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星月愈发明亮,徐祥靠在桌旁垂着头打瞌睡,书纸摩挲的沙沙之声在红线耳边徘徊,他趴在桌边撑着下巴耷拉下一双眼皮,极自然地打了一个哈切。
徐祥惊醒:“什么人!”
红线掩嘴打哈切的手僵在嘴边。
小太子瞥向红线出声的方向,没过多久目光再次挪回纸面上,执笔写了几字后合上书本:“无事,夜深了,这便就寝吧。”
“是,殿下。”徐祥上前来替小太子整理书案。
小太子褪下外裳上了榻,红线悄声跟过去,手刚及他脚边,又听他道:“孤今夜许睡不安稳,徐祥你便备张小榻睡在侧殿吧。”
徐祥应了声“诺”,侍候好小太子就寝后,熄了灯去了旁边的侧殿。
红线咬牙切齿:“不过脱了你一只鞋,至于么?”
小太子仰躺在榻上,闭上眼:“在孤看来,你不通人性,未有男女大防之心,许也不会对他人性命有多少重视,孤为自己安危着想,只得行此招。”
红线气急:“你以为姑娘我真拿你没办法了?”
“若你有办法,将才徐祥在场时,你便也不会忽然没了动作。”小太子淡淡道,“孤不过侥幸试了试,你果然心有忌讳。”
“……”小小孩童,心思如此重,红线气得憋红了一张脸,不知该哭还是该骂。
小太子见她再无回应,便翻过身面朝墙壁:“不知你们妖类需不需晨昏定省,但孤累了,先睡了。”
红线:“……”
凡间的孩童都这般精明?少君投轮回井前定是没将孟婆那碗汤喝干净!
红线脑子发热,费了好大劲,才压下了想回天宫参他一本的想法。
她忽而想起傍晚在太学里瞧见的大皇子和八皇子,没由来地觉得他们可爱至极,直道那才是凡间纯真孩童的模样。
怎么小太子被他人欺负时倒是一声不吭,独独在她这处吃不得半点亏?
红线又气又疑惑又委屈,撇头正想问他,却见小太子已然睡熟,他蜷着身体窝缩在被子里,呼吸轻轻浅浅,活像一只可怜又无害的兔子。
“这是少君?”红线怔住。
而后静默半晌,她一声长叹,像是无奈:“这居然是少君。”
第6章 听墙角 太子贵足万分可爱!
一连几天,小太子防她防得滴水不漏,既不同别人说她的存在,也不私下找道士来驱妖,红线琢磨了好些天,着实猜不透他的想法。
好容易少君投生凡胎这般好的机会,她却无可奈何,生生让它从指缝间溜走,红线开始深深怀疑是否月下老头当年点化自己时,宿醉过头仙力不济,以致她化形“残缺”,连个凡间稚子都应付不了?
红线愈想愈觉得有可能,遂重新拾起自己每日的必修课——暗地里诅咒那老头,咒他后一千年仍是得不到孟婆欢心。
此刻正是白日,小太子坐在太学里听课,稍稍侧目便瞧见窗外那株梅树上有束梅枝颤动异常,抖得整树红梅簌簌而下。他僵硬了一会儿,偏头打量太学里众人,见无人发觉,也就没说什么,佯装什么都没看见,继续认真听起课来。
红线趴在枝头,见他向这处瞧了眼后又挪回了头,更觉得无趣。
小太子每日行程排的紧凑,晨昏定省,天不亮便要起床看书,大半的时间皆待在这太学里,叫她都得不到空子接近他,也更别谈能解开他脚上的姻缘绳了。
红线一叹,将手搭在眼上,扫了扫周围后,随意选了个方向,自己闲逛去了。
七摸八拐不知飞到了何处,只见前面一处宫殿十分冷清破败,又鬼气森森。
红线掂量了一下自己的仙力,自觉凡间的几只小鬼没什么可怕,便好奇地摸了进去。
刚及门边,就听见里头的几只小鬼正侃天侃地地闲扯。
小鬼甲:“唉,现在下头严查,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难受得紧。”
小鬼乙:“咋的了?”
小鬼甲:“你们住在上头的鬼都还不晓得?”
小鬼乙:“什么事?”
小鬼甲:“也就前些年的事,一殿的秦广王瞧上了妖族的一只狐狸,大费周章铺了十里红妆,都快娶进门了,正喝着交杯酒呢,忽然从天而降一白皮儿的道士,将新娘子给劫走了!”
小鬼乙:“我天!还有这事?那秦广王还不得气死?”
小鬼甲:“可不是么,气得大发雷霆,差点掀了整个黄泉。”
小鬼乙:“秦广王就没去追?”
小鬼甲:“追了,怎么没有追,正追到一半,整个黄泉忽然间亮堂无比,浩浩荡荡来了一波天族的人。”
小鬼乙:“天族来黄泉作甚?”
