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惊讶。成年人不做选择,看中了好几把低调优雅、精致耐用的长柄伞,不必取舍必然是全都买了。
若问有无缺憾?有的,「U记」贵价手工伞店不卖折叠伞。
不论在伞店老板看来折叠伞是否脆弱且廉价,但无法否认它便于随包携带。
现在不是比较雨伞优劣的时候,以购买糖果为最终目标的今天,伞不是重点。
17:02,伦敦天空中阴云渐聚。
海德公园西侧,不少马车稍稍加快速度驶离,乘客多是提着精美包装的纸袋。凑近,似乎还能嗅到一股似有似无的甜香味飘散,是来自「小甜甜糖果屋」的新品。
此时,两辆马车相隔不远,一前一后停在路口。
玛丽看到一位老妇人在前方下车。
老妇人本来是高个子,但如今已经轻微驼背。头发灰白,衣着普通却是一丝不苟的整洁。
提着两只大布包,如果离得近些则能闻到布包里散发的淡淡油墨味,是装着新书或报纸的气味。
虽然老妇人走得有些慢,但步伐稳健,正一步一步走进糖果屋。
这真是一家老少皆宜的糖果屋。一条长队在等待结账,各个年龄层的客人都有。
随后,玛丽也进入了糖果店。她的注意力立即放到各式各样的糖果上,没有再关注其他顾客。正如此前对宣传广告的定位,来此是为买糖,而不是来邂逅艳遇。
购买过程有条不紊。每个品种挑选一些,价格不重要,顺眼的就收入篮中。取货,排队,等待付款。
排队过程中外面的风声愈发大了,天色肉眼可见地变得昏暗。不多时,雨滴敲击屋檐的声音响起。
雨,终是落下,而且没有停止的趋势。买好糖果的客人加快脚步离开,为了早一步乘上马车。下雨天,再晚些可能就要去远处打车。
一条长队,总有人在队末。
玛丽正处在尾部,却一点都不着急。她早就做好了雨中散步的准备,也就是走上四五十分钟,只当锻炼身体。
二十分钟后,终于付了款。提着一大袋各种罐装糖果,撑起新伞,朝东南方走回家。
一进一出店门,前后只相差半小时,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天地。
街上的热闹被按下消除键。
天空乌云翻腾,沿街路灯尚来不及点亮就被雨幕笼罩了整座城,入目昏暗一片。
穿梭于街巷的人群都不见了,偶然快速驶过的马车溅起一地泥泞,车轮却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愿。
‘咔嚓!’,‘刺啦——’
风雨中,有一把伞的伞骨突然折断,又听到伞面被刺破的声音响起。
雨伞被狂风大雨搞坏了,它原本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而,小事发生在大雨天。
玛丽走到十字路口,正要向左转弯过马路,就看到了右侧十米远的倒霉事件。
倒霉蛋是刚刚见到的老妇人,她手中撑着的雨伞突发了一些小毛病。半边伞骨断裂,而且伞面破了一个洞。
老妇人只能躲在沿街建筑的屋檐下。
长街空空,她一手提着大布袋与彩虹屋糖果纸袋,破了的伞与不停的雨将人困在城市的遗忘角落。
这一刻,老妇人微驼的侧影仿佛更添三分佝偻。
玛丽环视四周,附近几条街都没有伞店,众多商铺在在大雨来临时提前打烊。周边似乎看不到第三个人,想要拦一辆空马车更需要等待与运气。
按照上辈子有关她的反社会人格倾向诊断,现在自己应该视而不见地左转弯离开,但早说过了那玩意一定是误诊。
一分种后,老妇人所在的被遗忘角落多了一个人。
“这位太太,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玛丽没有左转,反而走入右侧的长街,略微加快脚步来到老妇人面前。终于看清这是一张满布皱纹的脸。
老妇人有着深灰色的双眸。
令人有点意外,这双眼睛没有流露丝毫遭遇倒霉后的恼意,此时反而格外沉稳且平静。
玛丽略过了这点小意外,将装着雨伞的纸盒靠放在墙边。
“请原谅我的打扰,但能不能帮我一个忙,不要让你手提袋里的美味糖果淋雨。盒中有伞,可以为糖果提供帮助,如果你愿意的话。”
如果不愿意呢?
