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时,冷川一身污秽,摔于泥中,名声尽毁掉。
她将亲儿从泥里面拉出来,灯火下,她甚至不敢多瞧冷川一眼。这实因她,接受不了这样子的儿子,陌生又卑劣。这个孩子,带给母亲的,不是希望,而是绝望。听他日日辱骂冷昭,别说碧霞宗弟子避之不及,就是沈乔自己,也有一种铺天盖地的无力的绝望。
想到此处,她鼻子一酸。
冷川偶尔也骂她,骂沈乔不过是更想要冷昭这个乖儿子,嫌弃自己。
当初不肯帮衬自己,如今也嫌恶自己。
碧霞宗弟子嚼舌根,说掌门再挑个孩子养都比这个强。
无可救药,一滩烂泥!
“其实我也想过,那孩子可当真无可救药,师兄在天有灵,可容我弃了他不要?多载光阴分离,仔细想想,我何尝了解过他?我前去天意城,川儿是什么样的人,我也想要知道。”
“他风评不佳,行事傲慢,举止无礼,不过纵然说他不好,这其中到底也并没有什么恶毒行径。哈,他以前毕竟是凝月宗少主,何许算计害人,已然应有尽有。说到底,他不过是宠坏了的孩子。”
冷枯尘在这个小世界有滔天权势,而容莺又是温和纵容性情,故而以前的少宗主,骄纵却不至于恶毒。
甚至她还见过以前侍奉冷川小厮,套路人家取得信任后,问冷川从前私底下可得罪什么人,她好加以提防,毕竟如今冷川落魄了。
没有,真没有。
那就好,若然冷川以前得意时,当真行不堪之事,鱼肉旁人,便是沈乔也不会原谅。
并不是每个人,都配原谅。沈乔执掌门位,行事一向果敢。
“当然后来,他害昭儿,是真的。”
那小厮张口便说,只怕冷昭才会放不过冷川。还有,一切均是冷昭算计,故意勾搭乐娇,引诱冷川嫉恨犯错云云。
沈乔想,这些都是借口罢了。如果,冷川能守住底线,不动邪心,什么算计都没有用。只要冷川动了害人之心,那错的也只有一个,就只是冷川而已。
“好在昭儿无恙,而小川,他毕竟也付出了代价,受了罚。既是如此,其实他也可以,重新做人的。只不过——”
只不过如今冷川那副模样,谁又能信,他能重新做人?
面目可憎,刻毒失智,眼中满满怨毒。
那副模样,真让一个母亲心碎,也让一个母亲绝望啊。
也许正因为如此,沈乔才会寄往于这邪神,她的眼中隐隐闪烁了泪光,闪烁着坚决。
林愫问:“便以命抵之?”
沈乔点头:“以命抵之。”
“绝不后悔?”
“不悔。”
“为何不悔?”
“因为,因为这原是我之过错。他尚自年幼时候,是我的疏忽,方才让他离开了我。使得我自己,没有办法照顾教导。”
“那便,如你所愿意。”
庙中,慈圣母像传出仙音在沈乔耳边回荡,使得她面染喜色,蓦然认命闭上双眸,任由泪水簌簌而下。
“三载之后,便如约取命。汝回家之后,冷川必受教化。”
林愫瞧着沈乔透出惊喜之色,行礼之后离去。
她踏出了神身空间,坐在庙外的月桂树枝上,目送沈乔的背影,任由桂花香,染上了她的衣。
其实这世间,没哪一位修士,能改变一个人性情,邪诡禁术也不过是让人魂魄不全。能改变一颗心,改变冷川如今怨毒的心,能够做到的,本来就只有沈乔自己。
不是旁人,不是林愫,也不是尹风华冰棺,更不是别的强大力量,而是沈乔自己。
送冷川权势容易,改其心却难。
那般怨毒不甘若有一人可解,大约也只有沈乔这个生母了,因为沈乔有着宁可牺牲自己的心。
林愫想,沈乔不过是缺乏自信罢了。她之所以缺乏自信,也许源于多年母子未见的陌生,源于比不上容莺的自卑,伤情自己只是个小门派的掌门,又或者别的什么原因。
而林愫,也不过是将这份自信给了她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熙熙 10瓶;梦璎珞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036
碧霞派, 冷川冷眼瞧着给自己送汤的小童青枚,对方因他这一眼,不觉吓得瑟瑟发抖。
眼见对方迫不及待离去的身影, 冷川却也不觉嗤笑一声。
此处之人, 无不厌透了自己,嫌恶自己。
就算在碧霞派,只怕这些人也认定,冷昭比自己强, 巴不得冷昭才是沈乔之子。
冷川唇瓣轻轻动动, 心里咒骂,区区小宗门, 谁稀罕?
