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却要认他人做父,认石景兰作母,九泉之下的双亲如何能心安?
楚沛有点不自在,人伦是先生教导的第一课,他自然还是知道的。面对姊姊的质疑,他强辩道:“等我当了皇帝,再认回他们也不迟,还会为他们上尊号,像太宗皇帝那样,列长长的一串,不是更风光吗?”
在他想象中,这些都是极容易的。石景兰为他描绘的那个纸醉金迷的远景,已经完全俘获住了这个稚童的内心,他想不出拒绝的理由——能毫不费力获得美好的生活,为什么还要努力?
楚忻默默地看他半晌,虽然早知他去了封地会变,可也没想到会变得如此之快。他太愚钝、太不切实际了,以为听从石景兰的话,冒认了皇嗣就能一步登天,殊不知今后还会有更多的艰难与挫折——想不吃苦就坐稳皇位,天底下没有这样容易的事。他愿意当个傀儡,石景兰却未必愿意。
忽然间就放弃了劝说的念头——因为根本就没用。楚忻看他装模作样地翻看书架,没几页便走马观花地过去,迟疑片刻,还是从抽屉里翻出一套文房四宝来,“喏,这个给你。”
楚沛一眼认出那是他的东西,新得跟没用过一样,“你还留着咧。”
尽管有些不以为然,他还是大喇喇地收下,毕竟姊弟俩说不定什么时候再能相见。
临走时,楚忻担忧地道:“无论如何,照顾好你自己。”
当初去封地她也是这样说,楚沛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可看在姊姊情真意切的份上,他还是勉强敷衍道:“唔,我会的,你也是。”
他模糊觉得姊姊心中自己的地位是不一样的,仿佛他们是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两个人,不过这世上的一切他都获得太容易了,因此楚沛也想不到要去珍惜——他并不懂得,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便再也回不来了。
*
纪雨宁在门前掉了几滴眼泪,泪眼婆娑地哭了回,方才转身返回殿中。近段时间她总要假惺惺地演这么一场,于是宫中气氛一日沉重似一日,人人自危,生怕哪日就变了天。
楚珩早发现她当初并非夸大其词,看她眼圈红红鼻端肿肿地进来,楚珩竟也心里微酸,强笑道:“朕又不是真出事,何必伤心成这样?”
纪雨宁嗔道:“还不是你成天躺着,叫人看得心慌。”
好人也得躺出毛病来,何况皇帝并非只做做样子,每日还专程叫人煎了各类补药送来殿里,哪怕不喝,那股药气熏着也怪难闻——是药三分毒,纪雨宁就怕熏出毛病来。
所以她才想着加快脚步,催那些藩王快些动手,这桩心事也能早点了了。
楚珩沉吟道:“那张方子已让她看去了?”
纪雨宁轻轻颔首,她相信石景兰的眼力,必然不会令她失望——那张药方上头尽是大补之物,皇帝病体尤虚,哪禁得这样虎狼之药,只怕服下去不但于龙体无益,反而加速催命。
石景兰怕她先下手为强,自然得赶来制止。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藩王们也更师出有名些。
楚珩瞥她一眼,咳嗽了两声,“你如今倒也学着诡计多端。”
“上行下效罢了。”纪雨宁不以为意,忽见皇帝面色苍白,间或还有些喘嗽,不禁担忧起来,“难道真被药气熏害?要不要挪个地方?”
楚珩摆手,“算了,省得麻烦,那方子是几位院判圣手斟酌着开的,都说无碍,只除了一桩。”
纪雨宁急问道:“什么?”
“伤肾。”楚珩厚颜无耻地道。
纪雨宁:……
第95章 . [最新] 结局 如题
纪雨宁没想到皇帝这时候还有空讲荤段子, 倒是侧面反映他心情不错。
她自己反正高兴不起来,一场硝烟迫在眉睫,胜负尚是未知之数——众藩王盘踞已久, 谁知晓暗地囤积了多少兵马, 楚珩所探听到的也不过是个约数, 万一对方另有奇兵……
楚珩握了握她的手,双目晶亮, “别怕。”
这话多少有些死生契阔的味道,纪雨宁想了想便释然了, 也对,顶多不过同生共死——这辈子她是认定他了, 便真落到如此下场,也不算什么坏事。
纪雨宁给他掖了掖被角,看他在安息香的气氛中沉沉睡去。躺了这些天,皇帝倒消瘦了不少,可知他为削藩的事如何操心——为了娇娇儿和她的前程,他思虑得实在够多, 为夫为父, 都不见得有人能比他做得更好。
有他相伴,这一生也该知足了。
纪雨宁回屋草草洗了个澡, 出来就见楚忻小姑娘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只以为她功课遇到麻烦,因笑道:“若是太难的不妨先放一放, 改日问先生不迟。”
别看她年纪小,读起书却刻苦得很,难怪穆氏总抓着她去教导两个混小子,若非娇娇儿还未长成, 纪雨宁都想请她当先生了。
但楚忻发愁的却并非课业,她沉默片刻,坦白道:“沛弟方才来过了。”
因将两人的对话原原本本转述了一遍,她推测众藩王会以清君侧的名义扶持楚沛上位,尽管她很清楚,沛弟并非皇叔的骨血,这是个弥天大谎,但,她又能怎么办呢?一个小姑娘的话是没人相信的,何况真相在那些大人们看来并不重要。
楚忻忧心忡忡道:“娘娘,我们会被赶出去么?”
