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见他愈走愈远,心下一急,立时闪身掠至他身前,双手伸高抵住他肩头,语重心长道:“小太子,怎么九年不见,你性子愈发恶劣了,竟敢这样一而再再而三耍玩我?装作听不见很好玩吗?”
闻言,言烨终是沉闷出声:“九年?”
红线一愣,还当自己算错了,便放下双手,兀自掰着指头重新算了算:“是啊,天上一……呸,东宫失火那日自今,可不是过了九年吗?”
言烨却不回她,静静盯着她半晌后,转了个话题问道:“你是妖?”
红线抿唇,不懂他作何突然这样问:“对,是妖。”
言烨:“当年太学那株梅树?”
红线:“是。”
“好。”言烨道,“那你便说说,你这九年去了何处?”
“我回了……”红线说到一半,立马刹住嘴,她抬头将他眉眼打量几圈后,深深抿起唇。怎么小太子而今愈发难以糊弄了,居然在话里给她设套?
言烨眸中一暗:“回?回哪?那般着急?”连句道别都没有。
他一声嗤笑,侧开身子绕过红线,继续往前走。
红线被问得一僵,生怕他猜出些什么,转身一把抓住他袖口,打算蒙混过关:“回、回……那时妖族恰好出了大事,我、我连夜回了族里,就没赶得及同你道别。”
良久,言烨垂首站在原地被她拉着,整个人静悄无声,仿似融入夜色。
他唇张了张,哑声切齿:“骗子。”
红线惊得猛撒开了手:“我没骗……”
言烨倏忽回身拉住她手腕:“那日醒来,孤以为你死了!”
红线懵住:“我……我没死啊。”
“那你为何整整九年,一点音信都无?”
他突然的一句质问,让红线语无伦次起来:“我、我……我那不是回去了么。”
“那你可知我院中的那株梅树……”言烨顿住,眉间复杂,静静站了半晌,他忽地松开手,转过身去,“罢了,对你而言,不过九年而已。”
红线哑了哑,不知该说什么。对她来说,这九年,确实仅仅只是她的九日而已啊。
凡人命理不过几十载光阴,爱恨情仇全都挤在一处,不像她们天族,生命浩淼如海,时间一长所有的情感便淡了,也就谈不上孰对孰错。以致她着实不懂,不过区区九年轮转,为何会令小太子这般在意。
红线想了想,认错似的,极诚恳道:“这点,你确然说对了,于我们仙妖,你们凡人寿命,确实不过眨眼间。”
但显然,这句话火上浇油了,言烨被她气笑了:“你倒是坦荡。”
笑着笑着他忽然又像是释怀了:“所以,你这趟回来,应不是来同孤叙旧的吧。”
红线眨眼,瞧向而今高出她一个头的小太子,月华泠泠似星河,正静静流淌在他发上。不知怎的,她两颊一热,自己倒是先扭捏起来:“这不是回来应当年之约,来瞧你脚的么?”
隐身术隔着,言烨看不见她,却仍是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她落在自己身上怯怯的打量。
“但是孤怎么记得,那是九年前?”
红线一愣,从他的话里嗅出一丝不寻常:“你想反悔?”
言烨行到靠壁之处,极自然寻了一块平整的石面坐下,掸了掸自己袍角沾染的灰尘,道:“依你方才所言,我们凡人寿命不过眨眼,既如此,在这般短如蜉蝣的光阴中,我们该珍惜当下,而非沉迷旧事才是。”
红线一噎:“话不能这么说,你这是诡辩!”
“嗯。”言烨抬首望她,反唇相讥,“是又如何?”
什么叫无耻?这便是了。
红线瞧着他一脸坦荡的模样,委实不敢置信。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她着实没想到,正直不苟如少君,投胎一世竟连廉耻都全然丢弃了,儿时的软糯正经荡然无存,如今脸厚如城墙,竟敢就这样幕天席地,于一处杂草丛中,无耻地同她扯皮赖账!
等等……
幕天席地?
杂草丛?
红线抬眼扫过四周。
只孤仙寡凡两人,四下皆静悄无声。这不是天赐良机吗?她是脑抽了还是怎么滴,为何非要找不自在,去寻求他的同意?
想罢,红线脑中思路顿时无比清晰。她决定不再理会言烨的胡搅蛮缠,直接且果断地自给自足。
耳边女声消失,夜晚的漆黑像是被放大了,风拂过,草叶摩挲“沙沙”,再并上几声清脆的虫鸣鸟叫,本是极幽然寂静的夜色,却无端叫言烨皱起眉来。
他想开口唤红线,可张了张嘴后,他又发现,自己好似从不知晓她姓名。
似有些可笑,言烨扯了扯嘴角:“相识多年,还不知你姓甚名谁?虽说凡间女子名讳忌言于外男,但想来,你们妖,应是不沿用凡俗忌讳吧。”
闻言,红线心头一紧。
小太子这是想查她了?
