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极力邀请沈槐前往香江,说那里有很多阔佬,想听戏,没处听。这些阔佬们都是旧时逃难的人,都有几分家底。就是没有家底的,在香江打拼这么些年,一点戏票子的钱还是有的。
戏迷们手里有钱,人又有闲,这个市场完全能捧出一个角儿来,就是没人唱。金从善不是没想过要重新捧一个角儿出来,可惜后生一个个水平没落,当不了台柱子,别说阔佬们不喜欢,就连金从善自己也是没眼看,最终只能含恨作罢。
金从善百般劝说,沈槐心中意动,只是反观自己,如今也是当不了台柱子的人了。金从善若是还想拉他登台唱大戏,那是万万不行。
他支吾道:“感谢金老板厚爱……只是金老板,我如今年岁大了,嗓子也哑了,唱不了花旦,当不了台柱子。我今天找您这一趟,不是想重新上台,怕是要让您失望了。”
“嘿呀!哪儿的话?我还能不知道你?当初一个小后生,现在年纪是不小了,听说现在女儿都有了?我知道你唱不了了,但本事还总是在的吧?你过来,哪怕帮我带几个人,帮我整整戏班子也好啊!你不知,香江的电影业,那可发达了。我们过来,随便拍拍电影,唱唱戏,刻一刻cd卖,都是很有赚头的,保管能赚你前半辈子赚不了的钱!”
在香江混久了,金从善的腔调也染上了那儿的味道,一开口,和京片儿天壤之别。
原来金从善打的是这个主意。
很多词汇沈槐听不懂,但大致的意思明白了。
如今会唱戏的人少,能教戏的人更是少。
沈槐一颗心放下来,有了主意:“好的金老板。”
“那你来不来吗?你来,我好有个准备,拉大旗,敲大鼓,来迎接你呀。”
“来来来。”沈槐自是满口应是。
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挂掉电话的时候,沈槐感觉心中一颗大石头落地,浑身轻快了起来。
能不能赚前半辈子赚不了的钱,沈槐不在意,他在意的是一个机会。
如今这机会自己找上门来,就没有不抓住的道理。
沈槐急急忙忙回了招待所,想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沈声默。
一回来,看到沈声默坐在堂子里吃东西。她面前摆着几盘酥饼,一手拿着饼,一手拿着水壶,吃得十分专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里,似乎只装得下眼前这盘食物。随着咀嚼的动作,腮帮子一动一动的,这让沈槐想起了兔子吃东西的时候,也是和她一般模样,专注而可爱。
沈槐一双眼立即浮现笑意,充满了慈爱的神色。
他对沈声默招手:“小默,爸爸回来了。”
“唔唔。”忙着干饭的沈声默只能发出单音节示意。
喝了一口水,把酥饼咽下去后,沈声默才有空道:“怎么了爸爸?”
嘻嘻,三天过,她的系统后台已经显示,金从善的信已经从香江发出来了。也就是说,沈槐已经取得了巨大的突破。
不过作为一个小孩子,她当然是不知道这些的啦。
“我找到了!”沈槐的眼睛亮起来,随后压低声音,“走,我们房里说。”
神秘兮兮的。
沈声默却明白他的顾虑。
如今两人虽然已经平反,只是风波还没过去,沈槐小心一些也是理所应当,这种事情,还是不适合大庭广众之下说。
她点点头,拿着酥饼和沈槐一块走了。
和沈槐对了消息后,沈声默知道香江这一行已经是板上钉钉,心中也忍不住雀跃起来。
香江啊,在七八十年代,这个地方代表着各式各样的传奇,同时也是影视行业,以及娱乐产业的黄金时代。
沈声默以前就是看着港片长大的,却从未真正的看过那些风华绝代美人的风采。而如今,她也终于有幸亲身参与了这一次时代的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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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代的马车很慢……
火车和轮船也很慢。
当沈声默和沈槐接到金从善的那封信时,已经是七天之后。
在这七天里,沈槐等得那是坐立难安,吃吃不好,睡睡不香,整个人都瘦了整整一圈,看上去精神都不好了。
直到拿到了金从善的信,一颗心才落踏实。
之后就是启程离开了。
行李没什么好收拾的,父女两就两件换洗的衣服,还是那种洗得破旧,一看就已经穿了很多年的旧衣服。
其实这几天里,沈槐有说过要去置办两身衣服当当门面,免得到了香江让人看不起,不过这个打算被沈声默摁死了。
沈声默说:“行了爸,咱们父女两手里有钱心不慌,只要带够了钱,到了香江之后,想买什么不是买啊?还用得着买这里衣服?而且你看看,不是灰的就是黑的,不是黑的就是白,就这几样颜色,几样款式,你就是买了新衣裳,别人也看不出来啊。还不如不买呢,到了那儿再说,免得浪费钱。”
虽然沈声默没有亲身经历过香江在这个年代的发展,但从以前阅览过的一些资料,包括影像资料,沈声默知道,现在的香江已经完成工业化建设,在那儿,有很多摩登女郎,时髦得很。
在沈声默看来,什么行李都没一包饼干馒头来得实在,这毕竟是路上能用来充饥的东西。
至于衣服什么的,到时候再说。
一个人的气势不是衣服给的,而是来源于强大的内心和自信。
只要你的本事足够强大,足够自信,足够有气场,哪怕披着一个麻袋,都能被夸时尚。放低身段去讨好别人,融入别人,是完全没有必要,同时也很无用的手段。
沈槐心里七上八下的打鼓,思虑了一会儿……觉得女儿说得对!
