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捻须侃侃道来,小太子团着手炉立在窗下静静听着,风雪卷着寒气和梅瓣擦过窗桓,将他脖子上围着的毛领细绒吹得轻舞翻飞。他露在外面半张略婴儿肥的小脸,细细柔柔像极了一只软绵滑糯的小糯米团子。
红线刚下来,七摸八拐寻到皇宫太学这里,瞧见的便是这副景色。
她隐身趴在梅枝上瞧了大半天,也不敢相信眼前这无害兔子样的男童,会是她们天族整日不苟言笑、且满身杀伐之气的少君殿下。
要知道,言烨生来仙胎,是帝后之子,将将成年不久,便接手天族兵权,征四海,战八荒,以稚仙之身承袭战神位,也因此整日整年奔走于天族与边域,养成那一副寡淡又薄情的性子。
所以,言烨,他与无害、软糯等词是断断扯不上干系的!
红线回忆了一番曾经偶然于月老府门前撞见言烨的情景,想起他那时侧目瞥过来的形容,就不禁打了个寒颤,她抿唇皱眉隐在簇簇红梅后,紧巴巴拧着个脸露出一个怪异的神色。
她怀疑自己认错了人。
可当她再抬眼瞧向屋里,想确认是否是言烨时,已瞧不见方才那小太子的模样。
小太子坐了下去,身量不及窗栏高,从红线这里只能望见他梳得齐齐整整的发顶,和束在脑后小小一簇发尾。
红线伸头瞅过去,正想跳下枝头扒上窗桓凑近点瞧时,堂上讲课的太傅忽地停声合书,道了声“下课”。
霎时,如同江河卸了闸,听学的稚童们呼啦啦涌出太学。
红线立时止住了自己要跳下去的动作,扶着枝干险险将身子缩回去。她细细在人群里寻了寻,没瞧见小太子言烨,便又探头探脑将视线挪向屋内。
此刻言烨确实还没起身出太学,他静静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正候着整理书案的侍童。
“殿下,今日拖堂,太傅又给殿下额外布了好些课业,连带着还要殿下看好些书,奴才瞧其他殿下也没像您这般辛苦的,太傅善喜点殿下答问便罢,竟这样忍心,大雪隆冬天的还这么规整殿下的功课——”
说到这,侍童忽然住口,自觉言语越矩,向小太子那方向悄声瞅了一眼,见他没反应,才暗自舒了一口气。
然而正是这时,沉默的小太子将手炉搁上桌,起身跨出座位,道了一声“走吧”。
侍童一愣,连忙将叠好的披风拿出来给他披上:“外头雪厚,且冷着,殿下仔细莫冻着自己。”
待扎好披风系带,小太子不发一言走出太学,侍童再不敢多嘴,收好太子的书具和手炉便急急跟上去。
然而主仆二人将将出太学没走几步,迎面几团雪球砸了过来,甚至还有几团捏的尤为瓷实的恰好砸中红线待的那株梅树,震得整株梅树猛颤了两颤,树上的积雪呼啦啦落下。
“我的天爷啊!殿下!殿下!”树下侍童惊惧地叫着,红线疑惑,抱紧树干稳住了自己后,低头望去。
一袭锦衣绒裘的小太子落了一身的雪,坐倒在雪地里,身上压着由梅树上落下来的积雪,好半晌都没起得来身。
侍童肝胆俱裂扑在他身边,手忙脚乱拍打他身上的积雪:“天啊!殿下!我的殿下,伤着没?”
“九弟。”宫墙一处拐角走出来两名男童,一高一矮。年长的那名男童眉眼柔和,神情关切,快步走到小太子身旁,帮侍童拍他身上的雪,拉他起身,“九弟可有事?快快起身,雪地里凉,仔细莫着凉。”
而年幼些的男童见状一横眉,怒骂一声,猛地抬手一挥,将手里还剩下的那团雪球砸到脚边地里,小跑过来拉住年长的男童:“大皇兄,你怎的还如此关心他,若不是他,太傅今日也不会拖堂,皇兄你今日也不会因此没赶上父皇的行程去御花园瞧一眼!”
大皇子言钰按下年□□童扯住他袍子的手:“八弟别这样说,快拉九弟起身,莫让九弟着了凉。”
八皇子言瑾咬唇怒视,倏忽摔开手里正攥着的袍袖,冲地上的小太子瞪眼:“活该他着凉!着凉了最好!”
撇开头后依旧愤愤:“凉死了更好!”
言钰的声音沉下去:“言瑾!”