她先前没露什么马脚吧?
妖族遍布四海,想来他仅凭一棵树也查不到什么,更别提查上天族了。
红线定下心神,不准备再回应他,一心筹谋姻缘绳之事,打算速战速决。愈耽搁愈坏事,她可不想如同上回徐祥突然闯入那般,再被什么奇奇怪怪的人和事打断。
是以,红线此次闭紧了嘴,满心扑在姻缘绳上,待接近言烨,便弯下身子,悄声将手探向他下袍。
言烨等了半晌,见无人回应,便深深眯眼打量四周。恰是此时,身侧有朦胧冷香似雾般慢慢向他拢近,而后如箭般袭来。言烨眸中冷意瞬起,一下子抬腿躲过。
险险同红线的掌心擦过。
“啪”的一声脆响,红线的手掌实打实拍上石壁。随后,是一阵极惨的痛呼。
“你!”红线气急,将自己拍红的手心凑到嘴边呼了呼。待手心的热烫渐消后,她捏着裙摆旋了一圈,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将自己打量一遍后,确定自己身上的隐身术没散,便怒道,“你开天眼了啊!怎么瞧见的我!”
言烨不答,反身又躲过她伸来的手,气得红线紧紧盯住他两脚抓,抓了半晌,着实将他搅得烦了。言烨便干脆直接地捉住她乱窜的两只手,压在石壁上。
“说孤诡辩,你也不见得好到哪去。”粗沉的嗓音响在耳边,热烫的气息呼撒而来,让红线顿时反应到他们二人间武力值悬殊的问题。
一直小太子、小太子的唤他,她却没注意到,而今他不小了,成年男子的力道大得惊人,她不加以仙术同他相对,无半点胜算,连偷袭都寸步难行。
红线被压制得着急,挣了两下没挣脱,脑子发热,两掌一叠便想施法震开他。
便是这时,这番动作不知使手肘撞到了言烨身上哪里,令他口中倏忽溢出一声闷哼,惊得红线忽然想起他先前落崖撞断枯木一事,而后她再不敢动弹,生怕又牵动他身上什么伤口。
两厢静默片刻,她终是小心翼翼开了口:“疼?”顺道仔细观察起他面部表情。
只见言烨闻言抬眸,漆黑的眼底既纯澈又幽深,玄如玉石,并无什么痛楚和异常。
红线抿唇深思,轻微挣了挣:“你松开,我帮你瞧瞧伤口。”
言烨不为所动:“不疼,不用。”
红线撇了撇嘴,心中无端生起一股怒气,扭着身子猛动弹两下,手臂磕到他左肩,果不其然又听见他一声闷哼。她得意地抬头,刚想说他分明还痛,便见他疼得竟还躬起了身子,然后不自觉松开了擒住她的手,弯身靠着石壁慢慢坐下。极痛似的,他额上甚至坠上了大颗大颗的汗珠。
“你……”红线伸手触上他背,不敢按重,也不敢将他袍子掀开。她想了想后,提议道:“不然我先带你回宫?宫内有御医。”
言烨:“不可,孤众目睽睽下落崖,怎能转眼间便安然无恙先于众人回到东宫?”
这不就是明摆着说你们家太子,有古怪吗?
红线想了想,觉得也是,也就不再提这事。她轻声一叹后,便用掌心调动仙力冷凝周围气流,轻轻缓缓敷上他背部,帮他压制血液流速,用以止痛。
仙力一触上他脊背,便完完整整窥见了他背上伤口,刚撞完没多久,白瓷的皮上倒是没泛青紫,但一大片可怕赤红的淤痕却满满布了他一整个背部,要是再重些,怕是脊梁骨都要断了。
红线颤着手指,隔着衣衫轻轻触上那片红痕,似惊似恐:“你们凡胎,真是脆弱。”
言烨听后沉默,感觉背上的痛楚稍微缓和了,便直起身来看她,轻声笑道:“那还真是让仙女操心了。”
第18章 不怕痛 连她们仙都会将他奉为神明…………
红线闻言手一抖,猛后退一步,被乱石绊地踉跄跌了一跤,“啪”的一声坐倒在地上,一阵疼呼后,她又立刻惊恐抬头看向言烨:“仙、仙……仙什么仙!本、本姑娘是妖!”
言烨眸光闪烁,似笑非笑:“好,那便妖女吧。”
红线一噎,满口的话立时梗在喉中,不上不下。
一阵静默后,她认命地爬起来,抬手引动仙力,继续凝出冷气敷上他背部:“你这人,愈长大愈没轻重,好端端跑过来作甚!”
言烨静静坐在原地,默然不语。
夜风拂过,草叶微动,冷香悄然漫出,进而逸散。
良久,言烨喉头滚了滚:“待凡间事情结束,你……是否还要回去?”
