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免那番话传到宫里,杜夫人忙紧紧阖上嘴,再不敢拿花色说事,只顺手牵起另一块布,眼里的鄙薄能漫出来,“这是最劣等的蚕丝罢,织成的布比窗纸还薄,又不能抵抗寒气,大冷天的谁肯穿它?”
纪雨宁道:“那本来就是窗纱。”
杜夫人:……
虽然几次三番出丑,她却愣是赖着不肯走,非要把店里逛个遍,非但如此,简直每样东西都能挑出毛病来——即使根本说不到点上。
纪雨宁算是瞧出来了,这人根本是来滋事的,由她这尊门神坐镇,还有哪位顾客敢上门?
纪雨宁却也不恼,只让玉珠儿冲泡了一壶热茶来,当然是自斟自饮——杜夫人这种连水都不配喝。
杜夫人瞧着却有些眼馋,那水里不知加了些什么,甜滋滋冒着香气,她远道而来正觉得口渴,于是颐指气使道:“来了半天,连口水都不叫人喝,你们店里就是这般待客的吗?”
纪雨宁笑吟吟地将茶杯递过去。
杜夫人正要一饮而尽,哪知茶水刚一入口便烫出了燎泡,慌得她失脚坠地,只觉喉咙都快被烫熟了。
气得蛾眉倒竖,“你存心害我?”
纪雨宁笑盈盈道:“不是您让我好生待客么?怎么,给您喝茶您还不满意?”
原来那茶水滚烫无比,纪雨宁刚才只是做做样子,并没有认真喝下去,杜夫人是中了障眼法,信以为真。
得知自己上当,杜夫人简直七窍生烟,此刻也没功夫歪缠了,还是快找大夫看看要紧,哪知纪雨宁却轻轻拉着她,指着那些被打湿的绸缎道:“夫人,您看该怎么处理?”
杜夫人实在信了她的邪,要算账且等以后,喉咙实在耐不住了,只得匆匆吩咐仆人,“把那些布包起来。”
纪雨宁却道:“还有架子上的,也一并让你家主子带回去罢。”
都是方才东挑挑西捡捡的东西。
杜夫人这回可实在气炸了,已经上过一回当,还想坑她?
“不过是摸了两把,凭什么强买强卖?”
纪雨宁淡淡道:“夫人您扪心自问,被您摸过的东西,人家还敢要么?何况这些本是国公府预定下的,您总得让我有个交代。”
杜夫人生得胖壮,手汗也格外发达,一摸一个黏糊糊的引子,更别提她身有狐臭,又酷爱熏香,沾染在绸缎上头更不得了。别说架子上这些了,等她一走,纪雨宁还得整个地清扫一遍呢。
杜夫人满面红涨,“扯你娘的臊!凭什么就不能用了?”
纪雨宁转向隔壁那个苗条纤弱的身影,“石二小姐,若是你,你还肯要么?”
石景秀:“……当然不。”
虽然她看不起纪雨宁的为人,不过杜夫人这种做法……差点让她连隔夜饭都呕出来。
原谅她实在不能违心。
眼看纪雨宁还找了石家人做见证,杜夫人生怕两面夹攻,只能悻悻而去——当然那些布还是被迫属于她了。
纪雨宁很高兴刚开门就有这样好生意,让玉珠儿将银票和欠条一并收起来,这厢方重新沏了杯茶来,道:“二小姐是来找郡王殿下的么?可惜殿下不在。”
石景秀很快整理好情绪,“不,我是来找你的。”
她承认方才那幕令她有点震撼,纪雨宁的处事之风也令她稍稍佩服,但,这些都不能弥补她对大姐造成的伤害。
石景秀默然道:“我大姐是个很善良的人,她不会主动跟夫人您争些什么,可是夫人,您也不该拿我大姐扎筏子,跟她过不去。”
纪雨宁道:“我没想和谁过不去,不过是陛下寻上了我,如此而已。至于册封仪仗的问题,或许国公府该跟礼部商讨。”
言下之意,这不是她能决定的,根本这道旨意来得突然,在此之前她都不知道皇帝是谁——难道她还能劝皇帝收回成命?
石景秀固执地道:“就算如此,也该有个先来后到之分。夫人您进宫晚了数年,又是二嫁之身,不觉得太过招摇了么?何不自请向陛下降为嫔位呢,如此一来,对夫人您的名声也有益处。”
这话就颇耐人寻味了,石景秀这个年纪哪里懂得许多?纪雨宁浅浅笑道:“此话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姐姐的意思?”
石景秀有些不自在,来找纪雨宁当然是她的主意,不过也是在看了景兰送回的家书之后。
当然姐姐没指望家里为她做点什么,只是那些委屈,让人看了都难免牵肠挂肚。
纪雨宁这会子倒跟明镜一般,“你姐姐有功夫天天写家书,怎么就没工夫跟陛下解释呢?她资历深厚,又是陛下表妹,情分当在我之上才是。”
原本还对楚珩的说法半信半疑,如今瞧着,他多半是问心无愧的,只是另一位就不这么想了。
石景秀哑然,难道她能说姐姐跟皇帝感情不深么?既然如此,有什么话直接对皇帝说就好,做什么非得要她转达?