小鬼甲:“好似、好似是送一名尊神去轮回井投胎。”
小鬼乙:“哪位神这么有面子,排场这么大?”
小鬼甲:“我也不知,彼时天族仙气浩淼,我身上的这点鬼气都险些给冲散了,怎么还敢再凑近瞧那神仙的模样?”
小鬼乙:“哦……”
小鬼甲:“可别说了,真是造化,当时秦广王眼看快追上了那私奔的道士和狐狸,哪成想黄泉为迎天族,冥界鬼门大开,叫他们钻得空子逃了出去,让秦广王在众鬼面前着实丢了好大一脸。”
啧,这不就是实打实的冥界版逃婚加私奔么?本以为黄泉阴气森森,养出的鬼民们也都只会呆呆傻傻到处瞎飘,没想到他们下头的日子竟这般刺激,过得委实风生又水起。
红线咂舌感叹之际,回过头品了品小鬼甲的话,直觉他口中那众仙簇拥去投胎的神仙,必是言烨无疑。
小鬼乙感叹:“青青原上草,冥界地里凉啊。”
小鬼甲没反应过来:“诶,正聊着,你这只鬼,怎么忽然念起诗来?莫不是欺负我生前未读过书!”
小鬼乙擦汗:“没,怎么会?只是有些感叹,鬼哥你且继续说。”
小鬼甲“咳咳”两声清清嗓子:“其实秦广王那头也没什么了,自那日过后他便自个儿窝在一殿里头生闷气,顺便下了一条死令,令冥界严进严出,凡黄泉鬼民,要是再见到那道士和狐狸,生死不论只管来报,一殿有赏。”
“自然,时隔六年,黄泉里再也没瞧见过那两人,但黄泉众鬼民却因他们二人,日日胆战心惊,生怕哪句话说的不对,触了秦广王的霉头。”小鬼甲叹息,“唉……鬼哥我也是好不容易才得了个机会,飘到上头来喘口气。”
小鬼乙安慰性地拍了拍小鬼甲的肩膀:“唉……原来下面的日子也不好过。”
小鬼甲一声叹后,又神秘兮兮压低声音继续同小鬼乙八卦:“不过也因此,黄泉开始流传,说秦广王自那日后,便记恨上当日来投胎的那位神仙,连带着瞧整个天族也愈发不爽起来。”
小鬼乙:“所以?”
小鬼甲:“所以,没处撒气的秦广王殿下,见有个神仙一连千年日日骚扰孟婆,觉得碍眼,准备头个就拿他开刀!”
骚扰孟婆?
红线心里一颤,那不是自家府里的月下老头么?
红线蹲在墙角听了好天,终是忍不住跳出来,逮住小鬼甲,提着他衣领问他:“方才你说的那个,骚扰孟婆的神仙,是不是整日身着一袭红色袍子,白发白胡子头上还扎着根红绳,叫做月老的一个泼皮老头?”
红线突然窜出来,将两只小鬼吓得一惊,小鬼们见她周身仙气漾漾,两条腿便不受控制地打起哆嗦:“仙、仙子饶命,我等并未做什么坏事啊,仙子饶命,仙子饶命……”
甲、乙两鬼求饶叫喊声凄厉悲恸无比,红线听得头皮发麻,不自觉松开了小鬼甲,还略尴尬地替他抻了抻被她弄皱的衣裳:“你们方才说的骚扰孟婆的神仙,是不是穿着红衣服,叫做月老?”
小鬼甲扛着压力,顶着红线迫切的目光和她周身散发的仙气,颤抖着身子努力回忆一番:“回、回仙子,那、那名神仙,好似是叫月老。”
红线心头一紧,复攥上小鬼甲衣襟:“若我记得没错,方才你们好像还说,秦广王要拿月老开刀?怎么开?如何开?那老头而今可还活着?”
小鬼甲抖成了筛糠:“回、回……回仙子,活、活着,那名神仙还活着。”
听到这话,红线手下一松,周身因急切而动荡起来的仙气倏忽一散,俩小鬼身上的压力骤然消失。
小鬼甲壮着胆子继续道:“秦广王憋着闷气,恰见那位神仙舔、舔着脸给孟婆献殷勤,也只是气了一气,下令将那神仙赶出黄泉而已,仙子莫要担心。”
红线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冥界隶属天界管辖,不过是自家媳妇跟人私奔这么点大的事,秦广王也没必要拿整个鬼族开玩笑,去动天族的人。而且,再怎么说,她家老头到底也是一名正正经经的仙君,虽脸皮厚了些,但也不至于被人家欺负。
红线长舒一口气:“还好还好。”而后她忽然反应过来,“什么?月老被赶出黄泉了?”
她又拽上小鬼甲衣襟:“那他现在如何了?什么时候被赶的?如今可回了天界?”
