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和车站,不管什么年代,人流量都是很大的,同时意味着不安全。鱼龙混杂的地方,总是危机迭起。沈声默虽然在戏曲练习室里打滚了三年,各种马步花枪后空翻耍得飞起,但终究不是专业的打手,要是对方人多势众,她还是怕的。
两人初来乍到,沈声默不想为了省几块钱,去挑选一些看上去就有安全隐患的黑旅馆。
看了一圈后,沈声默选择一家看上去装潢还不错、门口有人值守的酒店。价格应当不便宜,但在该花钱的地方,沈声默从不会抠搜。
在这里,是不需要介绍信也不需要各种票就能消费的,沈声默带着沈槐大大方方走进去。
门口的保安打了声招呼,用粤语,沈槐自是听不懂,而沈声默则是面色冷淡的点点头,对保安竖起两根手指,示意两个人。
保安见此,目光露出一丝丝惊讶的神色。
因为常年在这里工作,保安经常会接待来自大陆的客人。为了方便工作,他还学了几句蹩脚的国语,虽然不标准,但寻常的交流是没问题的。
看到这对父女不像什么富贵人家,本来想用他蹩脚的普通话交谈,却没想到小女孩居然对他的话有了回应。保安很快意识到他们听得懂,便继续用粤语说:“请往这边走。”
因为知道对方可能听得懂自己说的话,没有了语言交流的障碍,保安也收起了一丝轻视,再不因他们破旧的衣衫和老土的打扮就对他们有所怠慢。
很快来到办理入住的柜台,前台是一男一女,在值夜班。听见脚步声,看到保安引着两个人往前台走,他们神色怪异的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故意用粤语说:“又是两个土包子,烦死了。”
说完后,以为沈声默他们听不懂,露出职业假笑,用蹩脚的普通话问:“您好,请问几间房?”
沈声默扫了他们一眼,然后露出一抹笑来,轻声道:“两间。”
也是用粤语回的。
问话的男孩子面色立即变得难看起来,他怔了一会儿,讪讪低头登记。
这种当面说人坏话被抓包的感觉,可真不好受,感觉被当面戳破什么坏德行一样。
偏偏眼前这个女孩听得懂他们编排的话,却没有愤怒,也没有暴起,反而还笑眯眯看着他们,让人不寒而栗起来。
小女孩天真无邪的面孔,配上这种略带阴沉的冷笑,给人一种不寒而栗之感,怎么看都哆嗦。
是人都欺软怕硬,一旦他们害怕了,就不敢怠慢也不敢轻视了。
接下去登记的顺序很顺利,再没出现什么阻碍,父女两人很顺利的入住,放下了行李。
直到周围只有两人时,沈槐才敢大喘气。
他虽然听不懂,但刚才看到其他的面色不对劲,也能猜得出来有事情。
“怎么了小默?他们怎么了你?”沈槐的问题一连串抛出来,“他们是不是说什么不好的话?怎么那样看我们?”
“你怎么会说他们的话?”
对此沈声默早就准备好了说词。
她淡笑道:“在船上的时候,我和那个哥哥学过两句,为的就是好认路,好问人,爸爸你忘了吗?”
沈槐一怔,很快回忆起来,确实是这样没错。
在船上两天,他除了晕船睡觉,什么事也不干,倒是女儿居然思虑得这样周全,就连这个都想到了。
沈槐心中又是骄傲,又是愧疚道:“真是多亏了你,不然我们还不知道怎么不方便呢。他们刚刚,是不是笑话我们了?”
学戏最重要的就是微表情和神采,沈槐自己也是个中好手,怎么能不知道这其中的猫腻?
他开始觉得自己是个废物,让女儿去面对这一些!
却不想,沈声默笑了起来,她解释道:“没有,就是他们比较没有见识,眼界短,目光浅,见到从内陆来的人都要一惊一乍的,一点都不端庄,不体面。要让他们见着更多人,还不得一惊一乍得像只猴子。”
“是吗?那真是见识短了。”沈槐放下心头的疑惑,然后回了自己的房间。
沈声默笑了笑,依旧是那样宠辱不惊的态度。
相比起在小山村里当小村霸的日子,她确实成熟稳重多了。
在这个地界里,和以前一样无理取闹可不行的。这里多的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一不小心,就会被吃得尸骨无存。以后和沈槐相处得越多,就越能发现她身上的不对。
与其一下子让他接受冲击,不如从现在开始,一点一点揭下自己的伪装,好让他预预热,到时候好接受一点。
毕竟谁能想到他天真无邪,单纯可爱的女儿是个混世大魔王呢。
诶,乖女儿难当。
沈声默陷入了甜甜的梦乡。
这家酒店的床是软软的席梦思,让沈声默感受到久违的亲切,睡得很舒服。
次日,沈声默起得很早——当然很大原因是沈槐一大早在敲她的门,沈声默被吵醒了。
是了,今天要去见金从善,得早点准备,不能失了礼数。对着门口叫了一声“我醒了,马上起”之后,沈槐就没有敲门了。
沈声默翻身起来,给自己扎了两条油亮的麻花辫,穿了一身没有补丁的衣服,然后就放沈槐进来。
酒店的客间有座机,可以打电话。酒店的房费可不便宜,沈声默没打算那么早走,而是想要薅掉它最后一根羊毛。
“爸爸,我们在这儿打电话给金老板吧?”