然而他的手掌却轻轻颤抖, 捧着粥汤送到唇边,好半天,终究喝了一大口。便算冷川从前修为, 也远远未及辟谷不食的地步, 更不必提如今修为损了大半。
他不想死, 至于为何不死,并非觉得活着有何乐趣, 而是人天性就是求活。
他也暗暗骂自己没骨气,此刻患得患失, 竟有几分担切,毕竟沈乔有段日子没来瞧自己了。旁人私底下议论, 皆说沈乔看到他便心累。沈掌门那么好一个人,倒让这无耻儿子丢尽颜面。
念及于此,冷川心中生恨,可到底滋生了一抹惶恐, 几许不安。
若沈乔弃之,自己又何去何从?
他大口将粥水喝完,却没擦擦唇角。
这些日子,他不修边幅,甚至隐隐觉得自己周身有着几分酸臭味儿。
从高处落下,冷川第一反应自然是抗拒。
不过经过一段时间沉淀,他渐渐意识到,曾经种种风光,再也回不去了。接受了如此处境,他反倒更加绝望。
“昭儿从小,不也是在碧霞派长大,也不至于委屈了你。”
伴随熟悉的嗓音,沈乔也踏入了院中。她第一次,认认真真的看着自己亲生儿子,再不堪,也是现实。
冷川也不觉咬牙,有几分恼意:“他如今去了凝月宗,自然再不会回来这处。哼,你当初若肯帮我,让他回碧月派,你亲儿子何至于会落在这个地步。”
沈乔皱眉,呵斥:“此等不堪言语,不要再提。”
冷川面色一变,自然不觉有许多酸话要讲。
沈乔却长袖一抽,使得冷川起身:“跟我出去。”
冷川自然面色大变,很是不乐意。
曾经天之骄子,如今落到这般地步,旁人瞧不上也还罢了,偏生碧霞宗这些小门派弟子也嚼舌根。
只不过冷川如今修为大损,也绝不是沈乔对手。
一路上,碧霞宗弟子纷纷侧目,拿眼来瞧。沈乔跟前,他们纵然不好多说些什么,却也是眼底透出了惊奇。
冷川忽而生出羞惭,平日里一个人宅于院中,也还罢了,也习惯不修边幅。如今被旁人窥见,他最要面子一个人,哪里经受得了。
沈乔扫了他一眼,冷川看自己面色颇有怨恨。不过,因而如此,显得冷川尚自有几分的自尊心。也显得他,终究还是有救的吧。
河水滔滔,因为秋日里的寒气,已然生出了几分冰凉潮润。
沈乔内劲一收,冷川顿时也是摔在了岸边,双手染满了泥。
他心中充满了怨恨和郁燥,然而水面却已然映衬出他如今的面容。
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甚是狼狈憔悴。乍然一见,冷川自己也觉得很是陌生,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面孔。
以前,他鲜衣怒马,自然很爱惜自己的仪容。可如今的他,哪里还似从前的俊美少年?
蓦然,一柄小刀飞来,扎在地上泥土之上。
却将冷川唬得一跳,亲妈不会气得要宰了他吧?
人死了抛尸河中,处理起来也很是方便——
冷川再怎么作妖,这货可没想到死,如今一脸惊慌扭身,呐呐言语:“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乔瞧出他心中所想,为之气结,冷冷道:“把胡子去,整理下仪容,如今像什么样子。”
她如今也想通透了,对于冷川,实在不必和颜悦色,不然镇不住这个儿子。
冷川也不觉有些呐呐无语,认命拿起刀,一点点的刮了胡子,又用手指头理顺了头发。他有些愤愤然,以前在凝月宗,这些事情自然有人打理服侍。凝月宗是这个小世界第一大宗门,便是服侍他的侍女,也是出身不错的美貌女子。
不过自己被逐出凝月宗时,彩蝶和香鸾也不过是站在一旁瞧着,连问一句都没有。这般想着,他下手不知轻重,不觉在自个儿的面颊之上,轻轻的擦了一道口子,渗透出几颗血珠。
冷川也胡乱用手指擦擦,心里暗忿,沈乔这个亲妈待他也不过如此。眼见他刮伤了脸,看见了也当没看见一样。
换做是容莺,宗主夫人是个温柔之极的人,早就双眸蓄满了心疼,好好看自己的伤了。
他不得不承认,沈乔和他所想不一样。自己做沈乔儿子,已然是委屈之极了,可是偏生沈乔待他却并不如何的客气。
待稍作打理,冷川忽而觉得稍稍清爽了些。他又捧起河水,洗了把脸。
冷水拂过了脸颊,添了几分清凉爽利之气,而冷川如今模样,终究也是稍稍能看。他本来就是个英俊少年,如今消耗半年光阴,又被人废去大半修为,自然不免有些憔悴。不过,到底也还是有些底子在的。
冷川神气不好看,好在英俊容貌尚存几分少年气,不至于显得油腻。
最开始冷川大吵大闹,无非是抗拒自己的处境,完全不能接受。
