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琅华目送他出去、关上门,色香俱全的美味在眼前,她心里压着的一口气终于舒了出去。
罗服汤鲜美可口,楚琅华只管一道一道品尝,也不问楚隽的去处。
等到午膳过后,房内恢复了清宁和静,楚琅华把弄着瓶子里的白梅花蕊,透过窗子的缝隙往外看天光雪色。
不过多久,楚隽敲门,隔着房门他说:“宝庆若是觉着无聊,可以去楼上逛一逛,那里有许多有趣的。”
楚琅华一听来了兴致,开门随楚隽上了他所说的三层楼。
楼上有许多房间,或者写着或是画着房间里都有什么好玩的。
飞毽、秋千、琴棋书画的居所、笔墨纸砚的所在,应有尽有。
房门前挂着一块小木牌,楚隽告诉她说:“木牌红字是‘有’,黑字是‘无’,有人无人你看一看牌子就好。”
楚琅华朝他嗯嗯了两声,楚隽便说着有事,他先下去了。
楚琅华不甚在意楚隽所为何事,因着秋千荡的她心中颤栗,生怕撞到了延角。
索性弃了秋千去别处。
与她随行的侍婢早就被楚琅华遣去玩耍了,因此她一个人倒也行得轻快。
转过角就是一间“画舍”,楚琅华好奇其中的材料如何,门上的牌子又是黑字“无”,就推开门走了进去。入目的是一道典雅的屏风布局,离摆放着颜料、笔墨的桌子似乎离屏风甚远,楚琅华一眼没有见到。
她慢慢地关上了门,却突然听到里面传来一道人声。
“是谁?”
是极涵润的声音。
楚琅华愣了一下,方才磕磕绊绊地解释说道:“我见门外挂着无人的牌子便以为没有人,惊扰到您了,实在是抱歉。”
她努力透过屏风,好像真见到了一道微微朦胧的影子。
那人顿了顿才说:“可是我的云画偏了。”
“这幅画,也算是毁了。”
楚琅华心下一惊,又道了声抱歉。
“罢了。”他似乎叹了口气,“是我未明规矩,与姑娘无关,劳烦姑娘稍后帮在下将木牌翻面。”
接下来就是一段沉默,知他无意不依不挠之后,楚琅华就悄然退出了画舍,轻轻咔哒一声,木牌后的“有”字就露了出来。
画舍内,锦蓝雀羽屏风后的年轻公子独自静默许久,随后挥动柔韧的笔尖,随手撇了两撇,将云画了出来。纸上江山水墨渐次,浓的山色,淡的云,是一副山水绝景。
经此一遭,楚琅华再不敢随意推开挂了黑字牌子的房门,一再小心谨慎,反而失了意思,寻了无人的琴室,指腹随手挑起琴弦,却因为圆润偏长的指甲而弹出了一道杂音。
她不满地摩挲着手指,想着回去修一修,另一手娴熟地弹出了一小段。
曲目名为《春和》。
楚隽像是专门来打断这不应景的曲调。
他说城门的雪已经通了,可以回去了。
随着一路回城,和城门口离得越来越近,嘈杂声与人声俱全。
楚琅华听着外面像是寻事滋事的闹音,也没敢挑开帘子看一看。
但听楚隽侍从说是守城卫和城外的一众流民发生了冲突。
第18章 恩将
大约是从今夏开始,城外就多了许多的难民灾民,不是因为天灾而北上避灾,就是因为家乡发生了变故不得不逃亡来此。
对此,朝中给出的决定,是为他们在城外修一处安身地。
然而这过程不是一帆风顺。
楚琅华时常听到有城外百姓与城官起争执的事情,所以这一次恰巧遇到拥堵在城门口的流民,她也毫不意外。
只是不知该如何从难中突破。
守城官认出了楚隽,在守城卫的掩护下绕出一众流民,偷偷向楚隽称了声“殿下”。
他们是想求取楚隽的帮助,来解决流民的暴动,而身为天下百姓口中的殿下,楚隽同意了。
但又考虑到楚琅华,便让守城官带她离开这里。
楚琅华主仆三人戴上帷帽后,就有守城卫开道,名为楚隽安抚流民,实际上她得以和守城官接近到城门口。
而楚隽高身坐马,庄重威严地开口说道:“吾乃圣朝宸王,可与本王说出冤屈,本王定会还你们一个清白。”
几乎全部人都被楚隽吸去了注意力,楚琅华跟着守城官只听到哗啦一阵哭冤声,再后来就是挤进了城门,楚隽的声音淡了远了。
但突然一道尖叫在耳边炸开,原先在外的流民纷纷涌进了城内,楚琅华一抬头也没见到守城官的踪影,好在身边还有几个守城卫护着她,她慌着脚步进城后却忽然感觉背后被什么人推了一下。
她陷进人群中挣扎了许久才找对城门处的方向,而原先跟着她的守城卫一个都不见了踪影。
楚琅华强迫自己定下心神,从人群中找了一处缝隙出去,总算是喘出一口大气。
流民攒动,守城卫根本压不住这些人。
楚琅华为了避开风波,一边找人一边走远了。
起初,她还知道方向,后来雪花密密麻麻从天铺盖落下,几乎蒙住了她的眼睛。
寒冷从脚底蔓延,但是不能停下脚步,一旦停下动作,她只会变得更冷。
于是她更加努力地在雪地里行走。
虽说脚步越来越慢了,但楚琅华的意识却更加清醒。
身后传来不属于她的脚步声,楚琅华陷在深厚雪中的脚僵硬了一瞬,没有抬起。
而身后不加掩饰的踩雪声从没有停止,反而因为她渐渐不动的脚步而变得更快。
有一个,两个,三个人吗?
