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少卿卫忻恭敬道:“陆大人,这便是钟凌的弟弟,钟决。”
陆大人?
钟决的心跳一顿。
能穿这种赐服的人,还姓陆,放眼满朝,也就只有那位了。
钟决没成想他这案子,还能惊动这位爷。
——“嗯,林霏书院是与此次科举舞弊事件牵扯最多的书院,一定要让提学官好好地查一查。”
两位大理寺的官员即刻应了声是。
钟决却蹙起了眉头。
他怎么觉得,陆首辅的声音竟是有些熟悉。
待再度掀开了眼帘后,挂壁的灯台上也被人点了烛火。
钟决看清了陆之昀的相貌后,眼眸不禁骤然瞪大:“怎么…怎么是你?!袁琛?”
陆之昀神情冷峻,只唇角噙了丝若有似无的讽笑。
卫忻立即斥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袁琛还在被关在牢里,你眼前的这位,是当朝首辅陆大人。”
钟决一脸愕然,唇瓣也上下地颤着,却因着震惊,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先前在梅花书院外,他自以为的,那耀武扬威的八品小官,竟然是首辅陆之昀?!
——
沈沅的身子将养好后,便也兑现了此前与永安侯府的承诺,准允沈涵于这日入公府来看望她。
沈涵在去沈沅院子的途中,还将刘氏对她的那几句叮嘱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刘氏说,可以适当地展现些女儿家的小脾性,不必在沈沅的面前表现得过于完美,若是太乖顺了,反倒会让沈沅怀疑她目的不纯。
刘氏还说,一定要话里话外地反复暗示沈沅,只有有着血缘关系的亲姐妹,才是最可靠的,什么高夫人、乔夫人的,于沈沅而言,都只是外人而已。
这般牢记着母亲的叮嘱,沈涵也行至了陆之昀特意亲笔为沈沅题写的那块书着“漪蝶厅”的匾额下。
沈涵仰首看了看上面那刚劲有力的三个大字。
这块匾额是陆之昀亲自题写的事,还是那个五姨娘在公府给沈沅做丫鬟时,透过寇氏告诉她母亲的。
看来陆之昀是真得很喜欢蝴蝶。
一想到这处,沈涵的眸色就显露了几分黯然。
什么时候,这个漪蝶厅也能属于她,她也能为了陆之昀,穿上那些带着蝴蝶绣样的衣物,和那些栩栩如生的蝴蝶颤簪呢?
等沈涵进殿后,便很快将那些复杂的情绪都尽数收敛。
却见沈沅已经在主位上端坐着了,时逢盛夏,她便应着时令,穿了件颜色清雅的艾绿色妆纱长褙,搭的百迭裙则为暖调的妃色,长长的领缘处,果然依着陆之昀的喜好,绣着蝶栖菡萏的精致纹样。
沈沅穿这种浅淡的碧色衣物时,更衬得整个人的气质愈发的古典温娴,姿容可谓雪肤乌发,冰肌玉骨。
沈涵瞧着,沈沅在生完陆朔熙后,竟是比她出嫁前更貌美了。
五官其实并没有什么变化,许是因为姻缘美满顺遂,又被陆之昀宠爱娇惯着,沈沅的气色看上去比之前好多了。
沈涵的心中颇不是滋味,却还是态度恭敬地唤了声:“长姐万福。”
沈沅容色淡淡的示意沈涵落座,在她来之前,也想起了在留远侯府的宴上,高夫人和乔夫人对她的叮嘱。
她也一早就落定了主意。
就算沈涵有意想讨好她,且她对她也没存着什么坏心思,她亦不想同沈涵交好。
虽然她和沈涵有着血缘关系,但是沈沅却不喜欢她。
既是如此,沈沅也决意在今日的交谈中,故意地展现自己的疏离态度。
往后沈涵若再想递拜帖登公府的大门,她也不会再允诺了。
今日肯唤她入府,也自是因为她在一月前的宴上,为她挡了那盏热羹。
——
这厢沈沅淡漠地同沈涵寒暄着,颇为意兴阑珊。
另一厢,陆之昀也从大理寺处归了公府,他径直前往歧松馆,待在书案后的太师椅处坐定后,便问江丰:“夫人在府上吗?”
江丰如实回道:“公爷,夫人在府上呢。”
陆之昀淡声命道:“去让她来歧松馆一趟。”
江丰的面上却显露了几丝难色,道:“公爷,夫人现下应是在漪蝶厅处会客呢,应当是来不了了。”
陆之昀威冷的凤目微微觑起,沉声问道:“见客?什么客?”
“是…侯府的三小姐沈涵。”
“沈涵”这两个字甫一出口,江丰却见,陆之昀的眸色登时一变,显而易见地,便深黯了许多。
转瞬的功夫,男人英俊的面容也变得极为阴沉。
冷锐的眼角眉梢间,也倏地染上了令人陡然生畏的鸷戾之色。
江丰有些慌了阵脚,忙问道:“公爷,您怎么了?”