言瑾被自家兄长教训,气得一下子瘪起嘴:“太子!太子!太子!不就是太子么!”他瞪圆了眼睛,在小太子和言钰两人间逡巡几圈,眼泪蓦地溢出来,“言瑾最讨厌大皇兄了!”转头便撇下二人向外跑出去。
望着言瑾拐进宫墙的背影,言钰叹了口气,将小太子从雪地里拉起来,替他拍了拍身上的雪:“八弟不懂事,九弟莫要怪罪,九弟向来宽仁,想必不会同自家兄弟计较的。”
自家兄弟……
小太子沉默地将目光移向自责的言钰,他手隐在袖下,轻轻捏了捏自己湿透的袖口,冰凉的雪水只一瞬便染湿了他一整个手心。他垂下眼,道:“无事,八皇兄同言烨玩闹,言烨谈何计较。”
言钰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随后叮嘱侍童要好生照顾太子后,便同小太子告辞,向言瑾消失的那方向追过去。
小太子站在原地,沉默地望着言钰离开的背影。
而侍童见大皇子走后,天塌了般拎起小太子袍子的一角,使劲拧了拧:“天爷啊,我的殿下,这般回去定会叫皇后娘娘大发雷霆的!殿下冷不冷,咱快些回去换身衣裳暖暖身子吧。”
“母后……”闻言,小太子喃喃出声,随后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转而吩咐侍童,“你先回去,拿身干净的衣裳来。我现下仪容不整,不好现于人前,叫母后瞧见也不好,你快去快回。”
侍童见太子言辞间不容反驳,不敢多说什么,告了声退,立马转身小跑拐进了前方宫墙一头。
待人都走了,言烨后知后觉拎起自己浸满雪水垂坠得有些重的衣裳,小手捏着袖角拧了拧,他人小力道也不大,却也多少拧出些水,滴滴答答落进雪地里,砸出一个个小小的雪坑。
看了全程的红线待在树上,看见树下的小太子这呆呆傻傻的模样,很是叹了口气。
想不到少君一朝投生凡胎竟成了这副怂样,被同龄欺侮也不反抗,还平平静静自己咽了下去,除沉默寡言这性子半点没变外,他同曾经的战神少君哪里有半分相似之处?
红线沉浸在自己的腹诽之中,不想那声叹息忘了遮掩,脱口而出。
站在树下正拧着衣裳的小太子听到,手一僵,抬头扫视起这方院落,太学就在旁边,而后白雪、红梅、宫墙,四周静悄悄的,无半分人影。
他放下袖口,转身看向自己身后的这株红梅,倏忽心中一颤。
方才那声叹息……好似是从这株梅树上传来。
然而枝头朵朵红梅迎风孤傲而立,也无半分人影。
小太子僵了僵:“……谁?”
红线一阵懊悔,恼自己坏了事。
她此行最要紧的便是少君脚上的那根姻缘绳,她本想趁此机会,悄悄地来,悄悄地走,瞒下漫天众仙悄悄解开言烨脚上的那根红绳,却没想到被自己的破嘴给坏了事,叫凡胎的言烨察觉到自己的存在。
然而她此刻更恼的是现在树下正强装淡定的小太子,恼他耳太尖。
小太子小小身子裹着湿哒哒的衣裳立在树下,正抬头望梅树,他头发上的雪化了,湿凉的雪水沿着两颊往下落,滴滴答答蔓延进脖颈里。他蹙着眉头神情认真,但这副景状瞧进红线眼里,却显得尤为可怜。
红线叹了口气,抬手捏决向下方施了个术法,暖风凭空而来,烘干了小太子身上的衣裳。
她其实有些心存侥幸,心道自己隐着身,就算被发现,而今凡胎的言烨也定不知她是谁,所以只要她不现身,便就是帝后那面溯回镜,也决查不到自己身上。
红线捋清思路,便什么都不怕了,行为也愈发放肆起来。
她矮身坐上梅枝,轻抬眼皮,瞧向下方被忽然烘干的衣裳惊得有些不知所措的小太子,启了启唇:“我?我是你亲娘。”
第4章 梅树妖 “你是太子,也只能是太子。”……
闻言,小太子的惊慌没由来地全散了,他抬头望着头顶那一颤一颤的梅枝,涨红了小脸:“你、你……你放肆!”
少君殿下竟还会脸红?红线着实新奇地盯着他两颊瞧,仿似发现了什么好玩的玩意儿,她学着小太子方才的语气,捏细了嗓子:“你、你……你放肆!”
言烨小太子更是涨红了脸,良好的教养让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一句能骂人的话。须臾,他冷静下来,问对方:“方才我身上的衣裳,是你弄干的?”
红线也不遮掩,极干脆回道:“对,是我,怎么了?小太子是否要谢小……是否要谢姑娘我一声?”
小太子怔了怔,虽不清楚对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仍旧有涵养地道了声“谢”。
红线闻言也怔了一怔,她方才不过同他玩笑,不敢妄想被少君言谢,但小太子这样正正经经同她道谢,让她一时怔愣在树上,忘了该作何反应。
一阵静默后,小太子试探出声:“你还在么?”
红线回过神来:“在。”
小太子:“你……是妖?”
