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六岁到二十二岁,许妍从一个乡间毛丫头被药汤熏成了端庄的陈家媳妇,高门宅院的角角落落她都一遍又一遍的走过,只有小院上方的天空看着是真实的,但它又被割裂成不规则盖子,严密地盖在这陈腐的宅院上方,好像也带了陈家人的阴沉和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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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街上跑了半下午,才把许妍租的房子整理成能住人的样子,许大嫂口渴的想喝热水都没法,没柴没灶没碗没筷的,想想家里没个烧火的灶还是不行,忍着不适对小姑子说:“你这没个灶不成事啊,喝个热水洗个澡可怎么办?今天天晚了,我跟你哥先回去,明天再让他来给你缠个小灶,再买个小铁锅,这天冷了你也能热个饭菜。”
话刚落就想起今晚住进来是没法了,哪能不洗脸洗脚的,麻利地推了她一把,“今晚跟我们回家先将就睡两晚,你这儿睡不成,赶紧进去收拾一下,免得摸黑赶路。”
许妍顺着大嫂推她的力道作着怪倾斜身子进了屋,“我想漏了,只想着在外将就吃点,都忘了热水这茬了,嘿嘿,我可要回去打扰你们两天了。”
“小妍别说这话,出门子的姑奶奶回来住哥嫂,我们在一起热闹,外人看了也是夸哥嫂好的,我们没嫌麻烦,你要是在镇上住不下去了,也能回家住,也不差你那口饭。”
许妍不经意打量大嫂的表情,她说的是真话,但自己出嫁六年又以寡妇身份离了婆家,大嫂家里也有儿媳妇了,还是不掺和到人家家里,而且披着寡妇的身份总会让人有些膈应,时间长了两边说不定还得闹绷了,本来兄妹之间隔的年龄太大,也没多少同甘共苦的情分。
许妍挎着包袱搂着大嫂往外走,“大嫂你家里一大家子人,别为我操心,我现在的状态还不错,而且我也不瞒你,我打算安定下来了就去地主或大商户家里找点活干,嫁进陈家的六年,陈宝禹的书都被我翻起毛边了,到时候看有没有人想给家里的女儿、侄女找个女先生,我去试试,哪怕找不上我还能抄书、绣花赚钱,能维持我生活,你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我都是当娘的年纪了,别把我往你身上揽,也不嫌累。”
说到后面觉得太煽情了,烧的有些脸红,所以故作哥俩好的拍拍她大嫂的膀子,“你先走,我锁门。”
“嗨,就一两步路的功夫哪儿还值得我先走一步”,她被小姑子说要去当女先生这话惊呆了,也就没留意她的异样,秀才公爹还活着的时候家里可都没有教书先生啊。
这眼下小姑子都要成女先生了,而自己的闺女都要嫁人了,字还不会写一箩筐。
这真是不服气不行,心性坚定的人做人做事都有条理,哪怕境遇再差劲,人家总能有所收获,这让外人看来她反而是去享福的。
心里这样想着,嘴里也就带了点 出来,“主要是小妍你争气,看的进书,这要是换个人进陈家,估计不是整天抹泪就是听了陈老头的话,留在陈家给人当养妈子了,你不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说是大家闺秀出身都有人信。”
