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琅华那时还不知春日水寒,只看到沈昱发抖的手,颤栗的背。
怀里还抱着一尾金鲤。
他一抬眼,眼中冒着的不知是水光还是别的什么,他双手捧起小金鲤鱼,对她露出了一个比哭还丑的笑容,然后轻轻动了下唇。
“别告诉她们,我在这里,可以吗?”
明亮的纯色的金色鲤鱼,和喜好素净衣裳的少年郎,早把楚琅华看愣了,楚琅华根本没有去想他说了什么、他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而在他尾音落下的前一刻,楚琅华早他一步,因他手上的金鲤惊喜地叫出了声。
再后来,自然是庄娘娘训斥了沈昱一顿,说他目无宫纪,说他不能为她做表率,说他有负承平先生的厚望,说他……说了很多。
而沈昱唯有垂头丧气,紧锁眉峰,是在庄娘娘实在看不下去他浑身湿漉漉的样子之后,才放行离开的。
在这过程中,沈昱对她只字未提,只有走出凉亭时,如春日池水那般冰凉的眼神射向了楚琅华。
楚琅华正逗弄着宫人为她安排好的松霜绿鱼缸中的小金鲤,被他的目光一扫,手中的平春枝便落进了鱼缸里。
现在想想,大概就是这个时候,沈昱开始讨厌她的吧。
其实那时年少,楚琅华只是从未见过庄娘娘“盛怒”的模样,一时被吓着了,所以在“承担罪责”和“逃避不理”之间左右摇摆。
谁知,便误了最好的解释的时机。
这一误,便是如今横在她与沈昱之间的隔阂。
而这一次楚琅华还是选择了逃避。
她开不了这个口。
当日紫宸殿种种,何必要让自己再经历一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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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只是嗓子疼?”
沉浸在旧事中的楚琅华,意识不到沈昱的说辞是多么的随意,她点头。
“郡主是否感到体虚无力?”她点头。
小金鲤之后也没有养长,过了几日便因洒扫宫人侍奉不当,在缺食短水的情况下死了。
“郡主不喜欢枇杷羹?”她摇头。
后来,她也因为愧疚而通过庄娘娘的手,给了沈昱许多许多珍宝玩具,例如当时最时兴的金钱柏翠笔山。
“郡主不喜欢吃药?”她点头。
只是,自那天以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沈昱都没露出过一个笑容,哪怕是当日那般丑兮兮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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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会儿的沉沉静静,把楚琅华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将放空的目光从床尾的绀红花瓶上移开。
然后便听到沈昱清雅的声线。
“如此,便请郡主好生休息。”
他刚说完话,转身出了房间。楚琅华觉得他还会回来,于是便努力使自己放宽心放自然。
陈年旧事又伤心又伤神,楚琅华一点儿不想被沈昱瞧见端倪。
在此期间,她还让侍奉在外间的侍婢,折了一枝松叶,因改时换季,松针蒙上了一层灰灰的蓝。
嵌在瓷瓶中,半眯着眼看去,便是上下两层淡色的朝暮之云在你压我挤。
翠蓝配绀红实在赏心又悦目。
杏色衣衫的侍婢见楚琅华笑起来,脸上添了不少活力,比之先前苍白的模样要好得多,便也打起洋洋的笑意,说道:“郡主若是喜欢松叶,赶明儿奴婢便去置办一盏蓬莱松,给郡主添置起来,日日欣赏。”
出奇的是,楚琅华却摇了头。
她的笑容少了些,因说不出话,也只能再摇一下头。
连摇了两下,杏衫的侍婢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郡主的心中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意。
对那枝灰恹恹的松枝都能笑起来,却拒绝了置办盆景,那绿盈盈的蓬莱松,可不比青不青、蓝不蓝的松枝要好得多?
又过了许久,还是不见沈昱。
而等到诗衣从外面捧着一剂汤药进来的时候,楚琅华才知道她的预感是错的,沈昱才不会到这儿来第二遍。
诗衣捧了一碗红褐色的液体,量不多,楚琅华一见到就明白是什么了。
“侯爷说,一剂药便是要按一剂药的量来服用,趁现在还没过了时辰,请郡主服下剩下的半剂汤药。”
“侯爷还说,这汤药并不是很苦,若是实在不舒服可以吃几片橘瓣。”
沈昱完完全全地懂了楚琅华不愿意服药的初衷,便是嫌弃那汤药和七七八八的蜜汁水、枇杷羹杂糅,恐怕把它们掺和在一起煮的人自己都没喝过这难以描述的味道。
这世上自然是没有人喜欢喝药的。所以沈昱问她的时候,楚琅华下意识地点头,她也不会喜欢喝药。
但楚琅华并非是不愿意喝完简单、苦涩的一碗药。
所以见到诗衣手里面捧着的汤药,比起诗衣脸上的不舍、心疼,楚琅华内心平淡无奇,接过了药碗。
只是没想到诗衣还有后一句。
橘瓣?