小鬼甲吓得一抖:“就、就昨日被赶的,今晨我出冥界时,听说他还赖在黄泉外撒泼,不知现下如何了。”
红线一阵懊恼,心下也愈发慌乱,当即撇下两只小鬼奔向太学。她得赶紧搞定小太子,赶在老头之前回到天宫,不然到时纵然给她八百张嘴,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何私下凡间。
刚入太学,红线便直直飞向小太子,两手一撑扒上窗栏就冲小太子耳边喊:“小太子,本姑娘没时间跟你耗,你且说你有什么愿望,本姑娘愿意同你交换,帮你达成心愿后,你须得让我瞧一瞧你的脚。”
耳边忽然一声炸响,令屋内危襟正坐正听课的小太子手一抖,浓墨忽地染黑了笔下一小片字迹。
正是此时,堂上讲课的太傅恰好察觉到小太子的异常,便问:“太子可是对为师方才所讲有疑问?”
小太子淡定地扫过屋内众人,见他们面上寻常,防似未曾听见红线方才的叫喊,便搁下笔,站起身同太傅揖礼:“未有,太傅所言通俗易懂,言烨受益非常。”
太傅笑了笑:“如此,那太子便坐下好生听课吧。”
小太子:“是。”
红线旁观俩人温吞模样,气委实不打一处来:“别瞎瞧了,姑娘我施了法,只你一人能听见我说话。小太子快说,你有什么想要的,或是什么愿望?作为交换,姑娘我便大发慈悲地满足你。”
小太子正笔行书,连一眼都没瞧她:“无。”
红线一噎:“骗鬼呢,凡人六欲之盛,怎会没点想要的?”
小太子:“凡人六欲盛不盛,孤不知晓。但,就算孤在行骗,骗的也不是鬼,是一只蠢妖。”
“……”红线压了许久,才将将压下冲上心头的怒气,冷静想想后,也明白了小太子说没有的原因。
司命先前不是说,凡间以皇为尊,太子往后便是皇帝么?
届时天下都是他的,她许诺的这点心愿,他又怎么会看得上眼?
想清楚后,红线就差快哭出来了:“求求小太子,可怜可怜姑娘我,就让我瞧一眼你的脚吧。”
红线声音委屈至极,小太子闻言笔下一顿,两颊莫名浮上两朵红云:“男女大防自古便有,你这妖,怎么、怎么老想看孤、孤……孤的脚?”
红线眼神飘忽不敢说实话,索性闭上眼心一横,谎话随口便扯:“因为、因为太子贵足万分可爱,叫姑娘我心中欢喜,魂牵梦萦!”
第7章 变化术 “姑娘我扒起裤子,可是不认人……
“啪嗒”一声,小太子手里的笔滚落下去,砸到地面上,在安静的课堂上显得无比清脆。
太学陡然陷入一阵静默,正听课的学子们纷纷望了过来。
太傅亦是一愣,须臾后反应过来,干咳了两声:“太子今日是否身体不适?”
小太子将将回神:“回太傅,并无。”
但他的脸颊上仍挂着两片可疑的红云,叫人怀疑。
太傅沉默片刻:“虽说为师平日严厉,但也并非不通情理,若太子身体不适,便先行回宫歇息,待身子转好,再回太学听课。”
屋内气氛僵持,堂下的学子们奇怪地瞧小太子,堂上的太傅一脸关切,而红线却是不管,她着急解开姻缘绳,隔着窗户源源不断地在小太子耳边胡乱夸赞,说着些什么可爱、心悦、欢喜之类的话,小太子的一张小脸,红得愈发异常。
太傅见状更是担忧起来:“太子可还好?这脸怎么愈发红了?莫不是烧过头了?”
他搁下书,快步走到小太子身边,细细瞧了他的脸后,传唤外面侍候的宫奴:“去请太医!”
小太子一僵,开口拦下要去寻太医的宫奴,辩解道:“多谢太傅,言烨并非身体不适,而是因上课走神,没将笔拿稳,让它落地发声扰了太傅讲课,自觉羞愧而已。”
小太子言辞恳切一脸正经,太傅依旧有些怀疑,他打量小太子片刻,见他不像是扯谎,那点怀疑也就烟消云散了。随后也只训了他两句“听课莫要走神”,便让他坐下,转头继续讲课。
经此一事,小太子的内心倒是平静下来,听太傅的话坐下听课。
而外面正扒着窗栏着急的红线却不死心,好说歹说见他无半点反应,委实急了:“你这小子!怎么软硬不吃?逼急了姑娘,信不信我立刻进来扒了你的裤子!”
闻言,小太子一顿,但也再没什么大动作,偏过头凉凉地瞥她一眼。
红线见之不自觉一抖,只觉他方才眼神凌冽,就像是将她的隐身术瞧破了一般:“瞧、瞧什么瞧!再瞧你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