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未来太学,原红梅的那处角落,已种上了一棵不知名的树,簌簌白花纷纷扬扬,树下的言烨,落了一身雪白。
似一身白衣战甲,又似一袭广袖仙袍。
雪白一身的言烨莫名迷晃了红线一双眼,她在墙头发了一会儿呆,直到落日愈发偏西,才回神轻身落下,惊起一地雪白。
言烨闻声回首,见是她,眸一动,又沉寂下去。
红线平常般笑了笑:“原来你在这里,叫我好找。”
言烨不答,沉目望她片刻,又回过身去。
红线见状尴尬,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院中忽而一阵强风,满树白花飒飒舞开,铺了满地。
凉风阵阵间,红线莫名笑出声来,似是释然:“忘便忘了吧,左右我找来了。”
她上前走近言烨:“我先前说要告别,却也没什么同人告别过的经历,不知具体是怎样的流程,便就按着我自己的想法,为你准备了些东——”
说到这,她忽然想起被自己忘在东宫的那一箱五彩丝线,一拍脑袋,懊恼道:“糟了,我将它们忘在东宫了!”
说罢,转身便想回去拿。
不想言烨忽地拉上她手腕,止住了她离去的步子:“你……”他声音低哑,双眼沉沉盯着她,似幽幽的碧海,连绵漾过。
半晌,他唇张合过后,又像是将什么压了下去,改口道:“莫回去取了,同我在此处待一会儿。”
红线想了想,并指从自己发间划下,割下几缕黑发:“也是,不过是些丝线而已,我本身就有。”
抬手间,掌中黑发灵光闪过,变为了几根朱红的丝线。
她捻起丝线递给言烨:“诺,我教你编绳。”
见言烨神色微愣,红线也不解释,将他拉到树底下坐下,将手中的丝线的一头并起,打了个结后,塞进他手中。而后自己弯指勾起丝线的另一头,抬头瞧了一眼天色后,道:“看仔细了,我可只教你一遍。”
话落,她便指下反复,径自编织起来,边编边道:“先是将这两根展开,而后其余绕进去,再这些展开,再绕进去……”
红线兀自说着,言烨渐渐回神,目光从两人手里连接的朱红丝线上移,落到正认真编绳的女子面上,皱了皱眉:“为何要教我编绳?”
红线闻言一怔,不过一瞬,指间缠绕,又继续编织起来,云淡风轻般回他道:“教你学会打发时间啊。”
“不妨告诉你,我生来学会的第一件事,便就是这编绳。”她道,“自察觉自己能动,却又不得其法学会像其他人一般行走时,我便只能日日年年卧在原处,盯着我面前那一堆红绳打发时日。千把年下来,没学会什么有用的东西,倒是深深记住了那些红绳丝线间的纹路,竟叫我自然而然学会了编绳这一项技艺。”
“再然后,我便凭此,在天……在妖族谋得了一份好差事。”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忽而咧嘴笑开,极为灿烂,“是以,它对我来说,最为重要,也最割舍不下。”
言烨闻言沉默,静静盯了她半晌,道:“那为何要教予我?”
红线顿下手:“便就是因为它是我唯一所会……”抬头看他,“才教予你的啊。”
而后,她轻声一笑,歪了歪头:“毕竟,除了编绳,我一贫如洗,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会。”
红线笑得清浅,晃进对面那人眼中。树梢有白花落下,坠上他俩指间的红绳,顿了一瞬,又滑下,落向地面。
“虽然它对你无用,但我也只会这一个,再给不了你其他。”红线低头吹开手腕落上的白花,继续编织起来。
言烨却是手中一紧,将红绳拽近了些许。
红线正编着绳,手握的不紧,因他这一拽,不慎令丝线脱出手落下去。
红绳一头在言烨手中捏着,另一头坠下,在空中摇摇摆摆一圈圈转开,已编好的那一段绳结也因此一圈圈散开。
红线一惊,连忙伸手捏住,险险阻断绳结继续松散。她长吁一口气,捏着绳尾部将其提起,抬眼问言烨:“你方才拽什么?编绳需松散有度,轻轻柔柔的,最忌用力不均,稍不慎便……”
却撞进了言烨正垂下看她的一双眼里,内里纷纷扰扰映进了一袭红裙和一地白花,叫她口中一顿,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良久,红线尴尬撇开眼,将手里编了一半的红绳塞进他手心:“虽这编绳没甚大用,但、但至少可令你平日无事之时,不只有窝在房里看书这一种打发时日之法……”
言烨仍看她,她愈说,声音愈低,也愈发没底气:“罢了,不想学便不学吧,我能给的都给了,自此银货两讫,不欠你什么。”
说完,她自己却是一怔。
是了,她本不欠他什么,那为何近日惶惶不安,自觉亏欠他什么?
