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少人家都有类似的规训,但多是形同虚设,该纳妾的一样不少,只要打着繁盛子嗣的名头,旁人亦不好指摘什么。
若非要为纪雨宁出气,楚珩是不会单挑出这点的,此时就见他轻哼一声,“身为男子,无顶天立地之能,却要靠女子变卖嫁妆养活,你自己说说,朕要你这样的臣下有何用?”
李肃总算听出皇帝言外之意,原是为纪雨宁讨公道来了,本以为纪雨宁带走了那批珍宝,跟自己该是两清,可看皇帝这不依不饶的架势,恐怕还不算完。
李肃便讪讪道:“臣先前……确实向淑妃娘娘借了一批款子,因事出匆忙,未来得及立字据,一时竟浑忘了,如今淑妃蒙幸进宫,臣理当为其添妆才是。”
果见皇帝面容稍霁,吩咐随侍太监,“取笔墨来。”
李肃这回可真正自己挖坑给自己跳,骑虎难下,他其实早忘记纪雨宁进门时带了多少陪嫁,可看皇帝意思,若是太小气肯定不饶的,只得照纪家如今的生意情况,估计取了一个约数,在白纸上写下五万银——这已是他全部能拿出来的家底了。
皇帝仿佛仍有些不满意似的,亏得郭胜帮忙说了几句情,这才勉为其难道:“罢了,朕给你机会,只是今年的俸禄你也不必领了,只当是利息罢。”
郭胜催促道:“大人,还不快谢恩哪!”
李肃并不知主仆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故意让他往陷阱里跳,还当这人真心帮自己说话,遂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响头,感恩戴德道:“谢主隆恩。”
楚珩办完这件事便懒得再理人,哪知姓李的仍赖着不走,他难免有些烦躁,“还有何事?”
李肃大着胆子道:“臣颇为想念临清水土,不知陛下能否……”
这是想主动放外任的意思。
楚珩懒懒摆手,“爱卿学识渊博,对朝中多有裨益,朕又哪里舍得放你离开?明年再说罢。”
李肃松了口气,他故意试探皇帝心意,好在皇帝并不打算刁难自己——京官当然比地方官舒服,前途也更广。
皇帝爱惜名声,自不可能在男女之事上惹人口舌。
但,兴许皇帝不过是想在眼皮底下牢牢盯紧自己,这种时刻担心会身陷囹圄的处境,也未必好过多少就是了。想到此处,李肃又不免忧心忡忡起来。
楚珩借口喝茶,掩去嘴角的一抹冷嘲。他固然有一千种法子可以置此人于死地,但,那未免太痛快了些,比起干脆利落的死,不若让他提心吊胆地苟活,如此,才是对这类鼠辈最好的惩罚。
看皇帝没有继续谈话的意思,李肃便知趣告退,哪知纪雨宁正好于此时回来,双方打了个照面,李肃躲躲闪闪的道:“微臣叩见淑妃娘娘。”
曾经在她面前颐指气使的人,如今倒落得这般田地。纪雨宁原以为自己该是快慰的,此刻却发觉出奇地平静——原来她对李肃根本已毫无感情。
连恨都不必有。
纪雨宁轻轻一点头,便站到皇帝跟前去,跟他说起今日铺子里的见闻。
皇帝安静地听着,时不时打一两句岔,就好像一对寻常夫妻般,无话不谈。
彼此的心耳意神都牵挂在对方身上。
纪雨宁也会有这般小女人的情态,是他始料未及的,两人并没有太亲密的举动,落在李肃眼中却分外刺心。这等触手可及的幸福,原本他可以轻易拥有,但……却是他亲手放弃了。
脚下忽然趔趄,仿佛踢到了一块坚硬的石子,趾尖钻心般疼。他眼眶不自觉地潮润起来,怕被人瞧见引来耻笑,忙掩面匆匆离去。
等他去后,楚珩方命郭胜拿来那张借据,展示今日的成绩——其实他本来没打算为难姓李的,谁知对方偏要送上门来,不宰他一顿都说不过去。
纪雨宁看到上面金额,不禁失笑:“五万银子,这是他和您说的?”
当初嫁妆也就两万银子,这都翻倍还不止了。
楚珩撒谎撒得面不红心不跳,“他说是利息,朕总得承他这个情。”
纪雨宁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忽然想起她私自偷运出来的那批珍宝,如此一来,李家非被她弄得倾家荡产不可了。
当然她是不可能再还回去的,那样岂非承认是自己所为?只低首把这事对皇帝说了一遍,请他收归国库,如此她才不辱没良心。
楚珩沉吟道:“那就拿去赈灾吧,正好今年西南水患,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也不枉他辛苦搜罗一场。”
纪雨宁忍笑答应,心想皇帝的口齿也是顶促狭的,嘲讽人还得把人夸出花来,这话李肃听见不得气死?