许妍捻了捻手指,控制住没有交叠在一起,说起陈家往事像是在谈别人的事,“的确,如果我当初被我爹卖给一个农户或是商户,那我绝对成不了现在这个样子,我那前婆婆虽然天天阴沉着脸拿我挑刺来泄气,但她不是个非打即骂、看不得媳妇不干活的人;而陈宝禹……他,他心不坏,被那病折磨的身体不好,就是个正常人天天卧床上脾气也好不了,瞅他脸色做事,别有自己的意见也能忍受下来。好在我能认字,最开始就是给他读书让他安静下来,也算给我俩都找个事做,女人摸圣贤书,嗬,我公婆看不惯没事,他们拗不过暴脾气又身体弱的独苗苗,时间长了我也能在陈宝禹睡着的时候随便翻书看了。”
说到最后她明显的顿了顿,轻快的小跳两步,“如果注定是要被老头子给卖了,卖给陈家冲喜是我的幸事,能有看书的机会 ,让我在成为自由身后有个一技之长”,然后看着大嫂的眼睛说:“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感激陈家,更不会离家后以亲戚的身份来往”。
这六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只有我自己知道。
▍作者有话说:
许老秀才:只要我死的够快………
第九章
回去的时候已是后半下午,风很大,天边被太阳晕染成火红色的大片云彩也只是看着暖和,许妍缩着手却梗着脖子四处张望。
这一路上看到的还跟以往一样,房是房、地是地,没有搬迁或是另行开垦,顶多就是房子更老旧了,然而在许妍眼中却是陌生的,好像跟记忆里不一样了,换成晚上单独赶路肯定是要走到别的村去的。
远远看见自己住了十几年的村庄,还没见到人,许妍坐在驴车上就很是紧张,曾经她熟悉这里的一切,敢串门,敢放声呼喊人或狗。而嫁人后再回来,这个村庄就好像不再属于她,她更不属于这个村的人,人还是熟悉的人,但踏进这个村,总感觉自己是个贼,不敢高声呼和,走路要轻飘飘的,生怕惊动了人,惹人问“这是谁?来我们村做啥?”
或是曾经认识的人打量的目光,意味不明的眼神,或是怀着八卦的心说着亲切的话挑着扎心的刺。此刻这种感觉更甚,许妍埋着头心想:我怀念这个村,也害怕这个村,想亲近,更想逃避。
在听到第一声好奇又热情的打招呼声时,许妍心里一紧,再一次高赞自己在镇上租了房。
她抬起头,脸上蒙了层激动的笑容,听大嫂跟人说“这是我家小姑子,小妍”,她对一直盯着自己没转眼的妇人说:“丘婶,是我回来了啊,还记得我吗?”
“哎呀”,丘婶一拍大腿,亲切的笑容里带着了然,“记得记得,就是认不得了,小妍啊,你这变化可真够大的,我的娘哎,长的真俊,活像换了个人。”
许妍捂嘴笑,松了一口气,看样子村里人都知道她成了寡妇了,之后不用见人就解释为何归家了,看其他家也有人出来,甚至还有掂着铲子和刀出来围观她的,她跟着嫂子下车,挨个喊人,又对夸她长的好的人说:“哪有什么好不好看的,都是鼻子下面一张嘴,一双眼睛带俩眉,就是皮子白瞧着年轻,这回来一晒,我也得长斑长痘,就是个乡下姑娘出身,看你们说的,嫁个人活像是重新投了个胎。”
许大嫂也从中打圆场,“小妍长的随我婆婆,脸型又有点随我公爹,再加上她又看书多,看着就跟乡里人不一样了”,她拉着许妍边走边打招呼,从村头到村子中间,又把之前说的话给磨圆了再说一遍,眼看要到村尾自己家了,才顿住脚步打趣道:“不跟你们扯了,村里回了姑奶奶,从村头走到村尾,你们都小气的连碗水都舍不得,眼馋人家长得俊,拉回去吃顿饭不也能多瞅瞅?我也学你们抠搜,送我们到家门口了也不请你们进去坐坐,回去吧,不用再送了。”
