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烨轻“嗯”一声,道:“师叔的住处好似离竹舍不远,每日,师叔于剑阁大门处忙完回来,尚有闲心爬上竹舍外大树上窥望,如何得不到空自己送来?”
“……你怎么知道?”红线好一阵哑,双颊忽地腾上几分热度,“你何时知晓的?”
她自下决心修习凡人武功后,便很少使用仙术,她偷窥他时没用上隐身术和敛息术法,可她用了凡间武功中的收敛声息之术啊,她这一身武功放在凡人里不算差,如何一下子被他察觉到?
言烨回道:“师叔头回往竹舍送糕点的那日。”
红线顿时结巴了:“一、一、一从开始你就发觉了,那为何你不同我说,且、且我收声敛息,旁人都察觉不到,怎、怎就独独你能将我注意到?”
红线羞臊得一张脸热烫无比,动作同时凌乱,她身子摇晃间,腰上的香玉随之在她裙衫间摇摆,搅乱了玉下坠着的一条红流苏。香玉的香气便就从此处一阵阵腾出。
言烨静静嗅着,忽然问:“师叔日常熏的什么香?”
熏香?
她并未熏香啊。
红线将自己情绪的安抚下来,疑惑言烨此问,但依旧回他道:“我没有熏香习惯。”
她瞧着他现下一副从容模样,算是发现了,他而今相较于儿时,当真内敛了不少。
两人间的气氛再次沉寂下,红线终于正经忆起她进竹舍的目的,也不再纠缠他询问是如何发现的她了:“你莫要扯开话题,我问你,方才院外元清话中那句无意是何意?”
见她又提起此话题,言烨不动声色地拾回手边竹册,错开红线的视线,淡淡道:“元清年幼,不知世事,以致口无遮拦,他口中的无意,只是为拒绝师叔送来竹舍的吃食以作的由头而已,并无其他意味。”
“哦?是吗?”红线古怪地盯着他瞧,“我还当是——”
言烨抬眼,问道:“师叔以为是什么?”
“我还当是——”
她还当是他觉察到她图谋不轨,知道她意图以日常讨好的形式接近于他,便生气地拒绝她。
但既然言烨的话里并无此意,红线长吁一口气放下心来,而后道:“没什么。”
随后又问:“我瞧你日日读书费心伤脑,便好心时常找来零嘴给你,先前几日你都正常收了,为何这几日忽然拒绝?”
红线一句“没什么”落下,言烨眼中的亮色随之暗下。他回道:“我不喜甜食。”
“你不喜欢吃甜的?”红线惊讶,疑惑。
但仔细想想,她好像确实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他儿时的那十年间,前半段皆在妗月的养护之下,从不挑食,妗月给什么他便吃什么,以致她也从未关注过他喜欢吃什么。
再往前小太子那一世,太子读书皇宫中压力大,他每日精心读书上太学,虽宫中的膳食点心尤其多,但她也从未见他有馋嘴过几次,好似东宫摆在面上的糕点,都几乎填入了她的胃……
红线脸上涌上几分羞愧。
“好吧,”她决定不再纠结,干脆直接问他,“那往后我不送甜食了,你喜欢吃什么,告诉我,我去挑一挑送过来。”
红线的死缠烂打让言烨沉默,片刻后他于沉默中走出来,问红线:“师叔为何如此关心言烨?”
红线不懂为什么他每一个问题都问得如此奇怪,关心便关心了,哪有什么为什么?
但她见他面上不复方才那般漫不经心,便也不好随意回答,于是认认真真思量半晌,好好琢磨了一番话术后,才作答道:“或许是因为这凡间一遭我同其他人都不熟,只识得你,而你又身份特殊,于我而言与旁人不同,我便更留心于你了。”
“身份?”莫名的,这番话不知戳中了言烨哪片雷区,他面上的神情忽然间就变了,随之自嘲一笑,“原来一从开始你便已知晓我是敛剑阁阁主之孙吗?原来你伴我十年,竟也因此吗?呵……原来、原来……”
红线被他口中数句“原来”搅得满脑门疑问:“什么原来?”
她所说的身份是天族少君这个身份,并非居远岱之孙啊,居远岱如何与她有何干系?她在意的从不是凡间凡人间的弯弯绕绕,至始至终都只是他一人啊!
“不是——”红线欲辩解,但话到嘴边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天族少君这个身份于现下的他来说太过遥远,小太子又是他的前世之事,他现下凡人一个,她如何能开口同他提及他前生和天宫之事?
言烨见她辩解无声,面色彻底凉下,冷淡着脸站起身。
红线当真是百口莫辩,这会儿见他要走,顿时急了,忙伸手将他衣袖拉扯住,凌乱道:“等会,容我想想。”
可这般情况,谁会停下等她想好?