金老板在信里说了,只需要人过去,什么都不需要带,这里和香江的环境,完全不一样的,带了也用不上,徒惹麻烦。
“好,这就走,这就走。”沈槐兴奋得声音都在哆嗦。
翌日,父女两人就启程了。
码头人挤人,有搬运工,有乘客。
轮船上有货物,同时也有客人。
如今去香江的船票一票难求,就是有钱也难买到。所以登船的,多是一些高知模样的人,亦或者着装较为时髦富贵的女郎。他们都是一些名门大户,或者机关政要,有私事,或者是公事,要去香江的。
沈槐父女在他们中间格格不入,看上去就像乱入的一样。
这不奇怪。
偷渡的人很多,但一经发现,最大可能是要被丢出来的。
负责检票的工作人员看到衣衫破旧的沈槐和沈声默两人,立即大声呵斥道:“你们,说的就是你们两个,给我下去!”
一看就是来蒙混过关的,当他是吃素的吗?
沈槐用手指指了指自己,在得到工作人员肯定的点头示意后,露出慌乱的神色。
怎么要赶他走??
难道这艘船还挑人的??
“同志,我、我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幸好你今天遇见了我,不然让船长遇见了,非得把你扔进海里喂鲨鱼不可。”工作人员冷笑道,“趁着我还没发脾气,赶紧滚了,不然一会儿对你不客气!”
就这还没发脾气??
沈槐嘴巴发苦 ,常年被针对的状态,让他露了丝怯懦,不敢辩驳。
因为以往一旦被质疑,他只要敢为自己辩解,等待他的不是谅解,而是更汹涌的谩骂,所以面对这种情况,沈槐已经本能养成了缄默的习惯。
只是他没想到,他安静了一会儿,落在工作人员眼中就变成了默认和心虚,顿时,他眼中的嘲讽更浓厚了。
乡巴佬,要偷渡也不装得像一点,就这破破烂烂的样子,谁看不出来啊?
工作人员开始推搡他们父女俩。
……推不动。
那个面嫩的小女孩挡在父亲的面前,明明身量娇小,但下盘却很稳,没让工作人也得逞。
“你——”工作人也怒道:“哪里来的臭丫头?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一会儿我叫安保来赶你们。”
沈声默既不怯懦,也不害怕,反而坦坦荡荡的看向他,清亮的声音响起来,带着孩童的稚嫩,又有了一丝少女的娇俏。
“我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和你有什么关系?我买了你的票,你却要赶我。那我问你,我买票的钱,你退不退?退是几倍退?我看到票面上说了,如有特殊情况,可以协商赔偿。既然你要赶我走,就得给我个说法,不仅要赔我票钱,还要恭恭敬敬送我走。你如果做不到,那我就找你麻烦。”
毫无疑问,这是一把好嗓子。
她一出声,就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更难得的是,说话不卑不亢,有条有理,明显头脑清楚,还很有见识。
看上去不像凡物啊。
就连沈槐都一脸惊讶的看向沈声默,一时讷讷无言。
他单知道女儿学戏之后,口齿越发清晰,也不怯场,只当她是戏曲上的天赋,哪想在现实生活中,他这个做老父亲的,也输给她啊!
着实丢脸至极!
沈槐也瞬间找到主心骨一样,立即道:“没错!你胡搅蛮缠要赶我们,不给个说法,我们就找你麻烦!”
至于麻烦怎么找,上哪儿找,沈槐是一概不知的。他察言观色,看到女儿说出那句要赔偿,找麻烦的话后,工作人员面色难看,便知道踩中了他的命门。
“你们——你们真的买票了?”声音明显弱了下去,都哆嗦了。
“那是自然。本也是要给你看的,只是没轮到我们,你就要赶我们走。”
说着,沈声默掏出了两张船票,堵住那个工作人员的嘴吧。
一等票,头等舱。
居然是最贵的票价!