忽然觉得大姐也不那么光明磊落了。
纪雨宁道:“这是我跟你姐姐的问题,我俩自会处理的,很不该将你牵涉进来,倒是你,究竟是怎么看待兆郡王的?”
突然提起楚珏,石景秀脸上飘起了火烧云,忙掩饰着喝了口茶,随即呸地吐出,“好酸!”
纪雨宁道:“当然,这是酸枣和青柑熬制的茶饮,喝前得加点蜜糖才滋润。”
她深深嗅了一口,“确实很酸。”
石景秀的脸更红了,她忽然发现什么都瞒不过眼前的这个女人——她一定早就察觉到自己对楚珏的心意。
情绪不知不觉起了变化,石景秀蝎蝎螫螫道:“纪夫人,你能教教我,如何让郡王殿下垂青么?”
原打算出去解救的郭胜:……看样子是不劳他出手了。
纪夫人不但很会对付男人,连女人都轻易被她迷倒——陛下很危险哪。
第43章 . 锅子 纪雨宁的厨艺是一绝,她也怪怀念……
纪雨宁倒不是白白帮她, 她也想趁机多打听一些石家的消息,尤其关于那位德妃娘娘——石景煜毕竟是个男孩子,许多事他未亲身经历, 也难十分问的出口。
所幸石景秀倒不是心机深的, 三杯浓茶下肚, 脸上红晕消退,言语却活络起来。
“我大姐也是个可怜人, 当初若未进宫,这会子相夫教子, 怕也得了个诰命。”
原来当初石景秀许配给博望侯韩家嫡子,一开始便打算嫁过去当冢妇的, 哪知世家多奇志,那韩大公子不知撞了什么邪,偶然出门看上一个庵堂里的女尼,意荡神驰,回来便说要退婚,韩家老爷打了他数十板子, 半条腿血肉模糊, 他仍不改初衷,不得已, 只好托媒人传递口信,请石姑娘另谋高就。
纪雨宁诧道:“后来呢?”
她看石家人都有些骄骄之气,受此奇耻大辱, 焉能轻易放过?
石景秀撇撇嘴,“后来大姐就被姑母接进宫中,至于那韩家少爷,听闻是落发当了和尚。”
在石家的打压之下, 韩家从此一蹶不起,然大周朝向来尊佛重道,这韩公子既然已成了方外之人,前尘恩怨一笔勾销,石家也不能拿他怎样。
纪雨宁啼笑皆非,听起来这韩公子倒像是为了追求心上人才出家的,倒不知结果如何——真要是让他勾上手,岂不得双双还俗?
石景秀道:“我大姐还劝看开些呢,她从小性子又软,脾气又好,相熟的夫人们见了无不交口称赞;也怨那韩公子无福,不得消受这位佳人。”
石景兰是京中有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就连射覆、投壶等等也难不倒她。石景秀虽然从小在完美姐姐的阴影下长大,对她却也实在佩服。
纪雨宁听在耳里,倒觉得这位德妃娘娘未必如此淡泊,小小年纪能在京城一鸣惊人,她所下的苦功必定超出常人百倍,且从石景秀的描述来看,这位德妃娘娘似乎并没有明确的爱好,只是样样都想做到最好——心气太高的人,所求必定也不少。
看来宫中日子未必能有她想象中那样太平,纪雨宁倒也无惧,她接受了楚珩的身份,就得接受随之而来的种种麻烦,何况,楚珩也带给她不少便利——至少有他的人脉,生意是不愁了。
石景秀说完了家里的事,只觉口干舌燥,捧着碗咕嘟咕嘟一饮而尽,眼巴巴地道:“纪姐姐,还有么?”
居然也跟着唤起姐姐,纪雨宁不禁怀疑自己脸上是否写了“老女人”三个字,怎么人人看她都像看长辈似的?
好在石景秀年轻面嫩,长她几岁也无妨,纪雨宁让玉珠儿另换了一盅茶饮来,笑道:“你少加些糖浆,省得越喝越渴。”
石景秀猛灌了几碗酸酸甜甜的饮料,只觉开胃无比,腹中倒饿起来,不好意思的道:“请问有点心么?”
得嘞,看来这绸缎店还得兼当饭馆。纪雨宁倒是习惯带些干粮出门,因让玉珠儿拿些过来。
石景秀赛了一个黏米团在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像松鼠,“纪姐姐,您还没跟我说,该怎么让郡王殿下喜欢我呢?”
纪雨宁闲闲道:“我跟他又不熟,哪知道怎么办。”
石景秀这下可来了脾气,合着这人从方才就在耍她不成?
正要发怒,纪雨宁却按着她的胳膊,轻松悠闲地道:“你也别着急呀,我虽不了解兆郡王的为人,但也不妨听听你的心事,或许能帮忙出点主意。”
石景秀便低下头,“我能有什么心事。”
这话若早点提便好了,四年前她跟楚珏正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若那时就把婚事定下来,哪用得着如今犯愁?