妖?不……
“我是……”红线陡然清醒,立时刹住了嘴。
她怎么能自报家门给自己挖坑?若说自己非妖而是仙,这不是摆明了给少君划好范围,等着他历劫结束去天宫逮她么!
不然干脆就祸水东引,栽赃到妖族头上好了。
红线心虚地揉了揉自己鼻头,含糊道:“嗯对,我是妖。”
树下的小太子,身子肉眼可见地颤了颤,随后好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抬头望梅树,小心打量着枝头的朵朵红梅,孩童的好奇心让他战胜恐惧:“你是这株梅树?你是梅树妖?”
红线循着小太子的视线看向枝头的红梅,又看见自己搭在梅树上同色的裙衫。她转动眼珠,很是适应地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嗯对,姑娘我是梅树妖,这株梅树就是我。小太子怕了?”
小太子仰头望着红线出声的方向,眼中有晶亮忽闪,像是缀满了流萤的夜空:“不怕。”
红线疑惑皱眉:“不怕?”
“你应是好妖。”小太子道,“鬼怪杂记中,每每谈至异类,便说其善伪装,好食人精魄。若是你是书中所谈论的那些妖类,恐早已趁此刻四下无人现身吞吃了我,而不是见我衣衫湿透,好心替我烘干。所以,言烨猜想,你应是好妖,书上所载许是不全。”
“好妖。”红线咀嚼一番这两个字,见小太子一脸认真同自己解释的模样,觉得有趣,便弯下身撑起下巴冲他笑了笑,然后又想起自己隐身他瞧不见,便玩心忽起,恐吓起他来,“小小孩童你倒是胆大,就不怕姑娘我此刻便来吃了你?”
小太子沉默片刻:“怕。”
红线一愣,她在月老府里干活许多年,牵的姻缘线大多都是凡人的,到底对凡人比旁的仙了解些。她知道,凡界这些半大的孩子,向来逆反心重,你说好,他偏说不好,你说他怕,他偏说不怕。她曾疑惑问过月下老头,老头说,这大抵是人族本源里的根性作祟,好欲好强,最不喜他人否定自己,说自己不行。
所以,红线本以为小太子也该顶她,逆着她的话说自己“不怕”,可她没想到,小太子言烨却是直接说自己“怕”,这倒是出乎红线的预料。
而正当红线想继续吓唬他的时候,小太子又开口:“本来是怕的,但此刻却不怕了。”
这模棱两可的回答搅得红线纳闷至极,她一头雾水地看着他转身,望向宫墙拐角:“半刻有余,徐祥大约快回来了。”
“徐祥是谁?”红线疑惑。
正是此时,宫墙那头,小太子正望着的方向,“沙沙哒哒”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伴着几声急切的呼喊:“殿下,殿下,冻着没?”
一名小太监从宫墙拐角小跑过来,怀里抱着一叠干净整洁的衣服。
——正是方才离去给小太子取衣裳的侍童。
见状,小太子侧头瞥向梅树,同红线低声道:“你是树妖,根在此处不得动弹,若你此时要吃我,我大可大喊一声让徐祥跑出去,届时宫内皆知太学里的这株红梅为妖,父皇知我葬身于此后,下令焚树,你觉得,你可能活?”
原来如此,即便自己活不了也要拉着对方同归于尽,不愧是我天族的少君,杀伐戾气都跟着魂魄带过来了。
红线如是想着,至此也肯定了小太子同少君是一人的事实。
“咦?殿下的衣裳怎么都干了?”侍童徐祥跑到小太子跟前,抖开手里的衣衫想给他披上,却不想触手之处皆是干燥,无半点湿凉。
小太子面不改色:“许是雪水只染湿了外衣,风一吹便干得快了。”
徐祥拎起小太子的袍袖捏了捏:“奇怪,方才不是还拧得出水么?”
小太子瞥他一眼:“你记错了。”
言语间正经无比,一点也瞧不出诓人的模样。
徐祥抱着怀里干净的太子服挠了挠头:“奴才记错了?”
小太子见他如此,也不解释,转身直接向外走去:“天色不早了,回宫。”
徐祥将怀里散开的衣衫叠好,急急忙忙小跑跟上小太子:“殿下,殿下慢点,真是奴才记错了?可方才那么厚的雪落下来,殿下的衣服不是拧出了好些水么?”
二人走后,红线浮空踏上梅枝,远远望着宫墙间那两人愈来愈远的背影。果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少君终究还是你少君,哪怕投生凡俗,满身仙力皆无,也吃不了半分亏。
红线深深感叹,待那主仆二人身影消失在视野,她也抖了抖裙子转过身去,准备捏决返回天界。
然而捏决捏到一半,她忽地一顿,一拍脑袋:
“哦豁!忘正事了!”
红线连忙沿着小太子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天光收敛,日头一点点沉下去。
小太子刚回宫,便迎面撞见候在宫门等候多时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