这一下子,不仅是工作人员被镇住了,旁边看热闹的人也被镇住了。
说来也是,眼前的小女孩和中年男人样貌周正,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养出来的孩子,加上她条理清晰,敢作敢为,单是这一份当面质疑和反问的行事作风,别说是小孩子,就是大人也难以做到。
说不定是什么落难的人家呢。
一个见着短发显得十分干练的女性便给沈声默说话了。
“哼,我看了好久了,人人好好排着队,也没扰乱秩序,偏偏要赶人家走,这不是门缝里把人看扁是什么?这么久还不快检票,耽误了我的事情,回来找你们经理投诉去!”
工作人员认得这是一个有公务来往的女干部,一句话也不敢说,顿时面色讪讪,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弯腰低头对沈声默父女道:“请进。”
什么把他们赶走的话,却是不敢再说了。反而开始担心刚才的事情千万不要传到领班的耳朵里,否则他该吃不了兜着走。
沈声默走进了船舱,这一番动静,倒是免了她排队的时间了。嘻嘻。
说来金从善够大方,会做人,给足了沈槐面子的。
沈声默在头等舱里有自己的床铺,船要航行两天,有得受呢。
不过这床蛮舒服,一点也不颠簸,倒是免了一些舟车劳顿之苦。
而且因祸得福,那工作人员可能害怕得罪他们父女两 ,被记恨,这两天来,对他们两人颇为关照。有时候去餐厅吃饭去晚了,还能被特殊照顾,给他们留了饭。
如此一来,沈声默自然是对人家笑眯眯的,不再揪着之前的事情不放了。
当以和为贵,以和为贵。
就这样过了两天后,船终于靠岸,到了码头。
靠岸的时候,正好是晚上,天黑了。
一走出船舱,就看到码头上一块竖立的牌子,上书“码头”二字,上面装饰不停闪烁的霓虹灯,炫丽异常,给黑色的夜空增添了颜色,十分好看。
这种现代化的感觉,让沈声默有种深深的割裂感。
这里就是这个年代的销金窟,名利场。
香江。
她来了。
第82章 国粹
这好像是属于另一个时空里的城市, 和一路上所看见的风景截然不同。它不再是单调的,不再是无味的,而是充满了喧嚣,这种喧闹和沈声默以前所处的世界有异曲同工之妙, 让她感觉到踏实。
路上有汽车的鸣笛, 有汽轮的轰鸣, 但也有黄包车。吆喝声不绝于耳, 道路两旁也林立着摊贩,在卖夜间的小食。
这和现代的小吃街也没什么不同了。
高耸的楼宇装饰着流水灯,看上去富丽堂皇, 有种喧嚣繁华的美感。
沈声默忍不住惊叹。
古和今在她的眼底交汇, 形成一幅奇妙的画卷,有种奇异的融合感。
在与世隔绝的小山村里待了太久, 她都快忘记外面的繁华是什么样子了。
唯有此时, 当双脚踏在地面, 感受着眼前耳边那亲切的叫唤声时, 沈声默才有了一丝真切感。
下了轮船后,沈声默缓步走出码头。
害怕人流把她和沈槐冲散,沈声默紧紧抓住沈槐的手, 不让他远离自己的视线。
是的,此时两人的身份俨然已经对调,沈声默掌握着主导的地位。
经过上一次登船事件后, 沈槐认可了女儿的能力,同时不得不正式自己的处境。加上这一路走来,他不停接受来自工业社会的冲击, 便选择了相信沈声默。
他相信, 女儿会比自己更好的选择。因为她有更年轻的大脑和更灵活的思维。
她的未来是不定的, 是无限的,而他已经垂垂老矣,即将被这个世界抛弃,跟不上时代。
走过那一段人潮拥挤的路,父女两人终于出了码头。
不远处就是一条小型步行街,叫卖声和吆喝声都有,只不过沈槐听不懂,面色有些不自然。
沈声默听得懂,但她只能装作听不懂。在别的世界里,沈声默学过,说得还很地道,很利索,但这个位面,她目前还是第一次接触,未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她就暂时装自己是个第一次进城的文盲好了。
“爸爸,我们先去找个宾馆住一晚吧。”沈声默拍拍他的手,感觉他的手因为紧张有些发抖。
沈槐自是点头。
除了点头,他已经没别的动作可做了。
沈槐从没想过,有一天居然会从比自己小很多的女儿身上获得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