“这……这能行么?”沈槐觉得不妥。
“怎么不行了?它自己写的,座机免费用啊!”沈声默很兴奋提起话筒,开始拨号。
写是写了,但实际上一般人是不会打这个电话的。
因为这年头,电话也没有很普及,就是有电话也不知道能打给谁,所以一般都是摆设。
金从善自己有个公馆,在香江已经勉强算个数得出名号的大佬,电话自然是有的。
电话拨出去之后,很快就接通了。
沈声默把话筒递给沈槐,让沈槐和对方交谈。
不多时,沈槐把电话挂掉,抹抹额头的汗水:“好了,金老板说会派人来酒店接我们。”
“好耶!”
金老板真好,金老板真棒。
沈声默提着行李和沈槐一块下了楼,办了退房手续。
今天的前台学聪明了,不仅没有说什么不中听的话,也没用粤语,而是用蹩脚的普通话说话,还很热情的问:“两位接下去要去哪儿啊?需不需要接车服务?我们的司机收费不贵,五块钱包你走遍香江啊!”
五块钱还不贵?怎么不去抢劫啊?
而且别当她不知道,现在外面有的士,有公车,有便宜的不坐,非得要坐他们家的车?又不是皇帝来巡逻,摆那么大架子干什么?冤大头才上这个当呢。
沈声默说:“不用,我们自己有车。”
骗人的吧?
前台没有放弃,因为深知人的劣根性,一旦被人哄得晕晕乎乎,很有可能为了面子,就答应下来。
而他们收获的,是切切实实的钱啊!
这种一棍子买卖最好做了。一般来说,只要激得人上钩了,这买卖就定下了。钱他们收着,对方有冤没处说,而且也很难会找他们算账。
前台继续道:“收费真的很便宜,我们的车是从ying国进口的老爷车,全香江都不多见呢。开出去,不管是什么场合,都很有面子。就试试吧,难得来一次,要是不试,得多遗憾?”
倘若沈声默真是来旅游的,她就信了。
沈声默似笑非笑看向前台,再次道:“我们自己有车,真的不需要。”
前台阴阳怪气的哼了一声,重新说起了粤语,表面是对着同事说,但话里话外却是说给沈声默听的:“昨天那么摆阔,还以为是那家阔佬逃难来的,没想到只是个小气吧啦的穷酸鬼。付不起就付不起,装什么装?”
沈声默:“……”
不与傻X论长短。
沈声默一双眼睛冷淡的扫了他们一眼,不言不语,却很有威慑力。
把对方吓得噤声之后,沈声默才施施然收回目光。
而此时,酒店门口响起了按喇叭的声音。
所有人同时看去,发现是一辆颇为气派的老爷车停在酒店门口。
司机探出头来,说的是一口很标准的普通话:“请问是沈老板和沈小姐吗?”
“是。”沈槐听到亲切的乡音,露出笑来,提着行李和沈声默一块上了车。
留下酒店前台的人面色难堪。
第83章 国粹
父女两人上了车后, 司机一路往前开。
路上的交通算好的,汽车不算多,黄包车多一点。沈声默一双眼睛不动声色打量窗外的情形, 大致记下地形, 然后就没有再关注。
这里的风土人情, 她还有很多时间来感受, 眼下最重要的, 是要想想金从善的事情。
沈声默安静了,沈槐却热络起来了。
他此时的表现就像个小孩子, 虽然还能坐得住, 但眼神一直滴溜溜转着,明显是在看车窗外那些巨大的广告牌, 还有走在路上的摩登女郎们。
沈槐没有坐过汽车。
在他风光那会儿, 坐得最多的还是轿子、马车,像汽车这样的洋玩意儿是只有大人物才能坐的。哪怕是当时的金从善金老板也买不起一辆汽车。
偶尔, 金从善还会私底下偷偷的倒苦水,羡慕那些来听戏的富家子弟,糟蹋车, 还不如给他开, 他保管好好疼爱得像自己的崽。
到了如今, 金从善不仅有了自己的车,还有了专门的司机, 自己只需要舒舒服服坐在后座享受就行。
沈槐心中感慨,同时也很惶恐。
若是放在以前, 他还没觉得自己和金从善有这么大的差距, 金从善是戏堂子的老板, 而沈槐是台柱子, 两者互相合作,互相成就。
到了如今,沈槐感觉自己和这个繁华的都市格格不入。
哪怕坐在后座,前面有司机开车,沈槐还是觉得浑身不舒服。
他忍不住偷偷扭过头去看一眼沈声默,发现沈声默无比淡定。
小女孩的脸上还有婴儿肥,细皮嫩肉的,长得十分清秀好看。此时在她脸上浮现出来的,是与年龄毫不相称的沉稳和淡然。
沈槐毫不怀疑,她这幅面貌摆在这儿,哪怕泰山在她面前崩塌了,她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
心中的烦躁奇迹般被安抚了下来,沈槐悄悄探过头去,问沈声默:“小默,你怎么能这么淡定的?”