当然他是不敢气的,皇帝不计较他收受贿赂的事,已然是法外开恩,再不知足就真欠教育了。
至于那五万两面额的大票子,李肃一时肯定还不出来,纪雨宁也不着急,如今我为刀俎人为鱼肉,有他们着急的时候。
此时此刻,才真正舒心畅意了。
*
在纪家住了两三天,楚珩便吩咐郭胜备车,准备返程。实在宫里催得急,年关将至,哪里都离不了人。
纪雨宁本来想多陪陪兄嫂的,可看到皇帝那双湿漉漉的眼,忽然间就于心不忍起来——虽然她知道这绝对是耍了手段的缘故。
方才她就见皇帝使劲往嘴里塞了两颗麻椒呢,不辣出眼泪才怪。
纪家两口子虽仍旧恋恋不舍,可也不好强留,只叮嘱以后常来玩便是。穆氏不改朴素本色,这回送了好几坛自制的腌菜,有干萝卜脆豇豆等等,虽然皇帝不爱这些,也只好勉为其难收下——没准太后会喜欢,她老人家最爱吃粥的。
纪雨宁庆幸宾主尽欢,兄嫂也都知趣都没提别的,她本来以为穆氏会趁机要官——虽然皇帝不见得会拒绝,可这么打蛇随棍上总是不妥。
其实穆氏倒不是谦虚,她只是对朝中官职一窍不通,脑海里顶天就是到时候花钱给丈夫捐个员外,这一点,纪雨宁还是肯帮忙的。
马车架好了,纪雨宁发觉不见了楚忻踪影,耐心到前庭后院搜寻一番,才知她是被两个小萝卜头给绊住了,纪雨宁的两个侄儿少见世面,还是头一遭见到如此美若天仙的姑娘——楚忻虽然年纪尚小,五官轮廓已出落得相当标志,锦衣玉服,打扮得干干净净的,那两个还在流鼻涕的小子自然将之奉若神祇。
楚珩感叹道:“阿忻小小年纪就这般本事,长大了还得了?”
放在平时纪雨宁会觉得他夸张,但这回还真有几分道理。那两个小子一向顽劣,连穆氏的话不肯听的,却肯乖乖跟楚忻背诗,还把平时玩的玩具都送给她。小姑娘也尽显大姐头风范,“纳贡”之后,便认真充当起私塾先生的职分,小鬼们跟着她都学会认字了。
难怪这会子舍不得她离开。
皇帝叹道:“也只有小孩子心性单纯才会如此,再大些就不会了,朕记得十岁那年太傅辞官回乡,朕高兴得放了一挂鞭炮呢。”
纪雨宁:……这口气还挺骄傲的呀。
第60章 . 除夕 两边的战火骤然熄灭。
李肃回到家中, 只见阮眉披着件厚实的羊绒斗篷,正在院中捣年糕,一时间倒有点恍惚, 还以为是纪雨宁在时。
纪雨宁从前每逢年节都爱弄这些吃食, 年糕、饺子、汤圆等等, 哪怕他远去临清的那几年,她也不曾懈怠, 依旧会准备的好好的,再大包小包寄来——这些唾手可得的东西, 如今看来却弥足珍贵。
纪雨宁人虽然离开,她的习惯却依然留驻。
李肃心中忽然多了丝温情, 上前为阮眉掸了掸斗篷上的雪珠子,“今日天色不好,改天再做吧。”
阮眉摇摇头,“这糯米粉隔夜会变硬的,明天就不好吃了。”
李肃失笑,“这是谁告诉你的?”
以前也不见她精于庖厨之道。
阮眉天真地道:“夫人哪。”
她刚来那阵子, 看纪雨宁将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简直佩服得不得了,因此有事没事都跑去点卯, 纪雨宁也不吝赐教,所知所学都倾囊相授,连家里每个人的口味都告诉得清清楚楚。阮眉虽还达不到熟记于心的境界, 可也慢慢历练着来。
李肃听罢不由得沉默,“她在这些事上向来最肯用心的。”
有些事只有失去才知道珍惜,纪雨宁去后这几个月,不是没找媒人说亲, 可挑去挑去,总找不到合适的,不是脾气太过娇蛮,就是手脚过于粗笨,更甚者相貌欠佳——都说娶妻娶贤,可也得拿得出手不是?
大抵是回忆过于美化,如今想来,只有纪雨宁是桩桩件件都挑不出错的,可惜物是人非,悔之晚矣。
阮眉打量他的神色,小心道:“大人今日去纪家了么?”
她也听说纪家门口停着辆极华丽的马车,却不晓得是哪来的贵客。
李肃苦笑,“是陛下带着淑妃归宁。”
阮眉眼中露出惊喜来,“夫人回来了?”
可看李肃神色恹恹,她便知晓此行不会太愉快,小声道:“陛下为难大人了么?”