男人的手背竟在此时也贲出了青筋,甚至还呈着暴起的态势。
陆之昀讲话的声音很是平静。
可这种平静,却更像是急风骤雨前的平静,更让人心生怖畏——
“随我去趟漪蝶厅。”
第71章 老牛吃嫩草
坤宁宫面阔九间,巍峨的重檐庑殿上,满覆着金黄的琉璃,和绿剪边的瓦顶。
宫室轩敞华贵,乔皇后平日喜在东暖阁的罗汉床处打打络子,或是诵诵佛经。
殿内的博山炉中,焚着浥浥的龙涎香,还含混着艾草的苦涩气息。
大红色的西番莲龙纹缂丝绒毯铺满了整个阁内的地面,吊顶上的蟠龙藻井层层叠落,高远深邃。
沈涵穿着三品淑人的诰命礼服,被宫女恭敬地引进了东暖阁的花罩处,因着乔皇后对她极其信重,故而沈涵在坤宁宫中也有一定的威严。
在乔皇后的默许下,也能管理调遣整个坤宁宫的大小宫人。
乔皇后亲近的大宫女惠竹去年与侍卫婚配,今日正巧到了她与丈夫团圆的日子,并不在坤宁宫中侍候。
太子陆朔熙这时在同三师讲论国学,另一个大宫女碧梧则被乔皇后差遣去了趟东宫,给太子送些喜吃的点心。
沈涵对着花罩处侯着的宫女命道:“都退下罢,我来伺候皇后娘娘便好,正好有些体己话要同娘娘说,你们在这儿不大方便。”
几个宫女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准主意,毕竟皇后还怀着身子,陛下去北境御驾亲征前,还特意叮嘱过阖宫的诸人,一定要照顾好皇后的身子,绝不许宫人离开她半步。
沈涵又沉声道了句:“我你们还不信任吗?放心,我会伺候好你们的主子娘娘的,若娘娘真有不适,我也会随时唤你们过来。”
宫女们思及皇后对这位官眷是极信重的,便依着沈涵的言语,退出了阁外。
待沈涵进了东暖阁后,便嗅到了艾草的苦涩气味。
乔皇后这胎怀得不甚安慰,孕初就小疾缠身,尤其是在身子过了七个月后,便总有见红小产之兆,好在太医院的院使、院判医术高超,靠着各式的名贵补药,将皇后的这胎贵子保了下来。
医师说近年皇后的身体虚耗得格外厉害,故而纵是年岁尚轻,体质也是不易受孕的,所以这胎来得极不是时候。
辅国大将军乔浦的夫人也曾规劝过皇后,不如就趁着孕初之时,忍痛将这胎割舍,以免伤及凤体。
皇帝也是以皇后的凤体为重,可皇后却执意要将这胎生下,帝后二人亦由此产生了嫌隙。
沈涵坐在了罗汉床一旁的雕花圈椅处,眯眼看了下倚在菱花红木窗旁的乔皇后。
不,这乔皇后原本不姓乔。
她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她同父异母的长姐,沈沅。
沈沅睡得毫无防备,身上穿着那袭纻丝纱的绯罗鞠衣,腰间佩着玉花彩结绶,华贵的九龙四凤冠则被摘了下来,摆在了纤手之旁,她白皙的螓首前被那冠子的金边按了道红印,如今她的年岁也快到三十了,可眉眼却依旧如画般清丽。
眼下的她,憔悴归憔悴,却仍旧有那么一副颦颦又柔弱的美态。
看在沈涵的眼中,却觉她这长姐依旧是这么一副命格轻贱的模样。
本就生了张薄命的脸蛋,偏还傍上了陆之昀,成为了皇后。
被富贵的凤命这么一压,只会让她的命数更短。
沈涵翟冠上的祥鸾衔着长长的东珠串,正左右微曳着。
她如今的三品淑人身份,还是借着同沈沅的这层关系,由皇后亲封的。
沈涵在得知陆之昀娶了自家的远方表妹乔氏后,便也对他死了心。她的婚事被拖到了十八岁,才被沈弘量勒令着,嫁给了太常寺卿的嫡子杨呈安。
杨呈安在京中的一众世家子弟中,容貌虽算不得出色,却颇有才干,比沈渝的丈夫陆谌要早早登科中弟,等陆之昀登基后,便做了本朝的三品礼部侍郎。
在嫁给杨呈安后,沈涵也过着平静但却乏味的富贵日子,杨呈安对她这个妻子还算不错,杨府的后宅中,亦没有媵妾之乱。
沈涵在京中的世家贵妻中虽算不上最惹人称羡的,但每每有人提起她时,都免不得要说上一句,她的这桩姻缘真真是极好的。
可只有沈涵知道,她根本就不爱自己的夫君,她的心中,仍在惦记着另一个男人。
沈涵本以为自己的长姐沈沅已经被火烧死了,她对沈沅也曾抱有过淡淡的同情,可到底不是生养在一处的姐妹,唏嘘归唏嘘,沈涵很快就将沈沅这个可怜的嫡姐抛在了脑后。
直到她在无意间,看见了陆之昀新婚妻子的相貌,这才意识到,沈沅她压根就没有去世。
叔叔新娶的妻子,竟是和他侄儿故去的妻子长得一模一样,世上哪儿有这么巧合的事?