稚龄如她,并不知道宫闱斗争是何等惨烈残酷,只以为最坏也不过落到石景兰从前那样,被赶出宫来,或是另择一块封地——但,这已经足够令她震撼了,自幼在皇宫长大,她从未想过会有离开的一日,外头的世界是不是很危险,会有人欺负她、欺负皇叔和皇婶么?
纪雨宁不欲吓着她,只温柔地拍了拍她肩膀,“放心,有你皇叔跟我在,不会有事的。”
楚忻松了口气,娘娘从未骗过她,这次当然也不会,才高兴一瞬,随即却拧起眉头,“那沛弟这回要空欢喜了。”
纪雨宁望着她这副小大人模样,心中一动,此前她一直想将楚忻培养成一个德才兼备、最合乎闺范的名门淑媛,等到了年纪,再寻一门匹配的亲事,让她嫁个才貌仙郎,但如今瞧来,似乎不必操之过急——楚沛眼看着已经被石景兰养废了,就算皇帝肯教导,他这样惫懒,也不见得有什么大出息,王府却不能无人继承,与其从宗室里另寻一个旁支,倒不如……
只是此事干系太大,不宜硬做,还得和皇帝商量后再决定。且照目前形势,总得把众藩王那关过了再说。
纪雨宁于是摸了摸小姑娘的头,让她仍旧回房温书,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她相信皇帝,不会让这些至亲之人受到半点伤害。
*
七月流火,转眼已到了秋高气爽的季节。藩王们终于挂起旌旗,一鼓作气准备进犯。石景兰凭记忆默写下的那张方子,上头列的俱是猛药,一剂比一剂更催命,可想而知纪皇后比他们还着急——这个贪婪无耻的女人,满身都是商人的市侩气息,无情无义,唯利是图,想必小太子正是那位前夫遗下的孽种,不知怎的被她浑水摸鱼瞒了过去,如今眼看着阴谋败露,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治死皇帝,好让她的儿子登基,果真最毒妇人心!
原本藩王们还有点于心不安,到底那位也是他们的血亲,尽管隔了代的,同姓之谊不能忘。然而如今眼看着他引狼入室,把好好的朝廷弄得血雨腥风,他们自然有义务拨乱反正——至于是否真心想救皇帝出水火,反正他也活不了多久了,争论长短有意义么?
石景兰则早早换上了素服,极尽哀荣,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为石老爷穿孝,断想不到她即将悼念的是皇帝。
原本众藩王让她在家等候即可,他们自己带着“小皇子”逼宫,然而石景兰可不放心将楚沛交到这些人手里,一旦没了筹码,她还如何谈判?石景兰等着儿子登基的当天就封她为太后呢。
因此宁愿冒着风险也要进宫一趟。
到了约定的日子,石景兰早早穿了一身深衣,看似低调却不着痕迹地显露身份。不出所料,今日之后纪雨宁就将沦为阶下囚,她自然得好好炫示,就连妆容亦精致得无可挑剔。
石景秀看她在镜前乔张做致,不冷不热地刺道:“偷来的东西,终究长久不了。”
石景兰不以为意,两兄妹已经被她禁足,没法再给她添乱——没见过这种蠢人,放着荣华富贵不要,一味往下贱里走;纪雨宁究竟给她们施了什么妖法,让她们这样乖乖听话,甚至不惜沦为两条走狗?
石景兰只施施然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我也是为了石家,但凡还有别的法子,我也不愿这样……”
说罢短促一笑,天底下岂有无本万利的好事,她能周旋于诸藩王间,靠的可不单是楚沛,还有她硕果仅存的美色——当初她看不起纪雨宁一介商户女进宫,可如今她却入了更下贱的行当,和娼妓差不多了,不过是卖身给更高等的嫖客。
石景秀微微动容,“姐姐,若是你……”
石景兰知道她想说什么,但没有一个字是她想听的,她只微微笑道:“景秀,我已回不了头了。”
对她而言,这是一场破釜沉舟的豪赌,往前是数不尽的荣华富贵,下半辈子的安稳无忧,往后,也不过舍掉她这条贱命罢了。
至少现下看来,成功的希望还是很大的。
石景兰再不理会弟妹的劝告,坐上马车径直入宫。一路上,她的双手紧紧攥着,手心汪着汗,又滑又腻,然而过了今日,一切的问题便都能迎刃而解。
她先去了慈安宫,却并未见着石太后,侍人来报,太后今日身子不爽,正卧床休养,不宜见客。
石景兰便冷笑,前儿还好好的,今日就病了?纪雨宁果然居心叵测,倒先一步将太后软禁起来,她想篡位么?
