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镇上,屠老汉自觉下车,把车上的工具给收捡下来,乐呵的指使闷不吭声的憨儿子,“我突然想起大秀村有卖猪的,你去问问价钱,顺路再把妍丫头给送到家。”
说罢盹儿都不打的拍屁股跑了,路边只剩互不说话的两人,和闲着顶角的黑牛母子俩。
屠大牛调转牛车,瞅了瞅眼睛乱转的人,咳了声,略带笑意地开口:“呦,知道丑,会害羞了?”
心情愉悦的看她脸慢慢胀红,十分欠打的继续说:“还是黄毛丫头的时候我都见过,哪会被你张着大嘴的样子丑到?别害羞,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看看你脸皮还够不够厚。”
满意的看着车上的人绷着脸死瞪着他,这才心满意足的赶牛走路,看看,还是这恨不得吃人的样子让人自在,唉,姑娘大了就动不动害羞,知道丑了就不好玩了。
▍作者有话说:
许妍:砍脑壳的狗东西
第七章
许妍被气的头顶冒烟,回去的路上死活都不肯好好搭理他,一直到了村口才不情不愿地给他指路,遇到在外闲逛的人也真情实意的高兴攀谈,离家大半年,猛然回来,见到熟悉的景象心底有些莫名的鼓噪,手心甚至还有些出汗。
屠大牛看路上有人了,也不再欠欠的去招惹她,安分当个牵牛的车夫,把不认识的姑娘按她指的路往家里送。
两人之间毫无交流,所以看到两人的三姑六婆也没嘀嘀咕咕的瞎掰扯什么,顶多背过身同人感叹赶车的小伙生的板正,又暗地窃笑是个力壮的。
不像平日,村里来个生人了,闲的磕牙的几个人恨不得把人祖宗八代给问清楚,一直走到家门口,都没人问许妍“这赶车的小伙子是哪家的小子?”
当然,许老秀才更没问,甚至都没给这闷不吭声帮着提包袱的人一个好脸色。
只见他坐在院子里的柿子树下,一脸冷笑,故作眼花地把手架在眼睛上方,“哎呦,这是哪家的大姑娘跑我这个糟老头子家了?也不像我那个死皮赖脸去姐夫家做客的闺女啊”,看外面两个人都没搭理他,甚至还言笑晏晏的跟人道谢,那粗壮的莽汉子都说不要紧了,她还死缠着再三感谢。
一时恼怒,颇有些口不择言的尖声嘲讽:“你这不实在啊,真心道谢就留人吃顿饭再住一晚……”猛然看到门外那瘪犊子凶恶的眼神,整个脑门凉飕飕的,瞬间清醒过来,把不合身份的话给咽了下去,还装作无事的别过脑袋,勉强说了句“假惺惺”强挽颜面。
许妍觉得十分丢脸,在她爹不分场合不分人的阴阳怪气的嘲讽下,一直挺直的腰背都塌了,面前这个男人她前段时间为了口吃的还对人家挑挑选选,现在顿感万幸,没人知道她的想法,有这样的爹,只能是别人挑剔自己。她努力强颜欢笑,一直等到牛车走远,才轻飘着脚步往屋里走。
路过坐在椅子上摇着折扇装模作样的老头时,攥紧了拳头,想转身上去朝他脑袋恶狠狠的来一拳,想大声骂他怎么还没死来泄气,总归是“嫁人后一切都会好的”这个念头占了上风,步子没停顿,拎着自己的包袱往屋里走,也没打招呼。