她抬眸看向了诗衣,心中疑惑,这京兆还未入冬覆雪哪里来的柑橘。
不过诗衣很快便让她见到了橘子瓣透橙而又嫩嫩的身影。
诗衣还顺便与她说了沈昱今日在郡主府都做了些什么,又去侯府做了些什么,好不容易才得来一筐的柑橘。
侯爷还让她们这些侍婢试了一下,吃到的每一个竟然都是甜的。
侯爷待郡主真真是体贴温柔极了……
楚琅华的长睫微颤。
放下药碗后便看到了柑橘。
一朵橘子从上方被开了花口,柑橘的瓣瓣果肉则静静的抱在薄薄的皮层下,楚琅华很容易就捻起了一块果肉,推入口中就是一片沁心甘爽袭来,苦涩渐渐褪散,直至消失不见。
确实比甜腻的蜜汁要好很多,难为沈昱奔波操劳了。
她又吃了一块。
忽然觉得很酸。
但不是甜滋滋的柑橘身上的酸。
而是她的鼻间。
完了。
她心想,她又要不争气地哭了。
第11章 俗气
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可楚琅华对自己这一症小病,却察觉不出“山倒”与“抽丝”的滋味儿。
不过两三日的良药滋养,喉咙不痛了,手脚轻便了,探出头看看天,天也更清透晴朗了。
然而郡主府中闲乐赏花逗鸟的时日没能过多久,宫里就来了人。
“庄妃娘娘请郡主入宫一趟。”翠柏颜色衣袍的宫婢弯着腰,候在一旁。
漆木架子上站着一只翠身蓝尾的的鹦鹉,楚琅华用系了穗子的树枝,稍微逗弄一下它青绿的腹部,鹦鹉橙红的喙便会开开合合:
“平身、平身,郡主万安,郡主万安。”
仿若人声言语,惹得那宫婢深感奇异地抬了下眸子,却在意识到此举不妥之时,极快地收回了目光。
楚琅华坐在美人靠上,鹦鹉的漆木架子则高挂在斜前方,她看着躬身伏首的翠袍宫婢,“我以往并未在娘娘身边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姓金,单名一个杏字。是不久前由北苑调来娘娘身边伺候的。”
楚琅华“嗯”了一下,然后说:“你的名字极好,我的鹦鹉还没有名字呢,你为它取个名儿可好?”
说着,她用树枝挑逗着鹦鹉一只艳黄的小爪爪。
这名为“金杏”的宫婢并不假意推脱,沉默了一会儿后,竟颇有意境地念出了一段词。
“昨夜霜风。先入梧桐。浑无处、回避哀容。”
“奴婢以为‘入梧桐’可为郡主的鹦鹉之名。”金杏垂首拜了拜。
楚琅华看向她的目光有了些许的惊讶,随后笑了下,点头说“好”。
她又去拨弄鹦鹉的另一只小爪子。
“从今以后,你就叫‘入梧桐’了,还不快谢谢给你取了名字的恩人?小梧桐。”
“入梧桐”发出了愉悦的叫声,似乎很满意金杏为他拟定的名字。
“呜呜,谢谢恩人,谢谢恩人咕。”
鹦鹉不知人之辛苦,得了好名字就开始咕噜咕噜呢喃个不停,又不说“人话”,楚琅华既听不明白,又恼它不听使唤,让它再叫一句“郡主万福”都不愿。
索性便提起架子扔给了府中侍婢照顾。
金杏仍规规矩矩地站在不远处,低眉顺目,宫中主人的话她已带到,宫外的小主人应与不应,她都不敢僭越提醒。
好在小主人还算体贴他们这些宫人。
不过多久,便轻轻说了句,“你且在此候着。”
金杏应声叩拜,然后郡主起伏如浪叠的榴花红裙袂就从眼前翩然而过。
庄娘娘相邀,楚琅华本该欢天喜地地快快随侍入宫,但楚琅华还记得那日雨中在庄娘娘面前做出的无理取闹的蠢事。
庄娘娘后来虽也派人来过,却都是亲切的问候,她本以为今日的宫中来使和以往没什么不同,谁知竟等到了庄娘娘的召见。
想想也是,楚琅华总不可能一辈子因那桩旧事而避开庄娘娘吧?