雪白得让楚琅华只觉得一片清明,她不得不继续行走,一直到尾随她的人彻底追上她。
一柄阔口大刀架在了楚琅华的脖子上。
“别动。”身后一道低沉的声音威胁她。
继而剩下的两个穿着布衣的“普通百姓”走到了她的面前,隔着帷帽,楚琅华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对方凶狠冷冽的眼神却不见得是个“普通人”。
楚琅华僵着嗓音,扯出了一句话,“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然而身后的没有说话,慢慢转着刀锋,刀刃仅隔着层衣服贴在她的脖子上,面前的两个人也没有人开口。
“我们需要郡主帮一个小忙。”大约走过了四五道里坊,左手边的人对楚琅华说道。
这一路上没有遇到一个人,他们似乎早就知道这一点,所以明晃晃地提着大刀压在楚琅华的脖颈上。
为了更好地看清楚楚琅华的面目表情,挟持她的人将帷帽丢在了一边,雪花直直打在脸上,又冷又疼。
这群人并不在意楚琅华不理睬的态度,自顾自说,“听说长泽侯与郡主自小相识,那想必长泽侯最熟悉郡主的笔迹,还望郡主手书一封引长泽侯去城外‘储风居’走一趟。”
“我家主人对长泽侯并无恶意,只是想请他去一趟而已,郡主若是同意那就最好了,若是郡主不同意,那也休怪小人不客气了。地狱阴冷,就像今天这场雪,郡主还是好好适应适应吧。”
听罢,楚琅华的眼角一跳。
这“储风居”不是别的什么地方,正是先前楚隽带她去避雪的客居。
而既然说到了沈昱,那她也大致明白对方有专门查了她,更有甚者还做了今日的布局。
是什么人要见沈昱?为何一定是沈昱?又一定是她引出沈昱?
储风居里的“主人”是谁?
千丝万缕理不清的头绪让楚琅华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好不容易在雪地里拖拖拉拉才走到了他们的目的地,
一间普通民房。
但却没有从正门走进去,这三人奇怪得很,从院子外面的围墙翻进去又翻出来,就为了拿出一卷笔墨。
“郡主想了一路了,考虑好了没有?”先前跟她说话的人,又问楚琅华。
楚琅华垂眼看着他手中的纸笔,点了下头。
她还能怎样?楚琅华终归是赌不起。
纸张扣在墙上,楚琅华抬笔就落了一道粗黑痕迹,滴了两滴墙上的雪水,整张纸一片乌云,楚琅华实在是写不下去。
“能……换一张吗?”
见人皱起眉,楚琅华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里实在不好写字,我……”
她顿了一下,说出了心底话,“就不能进去吗?”
然而他们只是冷冷看了楚琅华一眼,抽走了她手中的废纸,没有告诉她原因地换上了一张新纸。
楚琅华只好接过新的纸张继续。
但脚步声突然在耳边回荡,却不是这几人的。
楚琅华心惊有人过来了,微微睁大了眼,就见到脸上有刀疤的人朝她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还有人抽走了她手心握着的纸笔,一滴浓墨洒在了雪上。
另一人依然是把刀放在她的脖颈处,锋利的刃让楚琅华心中发冷,但逐渐放大的脚步声又让楚琅华心中生热。
原来有一个不知道是居民还是过客的人从旁边的巷口经过,外罩斗篷,掩盖住身形与面孔,他缓慢走着,径直走过楚琅华所在的墙边。
而楚琅华只瞧了一眼,目光为斗篷上的花纹所吸引,她颤了颤长睫。
眼见那人即将走出拐角,再看不到身影,楚琅华忍住脖颈上刀刃的寒冷,逼着自己叫了出声。
“容谡!”