玛丽根本没等回答,转身就要离开。
她不可能极具绅士风度地为人撑伞,再一路护送帮忙找马车。反正今天心情好又随手多买了几把伞,送出一把只是举手之劳。
至于收费,大可不必。
在目力所及之处,老妇人从头到脚的穿着简朴,她身上最贵的就是新买的糖果,很可能凑不出钱购买一把三位数英镑的雨伞。
屋檐下,老妇人一时微愣。
自己身上极少出现错愕情绪,但在刚刚过去的三分钟内居然前后发生了两次愣神。
谁能想到从出版社临时拿的伞质量之差,差到让人无从腹诽,从来没用过被风一吹就夭折的伞。
哪怕伞是有些旧了,但从其外表判断本不至于飞速死亡。偏偏今天的狂风与撑伞的角度刚刚好相撞,让两根伞骨壮烈牺牲。
从而引发小概率的大倒霉事件。比下雨天没带伞更倒霉的事情是,一个人提着心爱的新糖果,但伞坏了、店关门、没马车。
——这种时候最急需一把新伞,愿意用给弟弟的入学礼物作为交换。
眼看这条街仿佛被灰蒙蒙的雨幕隔绝了,四周一片忽然死寂。
此时,却猝不及防闯进一位陌生人。
大雨倾盆,屋檐伞下。
在空荡荡的长街,年迈老妪与年轻男人,素不相识的两个人相对而立。
陌生男人不由分说地留下礼盒,美名其曰不让糖果淋雨。
只见那个礼盒尚未被拆封,全新黑色硬纸的包装,仅有封口缎带上印了字母「U」。如果对奢侈品伞类没有概念,势必会大意地将此视作平价新伞。
“先生。”
老妇人扫了一眼礼盒,迅速回神叫住了正欲离开的赠伞人,其嗓音正如一般老年人般沙哑,“您……”
你怎么可以送了伞就跑?
三位数英镑的雨伞,怎么能像是随手送出一张报纸那般随心所欲?
老妇人并没有说那些,如果谈钱,好心人恐怕跑得跟快。如果坚决不要伞,又违背了真实需求。
“先生,您能不能也帮我一个忙。我重复买了两套『大红帽』的《甜食品鉴》合集。雨太大了,我拿着沉重的书并不方便,能否请您带走其中一套?”
『大红帽』的《甜食品鉴》合集?
玛丽对这个作者与书名有点印象。在调查下水道糖纸时,向女仆索菲亚询问相关事宜,顺便聊了聊市面上的甜食话题。
其中提起备受主妇们与厨师们的生活类书籍Top榜,『大红帽』所写的甜食类书籍近一年榜上有名,是不少人的必备藏书。
简单说来,这是一位生活区的著名作家写的畅销书。
人们从字里行间中揣测,『大红帽』是上了年纪的中年主妇,她掌握了各种甜品烹饪术。其人可能有点胖乎乎的,但并不会过度肥,而显得慈眉善目又平易近人。
对此,玛丽一没有多少兴趣,但她还是回头了。
如果礼尚往来能让人心安,不妨接下一套书籍合集。“您客气了,我愿意为您分担一些重量。”
“谢谢您。”
老妇人将手中的一只大布袋递了出去,没有再多说什么。“多谢您不让糖果淋雨,祝您周末愉快。”
“您也是,周末愉快。”
玛丽接过布袋,也不是太沉。扫了一眼,所谓合集一共四本书。这次,她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谁都没有说再见。
疾风骤雨,萍水相逢。像是日行一善的送伞与及时回礼的赠书,两人相互间奇妙地只说了寥寥数语,连感谢的言辞都不够热切。
偏偏因为不够热切,仿佛心照不宣,伞和书才能被对方没有推诿地收下。随即,两个陌生人一东一西背道而驰,走入雨幕沉沉的伦敦之中。
‘砰——’
屋檐下只余留打开伞发出的回声,清脆利落却很快就散了。
一地雨水,不存半枚脚印。似乎除了伦敦九月的风雨,没有其他能证明两个人曾经在此相遇。
或许,原本就不曾存在真实的相遇。
暂且不提玛丽女扮男装以明顿先生的身份地开始新生活,半个小时后好不容易叫到马车的老妇人也到家了。
老妇人竟是从后门进入了独栋房屋。
进门,先放置好新伞,又将糖果袋子与《甜食品鉴》合集至于起居室的桌子上。不着急拆包装,先去了盥洗室。
墙面上的半身镜,照出一张满布皱纹的老妪面容。但其背脊不复微驼,而是挺得笔直。
老妇人洗了手,将一些透明液体涂抹于发际线处,随后竟然将那顶灰白色的老年女士假发脱了下来。又是打开其他玻璃瓶,不多时将脸上的皱纹与伪装清除得一干二净。
这赫然是一张男性化的脸。
迈克罗夫特简单洗漱后换回了西服,看着镜中恢复真容的脸,想起前天收到了亲爱的弟弟的来信,提起新生开始大学生活的近况。
歇洛克表达了对戏剧社团有兴趣,不是戏剧本身多有趣,而是对掌握伪装技术感兴趣,但认为他敬爱的·一贯懒得动的·哥哥应该难以明白其中乐趣。
不明白吗?