气氛瞬间就活了,周围听到的人,屋里屋外都哈哈大笑。看已经被关上的门,跟许大嫂同辈的人扯着嗓子冲屋里喊:“这是有小姑子壮胆,你个婆娘脸也大了,还送你回家?脸皮忒厚。小姑子回了娘家你这嫂子可要伺候好,我们可瞅着在。”
屋内传来一声哼笑,“打着我小姑子的名头我也不让你进我家门。”
不管背地里怎么说,但现在是和善的态度认同了村里有个和离归家的姑奶奶,以后在外面碰面不会阴阳怪气的装不认识或是查户籍式的询问。
许妍紧握大嫂的手臂,又是激动又是佩服,“嫂子,你说话可真有样式,态度大气,说话风趣又委婉,还能幽默地转移话茬来解围,我决定从此以后把你当做我最佩服的人。”
许大嫂被夸的合不拢嘴,一直摆手,“那不是,到了我们这岁数谁不会说话?都是有心眼要脸面的,没你说的那么好,你以后比我更好。”
“那不一样,要脸面也要给人脸面,反正你跟我见的人不一样,你心胸开阔,为人大气又和善,还请嫂子教教我,只求能有你一半的功力。”
“呲”,许大嫂绷不住得笑开了,扯扯许妍嘴边的肉,开怀地笑,“都说读书郎会骗人,我看这话是真的,看你就这几句话,把嫂子夸的都要漂在房顶上了。”
“说啥呢,好久都听见你俩在院子里叽喳,就是不见人进屋,还非得要人来请一趟?”许大踢踏着走过来,驴子都在吃草料了,这桌上的饭就是进不了肚。
许大嫂高兴,也没计较他说话难听,许妍夸她的时候她觉得每句话都适合自己,就是听了就忘,可能是读书人用词高明,现在死活是想不起来是咋说的。
看到许大,她眼睛转了转,掐着她男人故作恶狠狠道:“看你大哥以前跟着他爹也是个读书郎,谁知道一有娃全变了样,也成了个死面疙瘩,小妍,把你刚刚说的那话再说一遍,让你大哥学学,免得他说话奔着噎死人去的。”
许妍愣了愣,转而憋笑,大嫂真有趣,像个小孩儿性子,看前面墙边有小孩探头,她拉着大嫂往屋里走,边走边对她大哥说:“我刚刚说大嫂心善有胸怀,做事大气,说话风趣,是个值得我佩服的人”,眼见要进屋了,她偏头问:“大哥你认同吗?”
许大正经点头,“妍妍会说话,把我心里想的都说出来了,就是我嘴笨,不过我都记住了。”
就着昏黄的油烛,许妍看到大嫂脸色爆红,被眼皮半遮的眼睛里有光,满面含笑又有些羞怯,想瞪旁边的男人一眼,眼睛里开心却泄露了她的心思。
真幸福,是让人旁人见了会忍不住高兴的幸福。
接下来的会面没有虚假的客套,四个侄子侄女都还记得有个差不了几岁的小姑,时隔已久的见面说不了几句话就没了生疏感,大侄儿媳妇也是个长相可亲的小妇人,只比许妍小一岁半,喊第一声小姑的时候还笑了场,关系瞬间就拉进了。
大侄子已经有了个两岁的儿子,许妍注意到大侄儿媳妇春苗有时候会下意识地护住肚子,她撞了撞大侄子,熟稔地打趣:“宏子,明年我又要当小姑奶了?”
许宏义抖抖眉毛,得意一笑,“那可不,保准能让你中年当上姑老太。”
许妍笑眯了眼,“怎么像没长大一样?”转而也斜抬下巴,“你紧着生,到时候一溜串的喊比他们小的奶娃娃喊叔喊姑。”
宏子睨了她一眼,“你哪来的脸来说我没长大?你长大了?张嘴胡咧咧。”
“谁胡咧咧?我哪句是说的假的?臭小子说话小心点,大一岁也是你姑,哪怕喊小小姑也还是你姑。”
离了婆家的第一晚,许妍愉快地入睡。
第二天早上起来两个侄女还古怪地打量她,“小姑,你昨晚做啥美梦了,睡到半夜呵呵笑,把我俩都给吓醒了。”
许妍抹把脸,痛快地瞎扯,“回家高兴,梦见了斯文的郎君,他对我百般求娶,梦中我乐开了花。”
就看俩小姑娘羞红了脸,都不敢看自己,啧,真老实。