李肃从袖中掏出那张字纸来,“你瞧瞧。”
阮眉看毕并不显出骇怪,反安慰道:“不妨事的,五万两银子,挤一挤就出来了,妾那里稍稍有些积蓄,好歹能帮衬一下大人,大不了多省吃俭用几年。”
李肃叹道:“我是怕你跟着我吃苦。”
阮眉温情脉脉地望着他,“妾能陪伴大人身侧,已是倍感荣幸,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不得不说,作为妾室,阮眉实在无可挑剔,可李肃心中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他紧紧握着那张借据,却感到一丝空泛的安慰——至少,这样东西是他与纪雨宁之间仅存的联系。
他宁愿她恨自己,也不要她挥着衣袖潇洒离去,那样,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
好容易将那两个鼻涕眼泪糊了满脸的小鬼头劝回房中,纪雨宁赶紧拉着楚忻坐上马车,本来还想到集市上买些新鲜菜蔬的,这会子再不敢耽搁,先打道回府为宜。
楚珩诧道:“什么菜御膳房没有?”
纪雨宁就说要些新鲜的菱藕,用来做藕粉丸子、炸藕合之类。
郭胜道:“这个好办,让人去御湖里刨两截就是了,奴才看那荷叶谢后,底下直挺挺地露出许多呢。”
楚珩恍然大悟,“原来菱藕就埋在荷杆下?”
这才叫不辨菽麦呢,纪雨宁拿眼前的少爷没办法,只能无奈道:“待会儿您亲自看看就知道了。”
回宫之后,郭胜便穿上防水衣,踊跃的操作起来,纪雨宁自然是不到湖边吹冷风的,只让人将小厨房挪出块地儿,将这趟带回的熏鱼腊肉等等腌货取出,准备做几道农家小菜,请皇帝尝尝鲜。
结果主仆俩进门时,俱是满身的泥污苔痕,郭胜还好点,皇帝脸上则是一道一道的,活像被画了大花脸般,显然是不熟悉地形的缘故。
纪雨宁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得寻了个干净的棉布,为他擦拭身上污渍,并及时躲开皇帝想要偷亲的动作。
楚珩略感懊恼,随即兴奋地举起那截脏兮兮的菱藕,“你瞧,我亲手抓的。”
不要说得像打猎一样啊……藕节又没长脚,还能跑了不成?可念在是皇帝的初体验,纪雨宁只能敷衍地拍了拍巴掌,“做得很不错。”
郭胜忽然间不知该同情谁好了,是缺乏常识的幼儿皇帝,还是有着慈母般心肠的淑妃娘娘?
不管怎么说,这趟任务算进行得十分顺利,等主仆俩都洗得干干净净的出来,香喷喷的藕合也炸好了——果然还是刚出炉的时候最好吃,又鲜又脆。
皇帝自个儿尝了两块,着实满意,且里头也有他的一份功劳,更显得意义匪浅,因指着分出的一碟道:“把这个送去太后娘娘宫里。”
郭胜领命正要出去,纪雨宁道:“等等,如此未免太寒酸了些,不如多送几样。”
因又做了一盘冬笋炒腊肉,一碗秘制熏鱼,至于其余各类酱菜,直接装盘就好。
楚珩担心那鱼太后咬不动,纪雨宁笑道:“您自己尝尝,可曾费牙?”
原来下锅之前先浸泡过,外边焦香,里头却是松软可口。
眼看皇帝不知不觉都要尝完了,郭胜急忙端走,“奴才告退。”
楚珩笑道:“这小子,如今也学着在朕面前捣鬼。”
纪雨宁心说也不知道捣鬼的是谁,连亲娘的饭菜都抢,这才叫带孝子呢。
她自个儿则挑出几样菜色另外装了食盒,向玉珠儿道:“你送去琼华宫罢。”
楚珩不解,“怎么想起她来了?”
纪雨宁温声道:“难得出宫一趟,也让德妃尝尝鲜,她久在宫中,必没见过这些花样,开开眼界也好。”
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冲着石家这几个人不断光顾她的生意,她也得投桃报李才是。
琼华宫中,玉珠儿放下东西就走了,只留下一众宫人们面面相觑。
采墨捏着鼻子靠近那盘熏鱼,忍不住皱起眉头,“什么东西,气味这样难闻?”
若非知晓慈安宫也得了一模一样的,简直要怀疑纪淑妃故意给主子难堪。
妍书稍稍多些见识,迟疑道:“听玉珠儿方才说,好像是熏鱼?”
石景兰没见过这种东西,难免有些发愁,纪雨宁特意送来,若是不受,回头皇帝问起岂非难堪?
她已经失了表哥欢心,断不能再出什么岔子了。
采墨道:“娘娘,不如奴婢先帮您尝尝。”
如此皇帝询问滋味时也有话好答。
石景兰轻轻颔首。
采墨便鼓起勇气沿鱼皮撕开一点儿,上头本就裹满了酱汁,弄得筷子上到处都是,但里头味道却不怎么难闻,鱼肉更是嫩生生的,如同新雪一般。
妍书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凑过来道:“我也尝尝。”
夹起一点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眼睛不自觉地瞪大,“娘娘,挺好吃的。”
“果真么?”石景兰仍半信半疑,可看到两个侍女大快朵颐的模样,又由不得不信,遂也跟着咬了口,这下她脸上的表情却差点破功,那股又香又辣的滋味着实超出她的想象,稀奇的是却又有种酣畅淋漓的快感,让人尝了还想再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