淡定?
不淡定还能怎么样?
越是到了紧要关头,就越是要冷静,不然容易功亏一篑。沈声默深谙这个道理,哪怕她心不定,也会强制让自己冷静下来。好不容易一路走到这里,出了岔子可怎么了得?
偏过头看到沈槐因为紧张而沁出的一点点汗水,沈声默心中了然,知道沈槐大抵是心里没底,紧张了,害怕了。
沈声默淡淡一笑,没有把心底的想法说出来,而是神秘说道:“爸爸,其实我也害怕,不过我是装淡定。”
“真的?”
“真的。”沈声默用力点点头,“没准金老板见我们,他心里也没底呢。要是爸爸你露怯了,他就知道我们也没底。还不如我们装得淡定一点,让他没底。”
这样一来,不管要谈什么合作,都能最大限度的把筹码放在自己的手掌心,不会把自己送上去任人宰割。
虽然金从善对他们父女很好,也会做人,但既然是要谈合作,那就是谈生意,谁知道是不是糖衣炮弹呢?保持一定的警惕心是有必要的。
沈声默学了很多奇奇怪怪的知识,还有很多奇奇怪怪杂七杂八的经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商人无利不起早,金从善和沈槐哪怕交情再深,如果沈槐身上无利可图,金从善就不会极力邀请他来香江。沈槐还没正确认识到自己身上的价值才会这么没底,沈声默是一直都知道的。
不管是沈槐还是她自身,都代表着巨大的潜力和价值。
能吸引别人靠近他们,联络他们,是他们父女两人的本事,而不需要把金从善的帮助当成施舍,也不需要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太低,当做合作可能更好一点。
显然沈槐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这也不怪他。
不管是谁,来到了异国他乡,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都会失去本来该有的勇气和判断力。沈声默能一直保持冷静,是久经历练的结果。
沈声默的话,把沈槐说服了,他跟着开始装淡定起来,一张脸看不出任何表情。
这对沈槐来说并不难。
怎么说他都是一个表演大师,就这么一点小事情还难不倒他。
父女两人一个比一个稳如老狗,看上去波澜不惊,很有成算的模样。
“公馆到了。”车子开进一条较为安静的街道后,在一家公馆门前停下。
司机回过头来说:“金老板在等二位,二位请吧。”
随着司机话音落下,老爷车门有人拉开了,一个身穿衬衫马甲的男侍者做了个请的手势,把沈声默和沈槐两人往公馆里引去。
所谓公馆,就是一座大型的别墅建筑体,和现代的独栋别墅差不多。
沈声默观察到,在这一条街上,这样公馆还不少,一般公馆门口都会竖起一块牌子,上书着“某某某公馆”,好方便辨认。
而进入这条街后,开的汽车明显多了起来,显然居住的人非富即贵。
沈声默垂眸,知道自己大抵是进入了这个年代里香江的核心地带,周围的邻居们指不定都是什么大人物。
看来金从善在这儿混得真是不错呀,沈声默心想。
沈槐走在前面,父女两人一个身穿长衫,显得特别温和儒雅,一个梳着两条油亮的麻花辫,娇俏又可爱。
一路走来,不管是沈槐还是沈声默,全是目不斜视,安静无比,沉稳中带着从容不迫,让引路的侍者高看了几眼。
不愧是金老板一早就在等的人,就冲两人的沉稳做派,就已经比许多人表现好多了。没有露出窘态来,让人取笑。
很快,侍者带着他们父女两人来到客厅里。
金从善就站在那里,他穿着一件铜钱印的短卦,长袍,一顶黑帽,带着眼镜,留着胡子。体型微胖,看上去笑眯眯的,十分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