为何?
可不待红线思清,言烨声音一沉:“银货两讫?”他抬手便想拉她。
然而不知怎么的,他体内忽而一阵无力感袭上,眼前红白杂糅,双目眩晕,他倏地往后倒去。
红线连忙扶住他,慢慢靠在树干上。
言烨强撑出一丝气力,望向他眼前虚幻得只剩一抹红影的红线,眼里复杂含着丝丝怒意,却因药力袭来,再撑不住,缓缓闭上了眼。
树下一阵静默。
“言烨?”红线推了推他,轻声唤道,“太子?殿下?”
那人昏睡过去,一无所觉。
红线偏头,看向言烨的脚,而后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已展开的黄皮油纸,淡淡扔开。
想来,用的是凡间的东西,少君再怎么也查不到她身上来。
红线抿唇,指尖灵光闪动,轻缓化去言烨鞋袜。
第27章 回天宫 “仙君月老掌下,下首一仙红线……
天宫, 月老府。
“叮铃……铃……”远远一阵清脆的铃铛声靠近,没过多久,叮铃铃的铃声便穿过漆红的大门, 拐入庭院, 钻进了姻缘殿。
红线闻声额角青筋一跳,挥手便想将自己同面前的这堆姻缘绳罩住。可不待她术法落下, 一只白毛短尾小犬便从这堆姻缘绳底下耙出一个洞, 钻了过来,一颠一颠扒上了她裤腿,“汪——汪——”极欢快地摇着自己的小尾巴兴奋地望着她。
“啊——”红线无奈又崩溃,目光一垂,满含仇视盯向挂在自己腿上的小犬,它一身白毛挂满了朱红的姻缘绳,叫红线看得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它鼻子骂道, “你这狗!怎么又跑来我月老府!本仙子理了一整日的姻缘绳, 又全毁于你爪!”
小犬眨巴眨巴圆溜溜的眼睛望着红线,短尾愈摇愈欢,半点没听懂红线的话。
红线气的很是梗了一阵,一把揪起它的小短尾, 将它倒吊拎了起来,起身便想扔出月老府大门。
可没想到, “啊!我的心肝宝贝小叮铃崽儿!”许久未见的素若在这时跨进了姻缘殿,一眼便瞧见了自家被倒吊在空中、痛苦呜咽的小叮铃, 凄厉喊道:“红线住手!”
红线被喊得全身一震,立在原地不敢动弹。
素若见小叮铃挣扎得痛苦,心神俱惊, 立马施法缩地,一步跨到红线面前:“你、你、你……”她来回将红线和小叮铃看着,憋红了一张脸,“红线你怎能如此!”
说罢,便心疼的一把抱向小叮铃,将它从红线魔爪中夺下。
“额……”红线尴尬。
欺负狗,叫狗主人当场给捉住,着实有些抹不开面儿。
红线梗了一阵:“其实……方才……方才我跟你家小叮铃闹着玩的。”
“闹着玩?”素若瞪圆了双眼,不敢置信地回头剜红线一眼,“回头得空,我也将你这般闹着玩!”
红线一噎,顿了顿后,从红绳堆里掏出另一只小马扎,引着素若坐下:“不气不气,素若仙子不气。大不了下回月老回过神,给仙子你牵绳的时候,我在旁盯着便是。”
闻言,素若双眼一亮,回首问道:“当真?”
红线:“当真。”
旋即,素若面上再无怒色,只剩一脸期盼:“要俊俏、温雅、深情的,嗯……仙力高不高深不要紧,比照君珩神君那样的去牵便可。”
君……君珩神君……
红线噎了好半晌,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立时转口道:“近日闲来无事,天宫如常,好似也没什么八……”八卦。
红线顿了一下,复道:“怎叫素若仙子想起来月老府闲逛了?”
素若给小叮铃顺毛的手一滞,似是想起来什么,抬眼便向红线看来:“怎会无事?少君殿下这不是今晨刚回天么?我才从天门那里瞧完热闹过来。怎么,原来红线你不知道?”
“少君回来了?”红线一惊,“今晨?这般快?”
素若:“快?红线你过日子过糊涂了吧,不快了,少说也一月有余,于凡间算来,约四五十年了。你理线团子理昏了头吧?虽说天宫无日月,我们对时日的感觉淡些,但到底是过了这般久,你怎么毫无察觉?”