偏偏两人年纪都还太小,不但双方亲长想不到,她自己也想不到,直到楚珏去了西北,她整日里寤寐思服,跟油煎似的,又多看了两折《西厢》《牡丹》,这才恍恍惚惚意识,原来她已对楚珏动情。
本盼着楚珏回来娶她,哪知这人光长个子不长脑子,见了她就知道男女之大防了,话都不肯跟她多说一句。石景秀便发愁啊,她已经及笄,明年就满十六了,以国公府的声势,提亲的人必会接踵而来,若不在此之前将婚事定下,岂非要抱憾终身?
纪雨宁道:“既如此,你何不主动问问他的意思?”
石景秀忽然羞怯起来,声如蚊呐,“这种事,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开口呢?”
且不提是否矜持的问题,万一楚珏并没打算娶她,她这样贸贸然发问,岂不名声尽失?
纪雨宁静静道:“人生在世,总难免要做出取舍的,你这样瞻前顾后,又怕失掉淑女的身份,又不甘心另嫁他人,难道你指望兆郡王自己醒悟?他若早看出你对他的心意,也不会傻乎乎围着我转了。”
石景秀咬着下唇,“原来夫人您也瞧得出来,既如此,您为什么不赶他走呢?”
纪雨宁微哂,“是他硬要赖上来的,与我何干?二小姐有功夫同我置气,不如想想如何将话说明白的好,否则,即使他离了这里,照样会去别处消遣,而非石家。”
纪雨宁一向信奉因材施教,像石景秀这种脾气,你好好教她,她未必肯听,倒不如索性施点激将法,她反而斗志昂扬,知道该怎么办了。
看着石景秀拂袖而去,玉珠儿低声道:“小姐,二姑娘若是不成功,会不会再来寻咱们麻烦?”
纪雨宁笑道:“应该不会。”
石景秀是个有个性的女孩子,尤爱面子,纵使楚珏不接受她的心意,她顶多灰心失意,不见得到处嚷嚷——其实在纪雨宁看来,她只要多点耐心就好了,两人儿时是顶要好的朋友,摆明了脾气是相投的,如今楚珏远着她,要么是因为国公府,要么,便是不想过早成家立业。
只要说明利害,她想楚珏总会有所触动——在最好的年纪,能找到一个全心全意爱你的人是多么不容易。
纪雨宁经历了世事的颠簸,如今虽然安定下来,可到底不像年轻时那般单纯奋不顾身了。
走了会神,待要吩咐玉珠儿将茶壶茶杯收进去,忽见小姑娘气喘吁吁地折返回来,“纪夫人,您适才熬茶的方子,方便让我也见见么?”
这一家子还真不客气,男的要吃的,女的就要喝的。好在都是小事,纪雨宁也不介意,慷慨地将配方送给她,看着石景秀千恩万谢的离去,心里不由得想:石家原来都是吃货。
*
自从两人定下之后,纪雨宁便配了钥匙给主仆俩,只是她没想到皇帝隔天会再过来——这么折腾真的不嫌累吗?
楚珩晃了晃手里一尾银光闪闪的白鲢鱼,道:“内务府才得的东西,朕想让你也尝尝鲜。”
其实还有一篓极肥美的秋蟹,可考虑到孕中不宜食用寒凉之物,只好忍痛割爱。
纪雨宁的眼睛果然亮起,自从最初的孕吐消退之后,她如今对于食物的兴趣却是格外发展壮大,尤其这鱼约有两尺长,片下来的肉都有不少了。
纪雨宁立刻决定做一个鱼片火锅,剩下来的鱼头鱼骨正好熬汤。天冷,还是锅子最方便暖身,撒上一把绿油油的葱花,别提多好看了。
光听描述郭胜都觉得口水直流,恨不得立刻进去大快朵颐。
玉珠儿没好气地拉着他,“急什么,灶里还没开火呢,你先过来帮我整理丝线。”
自从开了绸缎坊,玉珠儿要学的事就更多了,又不忍小姐劳神,少不得有人帮忙。
郭胜:……他又不是纪家买的下人,凭什么听她使唤?
正要拒绝,玉珠儿叹道:“别看你人老,一双手生得又白又美,怕是很精通刺绣吧?不像我粗手笨脚,什么都做不到。”
这么一说,郭胜的尾巴立刻翘起来了,也因这姑娘难得在自己跟前示弱,总得赏她点面子,于是宽宏大量的道:“行了,说这些话做甚?咱俩都是伺候陛下跟纪夫人的,还分彼此么?”
玉珠儿悄悄捂着嘴,掩去唇边一抹偷笑。
纪雨宁收回视线,淡定地道:“还是我来吧,您仔细让油溅着。”
楚珩虽然有心,奈何厨艺却不能速成,只得尴尬地放下木勺站到一边,省得给纪雨宁添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