迈克罗夫特似笑非笑。上楼,在书桌前落座,从口袋里取出了糖果屋的广告单。
原本要将它扔掉垃圾桶中,现在却在广告纸下方写到:「伦敦,一座特别的城,它的天空总是模糊不清。雾天如是,雨天亦如是,而灰蒙蒙的雨幕下更笼罩藏着数不清的秘密。你、我、他都有秘密,有的秘密即便是最亲近的最聪明的家人也一无所知。
年轻人、年长者,雨伞、书,相遇又分离。生活伴随着秘密前行,很多时候懒得一探究竟。在此只再道一声谢谢,陌生的好心先生。——记于1869.9.8」
广告单惨遭丢弃的命运改变了。
它被妥善放到笔记本中,锁进抽屉深处,一如锁住那些不为第三人所知的遇见。
楼下,一柄「U记」乌木长柄新伞正被晾干。
迈克罗夫特嘴角轻扬,今天真是遭遇了一段奇妙的经历。他打开玻璃罐取出一颗糖,剥开糖纸,将薄荷色的糖果送入口中。
虽然广告单上打出遇见甜蜜爱情的旗号是谎言,但新品糖果味道恰如宣传的一样是初秋微凉的滋味。令人一时仿佛置身约克郡的福尔摩斯老宅。庄园里,天高云淡,树叶金黄。
同样品尝着糖果的陌生人不知作何感想,又会不会喜欢他送出的回礼?
第12章
九月下旬,一叶知秋。
玛丽完成了有关《伦敦公共交通出行指南》·「地铁篇」的全部编写工作,将文稿呈交给研究室的乔治教授审核。
据悉这套指南会在万圣节前出版上市,如果销量达标还会给一笔额外的稿费奖励。
也许是几百英镑?
玛丽没太在意,编写地铁通行指南所带来的收获,早就不在编撰工作本身。
阿贝尔行长为感谢金库保卫战的成功给出了丰厚谢礼金。假设她再破获几起相似案件,轻轻松松就能在伦敦成为有豪宅一族。
不过,金库打劫案可遇而不可求,短期内应该不会上演第二次。
此次未完成式的大劫案引发了一系列震荡。
不仅在伦敦范围内,当消息传到欧洲、东方、美洲等各地,各家银行、古董行、珠宝行等,但凡在地下库房储存了贵价财物的商家都准备加固防盗与安保措施。
不必惋惜,生财有道的办法远不止一条。
盯上劫匪的本意就不是求发财,更多是为了平淡生活增加乐趣。若想求财,自然还有别的途径。
近日,玛丽闲来逛一逛金融城,阿贝尔行长贴心安排了助理作为向导。有人指路,即便是丝毫不懂的外行,对于股票、外汇、期货、航运、保险等等各类交易也可以瞧个热闹。
当然,玛丽不是外行。
十九世纪的金融市场也没有一百五十多年后复杂,但她不会掉以轻心地自持有前瞻性眼光而无视时空差异。
电报通讯是目前最快的信息传递方式。三年前,欧洲与美洲之间的第一条跨大西洋海底电缆铺设成功,这也加速了国际金融市场的发展。
即便如此,如今的金融交易依旧与高效差了一大截。人们无法想象充斥着交易所大厅挂满电子屏幕的实时动态更新,更不谈通过互联网获得瞬间知晓地球另一侧发生的事。
现在,仅以获知每只股票的价格变化举例,商人们只能通过阅读定期的交易指数纸质报告的方式获得。
人们不得不耐着性子等待交易所的行情员每隔几小时汇总新数据,再一批一批地打印汇编成册。
交易所大厅的吵吵嚷嚷成为常态。信童们急于获得最新指数给雇主送去,而等商人们或经纪人们看到报告,那可能已经两三个小时前的数据。
这绝对脱离了「实时」一词。
时间就是金钱,金融玩家们无一不嫌弃他们获得的金钱不够多,谁不想追求高效。
有需求,就能发现商机。
玛丽搜罗了一堆新闻报刊以及资料,确定上辈子在19世纪六十年代出现的股票自动报价机仍无影踪。并不奇怪,两个世界的历史进程有存在小差异,当具体到某一发明就更可能存在时间差。
那不是太过复杂的机器。乍一看有点像是自动版的打字机,体积也是差不多大小。
制作这种机器需要结合电报通讯技术的部分原理,通过电报线路获得来自另一端的股票价格,随后将数据的变化持续不断地自动打印在纸条上。
听起来似乎简单,但想到这一发明需要创意灵感,灵光乍现并不常有。
于是,几张设计图新鲜出炉了。
玛丽还购买了二手电报机、金属零件、制作工具等设备,着手亲自将第一台自动报价机制作出来,也耗费不了多少精力。
不过几天时间,已经搞出了雏形机。
接下来只要将对零件、线路等进行具体微调即可。
“OK。”
玛丽对着操作台上的雏形机满意地点点头。脱下工作手套,清洗了双手,拉动响铃让女佣送来一壶红茶,顺带可以让厨师准备午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