是了,天宫无日月,呆在凡间过久,她险些都快忘了。自那日匆匆回来,没过几日月老便醒了,不由分说将她扔进了姻缘殿,令她将这些日子旷下的活全都补上。忙着忙着,她竟没察觉到时间流动,太子言烨的一生都这样过去了。
思及此,红线心中一沉,莫名一种感觉从心口化开。
少君今日回天,那太子言烨岂不是……
这时,素若见红线面上不佳,便微微眯眼凑近她,问道:“怎的?瞧你这形容,像是咱少君回来,你不大爽利?”
红线霎时回过神:“怎、怎……会!”
语无伦次过后,她镇定下来:“不说这个了,先前你不是说少君下界历劫,便就是为寻妃去的么?如何,他这趟回来,可带回了君妃?”
愈说,红线愈心虚。朱红一段的姻缘绳裹在红光中、躺在一地白花里的情状,从她眼前晃过。
“君不君妃我不晓得。”素若坐正了身子,手慢悠悠抚过小叮铃背上的白毛,“不过他今日回天,身旁空无一人。”
“唉……”素若一声叹后,耸了耸肩,“依此景来看,帝后的期望八成是落空了。”
自然该落空。
提及此,红线委实哽咽无比,心塞得甚至有几分想哭。
只因,少君身上的那根姻缘绳,她解不开,也不敢解开啊!
这事情的原委,还要从那日她用皇后所给的凡间药粉将言烨迷晕说起。
那日,她站在墙头,将药粉混入白花撒下,心惊胆战等着药力奏效后言烨昏睡过去。而好容易等到言烨昏睡,她化去言烨鞋袜,却发现姻缘绳那头系的是个死结,且系法尤为技巧,叫她指尖磨的生疼,都解不开。
随后她便灵机一动,想出捏诀收灵这个法子来,想直接将绳中姻缘之力吸尽,让其变为一根普通凡绳。
却不想,倏忽一道雷光从绳中冲撞而出,将她撞到在地,劈的她头脑不清。
彼时,“天道?!”她是这样震惊。
眩晕过后,以为自己方才感受有误,便咽下口喉中血,忐忑伸手再次捏起法决。
毫无意外又被当头劈了一记,她一口污血涌出,呛倒在地。
便是这时,升神劫三字倏尔出现在她脑中。
她陡然反应过来,姻缘绳同少君的升神劫绑在一起了!
红线愈想愈心惊,甚至开始隐隐猜测,是否她无意系上的这根姻缘绳,才是少君此番升神所要经历之劫?
可她又不敢去想。若真是如此,那她的罪过,相较于绑绳,要更大了!
正当红线胡思乱想时,忽感腰间一沉,似是有什么东西攀了上来,而后她便心神不宁回首去望,恰见言烨眼皮颤动,像似要醒。迷迷糊糊间,他一只手死死拽住了她腰间白玉上的红流苏,五指紧扣让她丝毫都掰不开。
红线焦急,言烨的意识慢慢苏醒,眼皮一丝丝睁开,眼中迷雾重重,像是正望着她。红线见状,尤为心慌,思索一阵,自觉自己这点浅薄的仙力同升神劫而言沧海一粟,无法抗衡,就再不敢耽搁,起身便走。
便是因她起身,白玉被拽,随言烨手落下,“咚”的一声,砸进地里,击起一地白花。
“唉……”不知何时,素若已离去,红线兀自一人垂头丧脑走出月老府,步入了临华宫地的界。
清雅的漫羽花时常开着,从临华宫墙头探了出来,坠了一串又一串。风一吹,便像一串串雪白的铃铛,在檐下摇摆。
红线直愣愣站在墙脚下望着,也不知在想什么,只觉自己现下心中有些不平,但不平什么,她又说不上来,只得这般傻愣愣地盯着人家墙头的漫羽花发呆。
“仙子喜漫羽?”这时,身后一道沉声,将红线的思绪拉回神。但回神过后,她却是全身一颤,不敢转身。
风吹花摇。
花叶飒飒间,身后那人喉中若有似无漫过一声轻笑,红线摸不清自己是否听岔了。
“漫羽娇生,虽美,却亵玩不得。”红线不答,他倒是自顾自说起来,“其花灵最为胆小,旁人一触其花,她便敛蕊收瓣将自己拢作一团,叫人不仅摸不得,也看不得。”
而后他顿了顿,看向漫羽墙头下的那名红衣仙子:“仙子若是喜欢,言烨不妨送仙子一株,临华宫中漫羽遍布,多少还是有些初生的幼苗。”
我不过多瞧了一眼你墙头的花,这便就要送我一棵树?
那若是人人都喜欢,岂不是人人都要送送一株?你临华宫难不成要变成荒院一座?
红线腹诽,但经此一想,她方才不安的心思倒是全然散去,旋即转身同他施礼:“仙君月老掌下,下首一仙红线,见过少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