更何况……
她的指腹摩挲着软轿中悬着的一颗圆润湛青的石头,目光有些涣散,神思不定。
算了。
总之需得找个说辞解释当日她出格举动的原由,万一庄娘娘提及,最要紧的还是让娘娘放宽心才是。
软轿停在了晋华门。
楚琅华松开石头,让它独自回荡在轿中,揭开车帘,迎接楚琅华的是笑意盈面的晋华宫的宫婢。
宫婢们各自向郡主福了一礼后,便成列站在道旁。
紧随郡主的金杏则略微低头,扶着楚琅华走下轿子后,一边为她引路,一边轻声说道:“娘娘在宫中等候郡主多时了。”
走到一处门槛时,她细心出声说着“小心脚下”。
楚琅华很快走到了庄娘娘平常在的偏殿前,迎面有数个宫婢端捧着各种器皿匆匆从她身边垂首走过。
“娘娘在做些什么?”楚琅华见状,便问金杏,她是从晋华宫出来的,总归知道多少。
“娘娘应是在选合适的容器。”她恭恭敬敬,似乎多说一个字都是不得当的。
楚琅华听完这不露一词的回答后后,露出了一层浅笑,“我觉得,你和以往伺候在娘娘身边的人都不同。”
金杏只是低着头,没有因为楚琅华看似夸奖的话而流出高兴或惊喜的神情。
“郡主这边请。”
金杏引着楚琅华入内,自己则主动留守殿前。
进了晋华宫的偏殿,楚琅华放轻了脚步,地面上铺着一层灰蓝印花的毯子,踩上去也是极轻的触感。
她还理了理衣襟和袖囊,尽量不让一丝褶皱出现在娘娘的眼前。
殿中楚琅华最先看到的是庄娘娘的百宝层,高达殿宇的柜子上一共有一百个格子,放着娘娘在宫中搜集的名画、珍本、金银玉器、各种青底白花或白底青花的瓷器。
诸如此类的珍玩总计不多不少,恰好摆满一百个格洞。
因此庄娘娘唤它“百宝层”。
在百宝层横竖交叠的缝隙中,楚琅华看见到庄娘娘挥袖的身影。
她慢慢越过百宝层上雕刻的绛红色的各类小宠,有鼠、兔、猫、小犬……
庄娘娘则在楚琅华走过来的时候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她的手里正拿着一把银亮亮的长嘴剪子。
庄娘娘把剪子放在了案桌上,然后微笑地看着楚琅华,“姣姣来了啊。”
楚琅华颌首,向庄娘娘问安,随后才探头见到了庄娘娘满满一桌子的各色新鲜花卉,另有一篮子放着南天竹、珊瑚树叶和别的什么深绿的叶子。
庄娘娘原来是在插花。
“娘娘今日好兴致,就连气质都明媚动人呢。”
楚琅华今日出门一定是灌了蜜罐子。
庄娘娘果然被逗笑了,“姣姣口头功夫倒是见长,本宫这把年纪了,还谈什么明媚动人。”
楚琅华软下嗓音,花言巧语,“娘娘怎么就不明媚动人了?在姣姣心里,娘娘便是春日花、秋朝月,定是时时刻刻明媚四方的。”
庄娘娘乐得直笑,头上的钗环晃荡着清脆悦耳的响声。
楚琅华十分真心外还有两分的忐忑,不过庄娘娘出乎意料地没有提及她心中所想之事。
对此,楚琅华当然是分外高兴。
不提也好、不提也好,她也不想让庄娘娘不舒服。
不仅如此,庄娘娘还让宫婢打了一盆水来让她净手。
楚琅华用手帕将手指上的水渍擦得七七八八之后,接下了庄娘娘取来的一捧花。
这些花不仅颜色不同、种类不同,就连长短大小都是未裁齐的,唯一的共同点便是花瓣肥厚、颜色鲜妍、水分充盈,定是清晨才去御园采来的。
庄娘娘笑着说让楚琅华试一试插花。
楚琅华只在两个地方见过插花的盛况。
一是二月十五的“花朝节”。
二便是庄娘娘的晋华宫。
楚琅华从书册上看过,最早的插花源自佛教的“供花”,也就是“借花献佛”。
而庄娘娘很是信佛。
因着如此,所以庄娘娘平素衣着,力求清雅素净,也最爱莲花,皇帝叔父为此还特意在晋华宫的后面凿了一池莲花塘,直通金灵渠。
楚琅华学着庄娘娘一手长蔓根茎、头顶花冠,先用长嘴剪子斜斜剪下最尾部的一截稍有干瘪的地方,然后再放入瓷瓶中。
庄娘娘择的是白瓶紫花,清新淡雅,贵不可言。
而楚琅华因见桌子上只有一个墨绿的长颈瓷瓶,就拿来用了,但手中却拿着一枝绯红的多瓣垂丝菊花,剪下尾部一角后,继续学着庄娘娘,楚琅华顿时觉得自己俗气了。
庄娘娘的目光早在楚琅华大红菊花、深色瓷瓶上游移不定了,一时见着楚琅华微红的脸颊,很快通晓了她心中的羞怯。
庄娘娘轻轻咳了一声,“无妨,姣姣只是,不太擅长做这些而已。”
时人插花讲究“团团如素锦,片片似碧云”的美感,对此楚琅华无一丝顿悟,她只觉得自己的红花绿瓶子俗气,却说不上来俗气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