许老头儿先前还有些心虚,家有大姑娘的情况下留陌生男人在家过夜,暗含着的意思没人不明白,这让他觉得有失自己秀才的身份,也知道这不是当爹的该说的话,一时觉得难堪,但看到许妍这鬼样子又觉得气愤,更是认为自己被轻视了,在外过半年的好日子,回来就自视甚高的不攀着自己了,谁是她的衣食父母看来她还没看清楚。
到底是老了,心底想了这么多,把自己气的直哆嗦,憋了半天,骂了句“不成气候的死囡子”,难以泄气,又站起来走几步,把坐的椅子一脚给踹翻在地上,看到笨重的松木椅子在地上没有方向的乱晃,顿有快意,往屋内瞥了一眼,古怪的嗬笑几声,背着手出门了。
临到中午,许妍娘不知道从谁家唠嗑回来了,还没走到门口就看到甩在门口的两个包裹,捡起来翻看里面是一些吃的用的,起身左右看看,默默地捡了进去。
扶起歪倒在地的椅子,很是慌乱的喊了几声老秀才,无人回答,挨个打开房门去找人。
许妍听到房门呼啦着开开合合的声音,叹了一口气,开门走出去,“别找了,我爹出门了,没出啥事。”
然后就见她娘腿软滑坐在门槛上,喘着粗气拍胸口,许妍走过去把她扶起来按坐在椅子上,半弯着腰,“他没病没痛,好吃好喝的,能有什么事,你倒是时不时的被自己瞎想的吓个半死。”
缓过气的老妇朝面前长高的丫头掐了一把,“还不是被你们这不成器的气的,好好一秀才公现在被气成神神叨叨的模样,作孽啊。”
许妍短促的笑了一声,没再反驳什么,捡起半散落在地上的包裹,“这是你不成器的大姑娘给你俩买的。”
说罢回了自己的屋,任凭外面摔摔打打,有人回来了又出门了,她也没出门找不自在。
屠大牛赶车去了他爹嘴里的大秀村,那里的确是有几户养猪人家,他去一打听,主人家自己会杀猪,不请杀猪匠。
一路上两只牛时不时低头薅嘴草吃,哪怕走了大半天的路,肚子还是鼓的,而他自己则是肚子叫的震天响,又走在太阳底下晒的满面黑油光,人烦躁的恨不得把牛扛起来跑,看哪儿都不顺眼。
原路返回,走到许妍村里的时候正值饭点,冒出来的炊烟里带着油香,他暗骂一声,按了按空荡荡的肚子,找了户人家换两个饼子填填肚子。把牛拴在河边柳树上饮水,自己半躺在柳树墩上干嚼菜饼,还没吃完就听到不远处一户废弃的屋子土墙后面传来隐约的说话声,而其中一道尖利苍老的声音他上午还听到过。
“不可能,我都瞧不上你更何况我家姑娘,大白天做啥瞎梦,就你这穷酸样还想娶我姑娘,回去一头扎进水缸里醒醒神去。”
然后隐形听到一个紧张又低落的声音,“我家没那么穷,拿的出彩礼,而且我们两家离的近,我还能给您养老。”
老头鄙夷的哼笑一声,“我没儿子?用你养老?说什么装孙子的话,娶我家姑娘的不都是奔着有个秀才公亲家来的?不过有人就喜欢高看自己,也没想想自己大字不识一簸箕,还想靠娶好媳妇改换门庭,忒看的起自己。滚吧,不要来了,你想要会读书的儿子,老子会不选会读书的女婿?”