“走,清芦清葫,带上你们小侄子,我带你们赶集去。”
之后钻进灶屋,对做饭的大嫂说:“嫂子,我赶驴去趟集市啊,把宏英他们都带走的,不在家里吃饭”,说罢就跑,听大嫂在后面喊米都下锅了,她也是挥手,“你少兑点水,熬稠了你们四个也能吃完。”
今日逢单,不是镇上的集市,就往北绕三个村,那里是乡下的集市,卖的菜少,多是猪肉、羊肉之类,还有一些卖早饭的摊子和卖糕点、布料之类的铺子。
许妍带着三个年岁不大不小的侄子侄女,还有刚走稳路的小侄孙许旭阳,赶着驴车去吃了顿猪肉浇头面,又去砍了三块儿猪肉,包了三份糕点,又给两个侄女和小侄孙各买根糖葫芦,荷包里也就只剩二两银了。
许旭阳名字起的大,为了好养活,小名就喊的是小羊,他爹娘手里没钱,家里又有三个未婚叔姑,日子过得紧巴,平日里零嘴吃的少。这不,刚到馋嘴的年纪,家里竟来了个好看的小姑奶,又是带他赶集吃面,又是往家里买肉买糕点,他只恨不得小姑奶就住家里不走了,只要睁眼就要跟着小姑奶走,在自己家,去二叔爷和三叔爷家。
他娘喊他都喊不动,背地里说他是个好吃嘴,他也不反驳,小姑奶在家两天,除了早上,他顿顿都能吃肉,只是在二叔爷和三叔爷家吃饭,觉得肉好少,还没吃两嘴,盘子里就只剩青菜了,但好在炒肉的油拌饭也好吃,就是他说没肉要浇油的时候叔奶不笑了。
回家后,他跑去他奶身边,“阿奶,我跟小姑奶在二叔爷和三叔爷家没吃饱,你明天多炒点肉。”
他记得阿奶说了几声好,晚上睡觉都梦到有吃不完的肉,但早上起来就找不到小姑奶了,跑了大半个村,问了二叔奶和三叔爷,他们都说小姑奶回她自己家了。
他有些伤心的往回走,踢走碍脚的土坷垃,都喊她小姑奶了她还回什么自己家,阿奶不就跟自己住一起嘛。
▍作者有话说:
屠大牛:小孩,喊我一声小姑爷,姑爷保你有吃不完的猪肉。
第十章
冬天的早晨,听着窗外呼啸的寒风,只想窝在干燥暖和的被窝里从天亮躺到天黑,许妍闭着眼睛,被角半遮住嘴巴,她撅起嘴唇在带有暖香的棉被上蹭,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反正记忆里从小就这样,喜欢棉布做的衣服和被套,洗干净后被太阳一晒,那是一种让她贪恋又安心的味道。
睡觉前把棉被折出一个略带坚硬的角,嘴唇在上面剐蹭,不疼不痒,就是有些许酥麻。睡着后不知道还会不会无意识的抿嘴摩挲,但醒着的时候一定要把嘴埋在棉被套上,不得已要起床也要把脑袋扎在棉被上深吸一口气,胡乱秃噜一把,心里才能满足。
许妍穿着整齐地打开房门,屋外灰蒙蒙的,今年的第一场雪就要来了。大哥已经把灶缠好又烘干,她现在架上铁锅添水,点火后不一会儿水就热了,外面风太冷冽,不能在檐下洗漱,只好又把水盆端进堂屋架在凳子上勾着腰洗脸,还要注意头发别垂地上了,大早上的只是烧水洗脸就折腾了好一会儿。
走出门去吃饭,看巷子里没人,路过的房门都从里面杠的严实,不像是在乡下,不是吃饭的时间,门檐下总是躲的有人,可能是小孩玩泥巴摔响炮,也可能是八卦的妇人聚一起说小话顺便看孩子。
常年不跟外人打交道,这种有距离的居住环境让许妍很放松,脚步轻快的边走边打量,出了巷子转头乱看,就看到有衙役从右边巷子外面的大路上路过,那黑红交加的衣服看着让人安心。
许妍摸摸有些咕噜的肚子,打算吃完饭回来绕个圈,从衙门前的那条路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