言烨嗤笑一声,超乎寻常地动了脾气,一拂袖,抽回她手里扯住的衣袖,唤元清进来送客。
“稍等!稍等!容我再想想!”红线生死时速脑中飞速运转寻找说辞,可终究没元清进来的速度快。见元清武力值低赶不走她,言烨便抬手一挥,一道真气从他袖中腾空而出。
红线当下反应过来抬剑抵挡,然而待她回神,却发现自己已然落在了竹舍外面,竹舍大门在她面前“砰”的一声紧紧关闭。
“???”红线一头雾水,傻愣愣地干站在竹舍门外,不知该做何表情。
她这是——
做了什么惹怒的他?
小瞎子长大后当真喜怒无常。
红线这会儿脑子还是懵懵的。但即使是被赶出门去,红线仍未收敛,依旧按照自己心中所设想,使劲浑身解数讨好言烨、亲近言烨,因为如果她连接近他都做不到,又如何能教导说服他,引他避开他未来的悲惨命格?
所以,亲近,还是要的。
讨好,是她所能想到,通往亲近他这个目的的唯一路线。
既然言烨不喜欢甜食,那她便将甜食排除在外,开始经常出门上街采买,只是这回,她搜罗的不止是吃食这一类了,往后见着什么新鲜的小玩意儿全都统统买下,记在敛剑阁账上,然后亲自捧着一怀的瓜果点心去敲竹舍的大门。
然而元清却不似先前那般怕她了,许言烨同他说了什么,他生了几分骨性气血,再不惧红线剑主身份,不论红线说什么,他都不让她进竹舍大门。
所谓讨好,便就是要顺着要讨好者心意来,不能惹怒他,不能违逆他,要悄无声息讨好住他。所以红线只好将姿态再放低,装作得再卑微些,隔着元清往廊下唤了几声言烨,高声为自己辩解。可言烨始终不理她,竹舍的大门关闭,她这日又再次灰头土脸地将一怀的吃食、小玩意儿抱回了闻香阁。
唉,红线愁啊。
倒是问剑楼中的居远岱意外地开怀:“她当真吃了烨儿的闭门羹?”
长礼也笑:“吃得干脆利落,连回嘴都没敢。”
居远岱道:“这姑娘有趣。”
“是有趣。”长礼嘴边笑意不减,“只是他们二人武功都不低,暗人不敢跟得太紧,那日竹舍中,他们独处交谈,暗人进不去,但仅从竹舍里传出的只字片语,便已能确定他们儿时定然相识。”
长礼顿了顿:“然而长礼依旧不解,小庄主如此不苟言笑,这姑娘在那日究竟做了什么,竟让小庄主这般动怒。”
居远岱笑:“所以,此番不正巧验证了老夫的眼光确然不错,这丫头确是个人才,老夫乃烨儿亲生外祖父,都未能撬动烨儿的情绪分毫,她只这一面便令烨儿坐不住了,可喜,可喜。”
“如此,阁主,那阁外上门的那些挑衅之人……我们是否依旧旁观?”见居远岱此时心情不错,长礼提了一嘴。
“都打回去吧。”居远岱道,“他们身后之人是何心思谁人不知?既然这姑娘确只是为烨儿而来,对剑阁无害,她想留在阁中,那便让她留下,阁外那些上门挑衅、探我阁中虚实之人,一干全都打回去,让他们回去告诉他们身后之人,这姑娘只要留在我敛剑阁,我敛剑阁便就此保下了,警醒他们莫要妄动歪心。”
长礼答了一声:“是。”
如此,当红线隔日提着剑,习以为常地前往敛剑阁大门,准备清扫今日份“脏东西”时,阁外已不见来上门挑战她的江湖散人,直到而后几天依旧如此,她后知后觉地以为江湖中所有不服她者,全都已经被她打了个遍,时至今日已没有再对她任敛剑阁定风剑剑主位有任何异议的人了。
这是好事。
她终于结束了长久以来的这件麻烦事。
意识到这一点后,红线浑身上下好一阵舒坦,收剑回阁,前往竹舍,继续同言烨“缠斗”,依旧殷勤不断地往竹舍里递些零嘴和小玩意儿。
可是无可奈何,对方仍没理她半分。
然而正因红线近日愈发没皮没脸上门纠缠人的举动,令整个剑阁内关于他俩的传言愈演愈烈,到最后逐渐抵达高峰。
一时间,“敛剑阁新任定风剑剑主看上了阁主之孙”这件事传遍了整个敛剑阁,甚至都传到了外界,在清陵城中大街小巷流传不止,渐渐传得愈发夸张。
于是半月后,远在西南方向某座城池中的林和泽听闻到这传言,面色瞬间阴晴不定了:“你说,药人同那位新任的定风剑剑主红影……如胶似漆?”