沈涵的心中也有了猜测,亦知凭陆之昀只手遮天的权势,让沈沅假死,再给她重新改个户籍,就同喝口水一样简单。
在见到沈沅后,沈涵的心中就生出了主意,也知道她碍于从前的身份,很少会出国公府。她便在沈沅最孤苦无依的时候趁虚而入,也在苦心盘算后,获得了几次与沈沅见面的机会。
先前在永安侯府时,沈沅只是与沈渝的关系不睦,她和沈沅之间并无什么矛盾可言,沈涵虽然有些嫉妒沈沅的美貌,却也没同她正面起过矛盾。
等沈沅嫁给了陆谌后,沈涵就更对这位长姐没什么嫉妒的心思了,偶尔她回侯府归宁时,沈涵因着同情她的境遇,对沈沅的态度也很尊敬客气。
故而沈沅也对沈涵的示好和亲近毫无戒备的心思,沈涵也凭着自己的算计和手段,很快就成为了沈沅最为信重的姐妹和友人。
京中的世家也时常称赞乔皇后,和礼部侍郎杨夫人的这段金兰情谊。
可在沈涵的心中,她从未将沈沅这个嫡姐当过真正的友人。
她对沈沅,只有无尽的恨意。
她恨沈沅的倔强,也恨陆之昀对她无尽的包容,那样一个轩昂伟岸的帝王,却屡屡容忍沈沅对他的冷漠和疏离。
陆之昀为了她不设后宫,给予她容恩独宠,沈沅拥有着这世间所有女人都想要的一切。
可沈沅这个女人,却不懂珍惜。
沈沅她不配拥有这些。
沈涵想到这处,亦将涂着蔻丹的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之中。
正此时,沈沅也从罗汉床处清醒了过来,她现下的身子已近八月,日日都需熏艾保胎。
待掀眸看见了沈涵坐在了阁内时,沈沅温声道:“涵儿,你过来了。”
沈涵起身,恭敬道:“妾身见过皇后娘娘。”
沈沅见沈涵今日的神情微有异样,却也没往深处多想,语气虚弱地又道:“涵儿,你来罗汉床这处,陪姐姐坐坐。”
沈涵应了声是。
待沈涵坐定后,沈沅看沈涵似有心事,便问道:“涵儿你怎么了,若有心事,便同姐姐说说。”
沈涵的杏眼中,蓦地闪过了一丝阴暗之色。
她很快就敛去了那些情绪,转而换上了一副委屈兮兮的模样,语带嗫嚅地同沈沅道:“娘娘,妾身…妾身想同杨呈安和离。”
沈沅听陆之昀提起过杨呈安的为人,觉他对沈涵这个妻子应是极好的,所以她并不清楚沈涵执意要同她和离的原因。
“为何要和离?”
沈沅问罢,沈涵则掀眼看了下沈沅美丽的容颜,她朱红的唇角渐垂,嗓音亦沉重了几分:“妾身若同娘娘说出这件事,娘娘可不要怪罪妾身。”
沈沅听罢,只当沈涵是被沈弘量和刘氏娇养长大的,无外乎便是存着些女儿家的小脾性,便道:“你说罢,长姐不怪你。”
随即,便见沈涵从华贵的广袖中,掏出了一块靛蓝色的牌穗。
这牌穗看上去已有些年头了,本朝官员的官服只佩革带,无需再佩这种牌穗。
这是先朝之物。
沈沅依稀记得,陆之昀也佩过类似的牌穗。
“你拿出这块牌穗做什么?”
沈涵回道:“这是…陛下还在前朝任宰辅时,常戴的那块牌穗。”
沈沅的美目渐渐显露了狐疑,尤其是在瞧见,沈涵竟用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它,动作和眼神间,皆带着某种,说不清,亦道不明的迷恋。
她的心中登时冉起了一个极为可怕的猜想。
沈沅眸色骤变的同时,沈涵却语气幽幽地道:“数年前,娘娘便与妾身极为交好,那时妾身刚刚嫁予刚进礼部的杨呈安,而娘娘,还怀着太子。陛下…陛下就在韶园…将妾身给……”
“住嘴!”
沈沅厉声打断了沈涵接下来要说的话,她这时已经略动了些胎气,对于沈涵所说的这件事,她的气愤要大于震惊。
她不能确定沈涵说的到底是真还是假,她从来都不肯承认自己已经对陆之昀这个曾强取豪夺过她的男人产生了不该有的情意,强迫着自己抑制着自己的这种感情时,也越来越对他产生了某种强烈的占有之欲。
沈涵却说,他曾在韶园与她……
与此同时,更让沈沅接受不了的事,原来她最信任的妹妹、友人在这近十年的岁月中,一直都包藏祸心地在诓骗她!
沈沅的那颗心霎时凉透。
沈沅艰涩地扶着腰侧,唇瓣颤着,冷声问道:“你那时都已经嫁给杨呈安了,陛下怎会碰你一个有夫之妇?沈涵,你编也要编一个合理的东西来刺激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