冷,不会有变化,楚琅华砰砰的心跳几乎要溢出心房。
让她畏惧的不是楚隽的冷漠,而是他毫无缘由或者是楚琅华还未察的他突然转变的态度。
楚琅华想了许许多多,也纠结了许许多多,然而楚隽分毫之间只是看着她,不说话也没有一个动作能表露他的心迹。
这回,她是真的觉得冷到了心里。
早冬怎么这般冷。
“堂兄,雪下大了,冷。”
楚琅华最后向楚隽发出央浼,这时候,她的声音里已然掺上了啜泣一般抽抽嗒嗒的气息,好像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很快她看到楚隽动了动眸子,然后从唇瓣之间溢出两个字。
“抱歉。”
楚隽原先没有一丝表情的脸上慢慢浮现微笑,他向楚琅华解释说道:“阿兄在想事情,表情严肃了些,一定吓到宝庆了吧。”
这声音落在楚琅华的耳中不亚于神仙叮咛。
他明明是第一次对着她自称“阿兄”,但楚琅华却觉得此刻他当真如兄长一般,平和温顺。
楚琅华摇了摇头,纤小细柔地说着,“没有。”
心中想的则是希望楚隽所言当真,他刚才真的是在想事情,而不是在观察她,在审视她。
她主动踮起脚尖,撑高了遮雪伞,想要为楚隽遮住一部分刮骨寒冷的飞雪。
楚隽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在楚琅华的意料之外中,大手一把接过了她的伞,似有轻轻的笑声流露。
“我来撑吧,宝庆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怎么能照顾我呢?”
这话若是放在平日里,楚琅华此刻定然听出了楚隽对她浓浓的嗔怪,而楚琅华也定会生出羞怯。
但此时她只是僵白着脸、松开手,任凭楚隽掌伞。楚琅华并不以为楚隽能为她撑好伞。
可事实却是楚隽撑得极好,他抬眸观察了雪的方向,在慢慢朝山门走近的过程中慢慢改变伞的角度。
楚琅华的身上几乎没落下一片雪,而楚隽却因愈来愈大的雪凉透了半边肩膀。
楚琅华偷偷瞥他的时候看见了,却也不敢再出声提醒。
净悟寺外,一片连天的白。
他们在寺中约莫逗留了两个时辰,山雪洋洋洒洒铺盖着山峦峰迹,沈昱口中的极美山色也同样被大雪盖住了。
楚琅华垂眼,只能看到一片朦胧的雪星,山的脊骨却不见踪影,他们也定不会随着沈昱的话去看一看寺外山。
好不容易上了马车,先前随行的侍婢也带着楚隽丢下的伞回来了。
因净悟寺在雪下堆出的厚白颜色,楚隽有些担心城门也会积雪,便让侍从先他们一步前去查探。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那快马加鞭赶来的侍从向楚隽禀报,说城门堆上了好大的雪,守门卫已经加紧清理了,但一时间车马打滑恐难以走过去。
侍婢将原话转告给了车厢中的楚琅华。
楚琅华倒是没想过这雪压的这么大,先前出城的时候还是顺顺当当的,回却不成了,也是无可奈何。
既然回不去,又不能让一众人在雪里面慢慢走,等城门清雪。
楚隽想了个折中的办法。
“我记得,净悟寺山脚有一处客居,可以暂时去那里避一避风雪。”
楚隽坐在马上,雪渍几乎在他的衣服上凝成冰霜。
楚琅华表示知道了,见楚隽点了点头然后策马走过,她赶忙将车帘放了下来。
因先前楚隽对她的态度,不论楚隽问什么,她都说好,一直到进了净悟寺下的客居,楚琅华都是如此。
店小二招呼得十分热情,考虑到天气寒冷,又差不多是接近午膳的时候,楚隽听着店小二的报菜名,问楚琅华有什么想吃的。
他看了楚琅华许久,却见一如既往地点头,“随堂兄就好。”
楚隽的眸光顿时黯了下去,对楚琅华的态度似有不满,但他没有说什么,给楚琅华指了几道菜就退出了厢房。
“既如此,宝庆就暂且待在这里吧。”他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