他嗓音低沉沙哑,伴着凉凉的夜风幽幽飘出,似泥封多年的酒,馥郁又醇香。
红线闻声而醉,脑中晕晕眩眩,随口应了一声“是”。
然而话脱口没多久,她又霎时一个冷战,反应过来:
事情结束?
他怎知她此次回来是身负要事?
她没跟他说过姻缘绳的事情吧?
红线一阵心虚,暗暗瞥言烨,却见方才还正常的他,此刻面容骤冷,眸光忽明忽暗,不知在想着什么。
红线见之疑惑,以为他背上又疼了,便凝出更多的冷气,敷上他背部:“背上还疼?”
便是这时,言烨擒住红线的手,红线被吓得掌中仙力一滞,连忙收回四溢的仙力:“你作甚?”
对方一言不发盯着她,静静握住她手腕,指间无意识收紧,愈捏愈紧。
红线挣了两下没挣脱,也不敢太大动作扯到他背上的伤口,但一直这样被他盯着,却着实令她犯怵。
她深深闭了闭眼,无奈道:“一回两回便也就罢了,回回被你捉住,我的隐身术约莫都成摆设了。”她转了转手腕,仍挣不开他手掌,“诶!你这人,还拉着我作甚!”
“别盯着我瞧了,你是凡人,便就是我这隐身之术再摆设,你也瞧不破的!”
“喂!你松手啊!”红线见他依旧无动于衷,委实急了,不再考虑他,使劲儿晃了晃自己手臂,连带着将手腕上挂着的他的手,也在空中猛摇晃了晃。
胳臂拉扯到肩膀,言烨背上的伤口忽而一阵撕扯,他手下一紧,眉间显而易见地皱了皱,但不久,他面容又恢复如常。
红线见之不可思议:“你不疼?”
言烨脊背挺直,整个人形容挺拔,若非方才落崖、撞木乃红线亲眼所见,她定是不信自己眼前这人,此刻还是个“伤残人士”。
“忍痛倒是一流。”红线撇嘴。
说罢,她又忽忆起一幕,白甲战神自天门外浴血而归,满天仙者尽贺,六六之数五彩神鸟旋飞于空,迎接凯旋,声势浩荡,诸天仙宫神光浩淼。但其中,更令她印象深刻的,是在漫天庆贺喜气之中,白甲的少君将手隐在身后,血珠一滴一滴落下,砸到天宫石板地上,蜿蜒漫开。
他一一回礼,辞别众仙,拜见完帝后,一路回到临华宫。
红线知道,皮肉对她们仙者来说,不过是个壳子,皮肉之伤算不得什么大事,天上多少灵丹妙药都能救得回来,也就没人太过于在意言烨当时浑身的血红。但无端的,当她一路尾随,沿着一路坠下的鲜血跟在他身后,嘀哒之声不绝,令她莫名有些沉重。
很疼,这是红线最直接的反应,但纵然她觉得再疼,她们的少君从头至尾却都一声未吭。
红线是最怕疼的,平日稍稍磕碰她便叫唤疼痛,月下老头被她叫唤烦了,便意思意思给她些甜头来安抚,所以她有痛有苦开口便说,从不积压在心里。
而少君不说,真是因为他不怕痛?
其实不然。
红线觉得,许是他不像她,能大大方方说出来,能坦荡荡接受他人关怀。毕竟,从小天赋异禀,又在帝后期待下诞生的少君,连她们仙都会将他奉为神明……
思及此,红线微微愣神,抬眼瞧向而今面容尚嫩,但隐约已显露出当年战神影子的言烨,喃喃脱口道:“你好似,过得不好。”
言烨一怔,指尖一颤。
少顷,红线被捏疼了,顿时回过神来,掰开他手指,离他远了些:“方才不是说到我是否还需回去吗?是、是啊,你要晓得,我这趟也是偷跑出来的,族里事多,还没完呢,我当然得……”
还没待红线说完,言烨浑身的气息愈发沉寂,叫红线不自觉住了嘴,心里发毛:“你、你怎么了?”
言烨瞥她一眼,整理好袍子上的褶皱,坐回石面上:“无事。”
无事?
红线不信。
可就在她心里腹诽时,又听言烨道:“上回一去便是九年,那是否,此次回去,将无归期?”
他眼中无波,情绪掩尽,说话之时,视线虚虚落在身前不远处,仿似并不在意红线会回答什么。
但红线此刻却敏锐地觉察到他的不正常,一阵琢磨后,她忽忆起来一件事。一件久远到战神还不是战神、少君还只是个小少君时候的事。
彼时,老头不在府里,素若闲来无聊,时不时偷偷摸入府中同她玩耍,闲聊之时,她八卦起这么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