下属道:“属下不知这消息真假,但清陵城中确有此传闻。”
“如胶似漆……呵。”林和泽笑一声,嘲道,“他一身皆是毒,如何同人如胶似漆?”
但沉默片刻后,他仍旧不放心:“红影是何人他难道不知?他怎敢如此不设防亲近于她?怕不是预备联手红影以摆脱本教主?可他莫忘了,他体内的蛊虫仍在,她也依旧在本教手中!派人传信进敛剑阁,告诉他,想摆脱本教,容易,此事过后本教放他们生路,自此他们同银月教再无干系,但是现下,他必须听从本教号令!算算从他进敛剑阁都过去多久了,怎么还不动手?!”
“是。”下属收到指令,退出去,飞鸽传书于清陵城中的线人。
于是当晚,言烨便收到银月教的传信,信中命他尽快动手。
只是谁都没想到,恰巧这时,正预备翻墙的红线瞧见了这一幕,她面上维持了好些日子的笑刹那间沉下,这段时日好容易生出的好心情片刻间消散。
言烨读完信后面色阴晦,红线多少能猜到几分信中内容。
于是,红线沉默了。她坐在树上望着他,望了很久,他出神有多久,她望了他便就有多久。而后见他迟迟不决,终于,红线面色晦暗,收回视线,捏诀消失在此处。
整个过程言烨全程无心身旁事,甚至都不曾发觉院中有香来至,又有香离。
红线回了闻香阁,将自己关在屋里,把床上的被子蒙在脑袋上,坐在床上,眼神空寂地一直看着窗外。
她想了很多,思考仙生,思考人生,思考一切一切,想了一类又一类,从自己的幼年时期回想到自己任仙位,回忆月老,回忆孟婆,回忆他们二人黄泉中曾对她说的那番话。到最后,她甚至想起了少君的幼年、太子言烨的幼年,还有小瞎子的儿时,她尝试揣度他们长大后的各类心境。
只觉得复杂无比。
就如同月老所言,少君的劫难、少君的命格,少君此生所经历的一切,终归都是少君自己的抉择,她尽力给他摆出另一条路,却始终不能代替他做选择。
他不是她。
她也不是他。
所以她不懂他。
她此生除了编绳一技,没在其他事情上有耗费如此心力。
她着实不明白,他此生的命途怎就如此坎坷,所要经历之事怎么就剪不断理还乱了。
升神劫允仙升神,可仙要升神却为何需要割舍七情、割舍一切?
或者她该问,自古以来的那些从仙升上的神,都是因割舍了七情、割舍了一切,才升上的神位吗?
然而没有人能解答她,于是红线陷入了一个思维怪圈。
她想不通,出不来。
如此几日后,剑阁中人终于察觉到红线的不对劲,居远岱便派人前来探望,闻香阁大门打开,他们见到的却是一面颓然的红线。
居远岱唤她过去。
红线心下糟糕烦乱,实在没心情,连剑都懒得提,草草为自己施下一个净身术,便随来人前往问剑楼。路过竹舍时,竹舍大门依旧紧闭,她一眼都没往那个方向望。
——如陌路一般。
抵达问剑楼时,居远岱今日是一副悠然姿态,他见她进来,察觉到她的颓败,便问:“这才几日不见,姑娘如何一副面冷心死形容?”
红线回:“心情不佳。”
居远岱听出她的敷衍,笑一声,明知故问道:“如何不佳?莫不是我阁中有人令姑娘不快?”
她心中所想如何能同他说?再则,即便她能将仙凡所有事都同他言,他能不能帮她倒是后话,他这一把年纪没被吓昏过去就算不错了。
红线不愿多生是非,决定一笔带过:“无事,红线不劳阁主费心,或许待日后想通,红线心绪便能转晴了。”
虽说她言语间没留一点情面,但居远岱倒还挺欣赏她的坦荡,干脆直言问道:“姑娘可是为烨儿头疼?”
没想到竟然被他猜中了,红线意外:“你如何得知?”
居远岱笑:“这两月来,姑娘时常来往竹舍,剑阁中上下已有不少流言蜚语。”
是吗?
她不知晓。
怪不得她这两个月所路遇的弟子们都会拿一双诡异的眼望向她,原来他们私底下都在聊她。
红线心下好奇:“都有些什么流言?他们私底下是如何说我的?”
居远岱见她面上神情仿似当真不知,口中话语一敛。毕竟他是长辈,须端出一副长辈的面貌,而非将儿女孙辈间的少年情意如笑谈般摆上台面,让他们难堪。
于是居远岱话题一转,将方才所言淡淡揭过:“没什么。”
他问道:“姑娘是因竹舍闭门,不得进,不明烨儿心意,才有此烦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