像是惊断的弦。
这三人似乎是没想到楚琅华会做出这样的举动,登时想要举刀砍下她的头,但被理智拦住了手。
他们就眼睁睁地看着原本已经走过巷口的人慢慢转过身子,转过弯,朝他们看过来。
那人穿着灰蓝色的斗篷,帽檐遮住了鼻梁以上的小半面容,压根看不到面孔,但偏偏他因楚琅华喊出的名字而顿住了脚步。
似乎是为了看得更清楚,他朝这方向走近了。
紧接着是三人中一人的声音,“这里没你什么事,还不快滚远点!”
但是穿着斗篷的年轻男子并不回应,抬着头,露出双眼旋即看清了人。
“徐昭仪。”楚琅华没有错过他的眼神,脱口而出三个字,然后直勾勾地看着容谡。
这三个字就像是一个暗号,两人交换心思,最终定下主意。
两根手指掀起斗篷帽,温雅的面容露出,许是天气寒冷的缘故,他今日的脸格外苍白,眼角的一瞥红润是他唯一的鲜明特征。
斗篷下的人果然是容谡!
可今日的他,却和楚琅华那一日在秋华居所见全然不同。
雪片噌噌落在他的眼睫上,然后小小的雪星久不融化,他看着楚琅华笑着说道:“郡主……越发可爱了。”
他慢慢走,斗篷拖在深雪中,带起一片刮痕走向楚琅华,耳边还有歹徒愈来愈凶恶的威胁声音。
“你再过来一步,我就杀了她!”
配合歹徒声音的是他面孔上的一道狰狞的伤疤。
容谡的脚步并没有因此慢下来,他反而说了一句荒诞使人发怔的话,“她的死活与我无关,你想杀,大可以直接动手,何须与我招呼一声?蠢货。”
他笑着将手伸进了斗篷,缓缓拔出缠腰的软剑,明雪剑影闪过,两声痛苦的呜咽传来,挡在他身前的两个人就倒在了地上。
汩汩的鲜血从脖子处流出。
诡异的红蜿蜒在雪地上。
容谡眼都没眨一下,手中的软剑还在空中如蝴蝶一样翩飞着血滴。
“你?”他的剑指向了楚琅华身后的歹徒,“滚的话,我可以饶你一命。”
那人急匆匆地看了一眼倒地咽气的同伴,又瞥了下杀人淡然的容谡,心下一横,把楚琅华推向了容谡,然后夺命跑出这个透着血腥死亡的巷子。
谁知才走出两步,一剑撇过脚下,因脚筋被挑断,他发出了痛苦的叫声。
容谡一指抵着楚琅华的腰际不让她靠近自己,然后走到抽搐不已的人面前,软剑划过,封喉尽血。
“可是……”容谡歪了歪头,竟有些稚气,“我改主意了。”
楚琅华在一旁喘气,冰凉的空气把她的害怕冲淡了许多,闻着冲鼻的血腥味儿,楚琅华心中一阵作呕。
偏偏容谡杀完人还泰然自若,淡淡转过身子看着楚琅华,一字一句。
“好了,他们都死了。”
容谡慢慢动着惨白的唇,弯弯的眼中含着不自然的氤氲雾气。
“现在,你该告诉我徐昭仪真正的死因了。”
他勾着唇,极冷地唤着她的姓名。
“楚琅华。”
第19章 仇报
“你一直在对不对?”楚琅华直直地看着容谡,不答反问。
她从没想过容谡会凭空出现,还穿着显眼的今冬朝中革制的盘云花纹锦的防雪衣。
世上哪有如此多的巧合。
容谡弯了弯唇,随后点了头。
“你是为了徐昭仪,你与他们……不是一伙人?”楚琅华垂眼看了下地上倒着的尸体,大片的红染着雪层,她踮起脚走到了白的地落。
容谡用斗篷擦拭软剑,摆弄了几下之后,软剑又缠上了他的腰。
“这点毋庸置疑,我独来独往,与任何人都无关。”
“你究竟是徐昭仪的什么人?”
楚琅华拍去了大氅上的雪,手心因冷到了某种地步而在疯狂胀热。
容谡懒懒地抬眼瞥着楚琅华,“你不是去查过了吗?问我做什么?”
楚琅华挑了下眉,“你知道我在查你?”
听到这话,容谡轻笑了一声,也不答话,只抬步向方才那三个歹徒翻越的民居走去。
“你与徐昭仪同为江州下浦县人,据你同乡所言,你原本姓徐,所以你叫徐容谡?你是……徐昭仪的弟弟?”
楚琅华一边跟着他走,一边说着前日宫内传来的消息。
谁知楚琅华的话甫一说完,容谡就笑出了声,这笑声和先前的嗤笑、嘲笑都不同,而是一种发自肺腑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