最后几声尤为尖利,像是想要划开癞□□丑陋的皮。
那个满腿灰尘的男人胀红着脸跑了,许老秀才也叽叽歪歪的从荒废倒塌的屋后绕走了,屠大牛扔掉难嚼的半个饼子,拉起河中泡澡的黑牛,在灼灼烈日里往镇上赶。
回到镇上正是一天中正热的时候,屠老汉心疼的给两只宝贝牛往身上浇水,对阴着脸刨饭的憨儿说:“你是脑子没水了?大热的天不会钻林子里歇个晌再回来,看把老子的牛热的都舌头都干了。”
屠大牛抬头看了眼把头埋在水缸里的牛,闷声闷气的说:“饿了。”
“……妍丫头她爹娘就没留你吃个饭?爹给你支招,想讨女娃喜欢就得脸皮厚,想娶媳妇就得不要脸。”
屠大牛扒饭的动作顿了顿,鼓着腮帮子含糊道:“谁给你说我想娶媳妇了?就那丫头片子,浑身没个二两肉,半年前我说她是我姑娘都有人信。”
一个擦抹布飞了过来,屠老汉训他,“混小子瞎说什么。”
之后的半年,许妍很有骨气的不跟着老头在外瞎跑,她说不清是跟老头怄气,还是在正常家庭过了半年,又有了凭仗,背后的脊骨又挺起来了,或是真的长大了,在乎面子了,她不能再忍受老头儿的阴阳怪气,接受不了一个当爹的气急了辱骂女儿。
在快过年的时候,有几个媒婆上门了,跟许老秀才提他老闺女的婚事,极具夸张的说对方男娃如何好,老实、肯干;人灵性会说话……没有谈及家庭,许妍知道,这些亲事成不了,她爹不见银子不撒手,她是他几个儿女里最后一个收成,眼见庄稼可以收割了,怎么会低价出售。
一旦有媒婆上门,亲事很快就可以定下来,许妍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待在家里心里很是焦躁,想到会嫁给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心里就很是不甘,想起半年没见面的屠大牛了心更是鼓噪,但这种鼓噪会让她心生喜悦。
她问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是喜欢他吗?但他粗鲁,说话难听,还是个不成器的混子,喜欢他哪?
许妍没想出来,最终她归结于没认识更好的人,想要顿顿吃肉,也喜欢跟他在一起时的轻松,她没忍住,往镇上跑了三趟才见到晚起摆摊卖肉的屠大牛。
他看着比半年前更像个男人了,脸型方正,下颌骨凸出,眼睛深邃,见到自己还呆了一瞬,许妍知道,他还记得自己。
许妍没废话,担心刻意绕圈子会把自己绕进去,连跑了三趟,要说的话在心里不知道都琢磨多少遍了,她不眨眼地瞅着猪肉摊,“屠大牛,一个多月前我家开始有媒婆登门了,我爹没答应,我也不喜欢,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年打交道最多的就是你,嗯,反正…有些看不上别人。我说的你懂吧,接下来五天我爹都在家。”
说完这番话她脸红的像是要滴血,感觉旁边总有人在打量她,也没听到摊后男人的声音,偷偷抬眼瞅了一眼,看他耳朵红了,也就满意的撒脚跑了。
接下来的半天,屠大牛就呆呆的坐在椅子上,有来买肉的还要人喊他好几声,买三斤肉的他给人砍了五斤,半天下来,摊上扔的都是扒下来零碎的肉块儿。看街上没人了才回过神把零碎的肉装进筐子里挑回家自己吃。
屠老汉没在家,去隔壁县一个养猪场杀猪去了,快过年了,正是卖肉的好时候。
等屠老汉回家的这两天,屠大牛在家反复想着许妍的话,又想到跟人私奔的娘,娶媳妇、不娶媳妇,两个念头在脑海里摇摇摆摆,现在这种生活他很满意,没有特别想定下来的想法。
还没做出决定就听到旁人捎回来的信,老头子杀猪时猪挣脱了,挨了一脚踹不说,刀还划在自己手上了。
顿时,娶媳妇什么的压根想不起来了,他随便收拾了点东西,拉着年轻力壮的小公牛往隔壁县赶。
五天后,许妍往镇上来,没看到摆摊的男人,问附近的人,都说两个集都没看到他了。
许妍惨白着脸往回走,不停回想当天他的反应,怎么想都找不到更多的蛛丝马迹,只恨当时只偷偷瞄了一眼。