不过一通发泄之后,历经半年光阴,他终究不能自欺欺人。没奈何,他自我认知到底调整过来,知道自己终究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假货。
沈乔让他自己除须,似乎因为这么点仪式感,让冷川彻底认命,坠入现实。
脸当然是很重要的,沈乔看着亲儿子如今这张洗干净的英俊面容,也感觉增加那么点儿真实的母爱,自行忽略冷川蔫了吧唧的神采。
说到底,慈圣母庙中,沈乔虽愿意以命以偿,可更多的是责任。
沈乔要强、负责任,觉得当娘的应该照拂教导孩子。对于冷川其人,她其实颇为绝望,内心深处隐隐有一切已经完蛋的绝望,否则也不会命都不要。
如今那妖神的许诺,顿时增加了沈乔的信心,觉得一切一定会有如神助。如今冷川这张还算入目的脸,更让沈乔得到几分鼓舞。
也因为如此,沈乔也不免受此夸赞儿子几句:“如此整齐样子,那才像样。”
冷川瞧着水中熟悉又陌生的英俊面容,瞧着水涡摇曳,使得那水中影像也一圈圈的模糊。
至此后,冷川倒也未曾继续整日里继续辱骂,总归是会自行整理仪容。饶是如此,他整个人也全无精神,提不起什么劲儿。
沦落如此,他想,自己此生也就这样子而已。碧霞宗也不过是个小宗门,与凝月宗一比,可谓是遥不可及。就连服侍他的婢女,也粗鄙不堪。
他没再嚷嚷报复冷昭,并非因为仇恨已经消失,相反,仇恨的种子如毒草一样滋长,在他心底扎根。只不过如今,冷川知晓自己是个废人。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不过沈乔反倒想开了,已然开始规划怎么教儿子。她到底是一派掌门,颇为干练。沈乔平日里传授功夫,管束弟子,乃至于抓紧门派凝聚力,将碧霞派管理得井井有条,颇受敬重。
在沈乔看来,冷川就是缺乏家族荣誉感,门派认同感。
以前冷川是高高在上的凝月宗少主,回到了碧霞派,不免觉得很是委屈,也很瞧不上。难怪整天死里活气当咸鱼,生无可恋脸。
如今思之,当然要培养冷川的碧霞派掌门之子的荣誉感。
小院里,丫鬟阿木大起嗓门叫:“川少爷,掌门让你出去呢。”
冷川继续躺着装死,他不想动,出去做什么,还不是听沈乔那个亲娘吹嘘。区区一个碧霞派的掌门,小掌门一个,能什么了不起。
没曾想,阿木这个夯货,也不顾上下之别,伸手便扯他推拉,很是不客气。
冷川为之气结!什么素质,小门派的丫鬟,就是这样子没规矩。
好似从前凝月宗,母亲容莺虽然温温柔柔,上下的礼数却很讲究,断不容区区丫鬟欺辱到自己头上来。彩蝶、香鸾皆冰肌玉骨,温柔秀雅兼知书达理。如今自己生活档次下降这么多,连服侍自己的丫鬟也如此粗鄙。
阿木脸勉强能说句清秀,却既无贤淑之性,更无温婉才情。放凝月宗,别说侍候自己这位少宗主,就是凑近前些也不够。
阿木则有自己主意,本来冷川归来时候,那副疯样子极让她嫌恶。而后冷川整理仪容,露出还有几分姿色的脸蛋,阿木看脸才对他客气几分。
不过饶是如此,阿木心中,还是掌门之令最大。
如今冷川拖拖拉拉,死里活气,阿木看着就有气。她眼珠子一转,就觎见一旁一个木棍,琢磨着是否要用棍子赶出去。却到底顾忌,人家是掌门之子,阿木忍耐着终究没动手。
“你不走,我告诉掌门去。”
阿木以向亲妈告状加以要挟,冷川面色变幻几分,拖拖拉拉,终于舍得挪动他那尊贵之躯。
阿木取了披风送去,不分上下,絮絮叨叨:“川少爷还是早些上进,免得掌门操心。唉,近些日子,掌门精神也不如以前了。”
在阿木看来,如今冷川价值在于脸且只在于脸。
冷川哼哼两声,也很有几分居高临下的不屑。这儿的人,似乎都颇为尊重沈乔。不过,这也没什么了不起,不是门下弟子,就是阿木这样子的粗鄙丫头。再不然,就是外边那么些个泥腿子了。
哪像凝月宗,容莺也备受敬重,见到的人皆是身份不俗。
只不过他心里看不起沈乔,自己也未必好受,想来想去,他忽而竟有几分悲从中来,好生可怜自己。
冷川眼眶红了红,吸了一口冷空气。
阿木在一旁欣慰:“川少爷知道感动,也算不负掌门一片心。”
冷川无语凝噎,懒得解释,高傲离去。
这时节,已然入冬,天气寒冷。昨个儿下了一夜的雪,冻得树枝晶莹透亮,宛如天宫玉树。
这样子的玉树,在清晨阳光的照射下,明润而剔透,晶莹而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