一直持续好几年,许妍回忆起来,都在思考当时是不是一直盯着人家的肉摊,屠大牛看出她的想法了,所以人家逃了。
第八章
腊月二十八,许妍借着买年货的名义,再次去了镇上,远远地看了一眼,结果古朴的门楼前面已经有人摆摊了,但不是他,这意味着那个摊位已经转让出去了。
许妍深吸了一口气,环顾一圈,年味儿已经出来了啊,卖菜买菜的都一脸喜庆地相互恭贺,她伸手摸了摸脸,好像冻僵了,待在这热闹的环境里纯属是败兴,踢走脚边的碎石,转身利落的走了。
年终,没有媒婆在上门说媒,许老秀才也安静了下来,许妍沉默的陪两个老人吃了年夜饭,深夜,爹娘都回房睡觉了,她一个人在炭盆里扒拉着火星守夜。
如果知道之后是这么个情况,昨天晚上就是跟老头子打一架都不会让他回房睡觉做梦。
许妍是被吵醒的,天亮刚睡下,感觉没睡一会儿就醒了,脑子昏沉沉的,眼睛也干的发涩。
不想大年初一的阴沉着脸吵架,一把捞过被子,把头埋进去,但老头尖利却又喜悦的声音还是模糊的传进耳朵,“这是好兆头啊,生平第一次做这般真实的梦,考题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名次也还还记得,然后就被炮声给炸醒了。”
之后的话她就没听见了,头埋在暖和的被窝黑沉沉的睡着了,一觉醒来都中午了,也没听到老头跟人宣传他的高中美梦,还以为是自己睡迷糊了听错了。
一直到元宵节之后,她突然被通知给订了一门亲事,男方家在镇上,她的未婚夫是个童生,如果不是婚事就在五日后,许妍还得感谢她爹给她找了个好婆家。
许妍被突降的婚事砸的晕头转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五日后出嫁,顿时一阵心慌,她紧拽她爹的袖子,“男方出了多少聘礼?是个童生?为什么会选择娶我?”
许老秀才眼神有些躲闪,“好好待嫁,别问东问西的”,为了增加真实性,他还大声呵斥道:“为什么选你?因为你爹是秀才,他想有个秀才公当丈人爹。”
他越是这样说,许妍越发肯定里面有猫腻,死捏着她爹的胳膊,有些发抖的问:“不对,正经人家没有成婚这么着急的,你说,你把我卖了也要给我说个明白啊。”
一个“卖”字不知道戳了他哪个肺管子,只见他突然暴起,看许妍被他带的往前冲了两步才稳住身子,很是畅快的暗想“还跟我犟啊,还当众给我下面子啊,踩着老子的名声爬上去了,现在不还是得按老子的意思出嫁。”
许妍看他神色奇怪的不说话,又问了一遍,就听他冰冷地说:“噢,我小女婿啊,生了病,现在就需要喜事来冲一冲,你也别不识好歹,就人家那祖上有二品大员的官宦世家,要不是遇到这事,人家看的上你?陈宝禹可是十四岁就中了童生。”
剩下的还有什么许妍就不知道了,脑瓜子嗡嗡的,冲喜?她竟然命苦到要去冲喜的地步。当晚,趁人睡熟了她悄悄出门打算去大姐家避个风头,但没想到大门上锁了,在圆月的银辉下,发现手中是个新锁,挣了又挣,铁锁不动分毫,无力的转身就看到站在房门口一动不动的死老头子,大晚上的,他脸上的表情看不清楚,甚至都看不到他眼睛睁着还是闭着。
许妍满心的憋气被吓的像是戳了个口子,漏没了,甚至没敢出声,这刻的老头在月色下比村里手持镰刀要砍婆娘的青壮男人还吓人。
头也没回的走进屋里,把门从里面杠上,坐回床上好久才听到回房的脚步声,她长长地舒了口气。
白天黑夜的试了好几次,她都出不了院门,五天的时间过得很快,天还黑着,许妍就被人从床上刨起来,来的人甚至都没说话,给她穿上喜庆的红色嫁衣架上了花轿,没有宴席,没有兄长送亲,进镇的路上要不是有轿夫偶尔咳两声,许妍都怀疑她要被冥婚了。到了夫家天刚蒙蒙亮,蒙着盖头在只有喜娘的唱和和公鸡的打鸣声里成了陈家的媳妇。
从嫁进陈家大门到陈宝禹去世,许妍只出了三次陈家大门,一是三回门,二是三个月后许老秀才赶考途中被劫匪所杀,她由陈家的老妈子陪着回家奔个丧,三是她二十岁那年她娘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