然而不管纪雨宁打的什么主意,她注定要失望了。没有外戚的辅佐,没有军权,想妄图对抗十几个拥有私兵的藩主是不可能的。
石景兰望向身后,“留几个人在此看着,你随我去勤政殿。”
答应她的正是楚珏——对此,石景兰并不感到意外。男儿当自强,尤其对楚珏这种出身低微的郡王而言,更是迫切想要出人头地。皇帝至今尚未允他一块封地,可见兄弟间的感情原脆弱得很,他都快二十了,还这样默默无闻,怎么能不急,怎么能不恼?
也难怪他会跟众藩王集合起来,一同逼宫,皇帝的病情还是他泄露出来的呢。
石景兰轻轻睨他一眼,“你帮他们做事,就不怕景秀误会么?”
从前还以为他跟景秀一样脑子轴,如今瞧着倒多了几分聪明劲,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这样设计自家兄长,景秀知道定不会高兴。
楚珏默默道:“我也是为她。”
偌大年纪,聘礼都出不起,怎能不叫人笑话?新帝登基,好歹能封他一个亲王爵,总好过这样庸庸碌碌地混日子。
石景兰倒是刮目相看,“还算懂得变通。”
不由得多了点欣赏,景秀倒是个撞大运的,要嫁的男子肯这样为她付出,而不顾天下人非议——景秀若为这个与他生分,未免也太糊涂了。
石景兰于是欣然道:“回头你俩若争吵起来,我会帮你劝劝她。”
楚珏垂头,俯身下拜,“谢娘娘。”
石景兰对他的印象更好了,亦不疑有他,少年人凭着一腔热忱本就什么都做得出来,何况楚珏此举也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跟景秀的幸福,他若临时变卦那才奇怪。
马车辘辘,转眼就到了勤政殿前,和石景兰预想的一样,里头鸦雀无声,只有纪雨宁伫立在门首,身披一件雅青斗篷,景象萧索。
她脸上似乎并未带妆,或者淡到看不出来,不过她本就五官秾丽,素面也似画中人——雪白的脸,微微透出点血色的唇,是信手拈来的仕女像。
就算忙于侍疾,似乎也不必这样素淡,也许皇帝已经殡天了,里头躺着的不过一具冰冷尸身。
但这也无妨碍,石景兰抓起那张药方,畅快地道:“事到如今,娘娘还有何辩解么?”
出乎意料的是,纪雨宁脸上并没有半点心虚或害怕的神情,只讥讽道:“我以为你不会来。”
仿佛她做了天底下头等蠢事。
石景兰忍不住想笑,什么时候还在这里唱空城计?然而笑声未落,她却忽然感到有些古怪,按照计划,勤政殿外该已被甲兵包围,只待纪雨宁露面便上前将她擒住才是,何以她还能气定神闲站在这儿?
石景兰的喜悦戛然而止。
纪雨宁淡漠道:“很奇怪吗?还有更奇怪的。”
说罢拍了拍手,郭胜便和几名内侍搀扶着一个清瘦身影出来,那自然是皇帝——看不出半点垂危之相,至于为何不能行走,倒像是躺久了足趾麻痹的缘故。
什么时候开始,她已落入陷阱?石景兰下意识就想揪着纪雨宁问个仔细,然而颈间一凉,一把雪亮的匕首抵在她冰冷肌肤上。
楚珏已褪去那副低眉顺眼的形容,取而代之的是满目凌厉。
石景兰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现在她当然已想清楚了,原来楚珏从未真正加入他们,他是皇帝安排的人,今日也是他提前通风报信,那些藩王想必已遭了毒手,被御林军扣押起来了。
她只能徒劳的道:“你忘了景秀……”
楚珏静静道:“为了景秀,我才更应该如此。”
他太清楚爱人的脾气,景秀宁愿跟他过两袖清风的苦日子,也不要他为了富贵名利阴谋犯上,沦为乱臣贼党。生在这世上,总有些规矩是需要遵循的,要紧的,是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石景兰发觉他还是一般死脑筋,这会子却没了嘲笑对方的勇气,说他傻,自己不是更傻?还以为费尽心机能得到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却不料从一开始她便是旁人眼中的笑话,任她如何腾挪闪转,都不过耍猴戏罢了。
石景兰微微瞬目,“纪雨宁,我输了。”
这是她第一次公然直呼其名,摆脱了虚伪客套,亦绝非肃然起敬,不过是平平淡淡讲述一件事实——原来她还是斗不过她,她注定要输给自己最看不起的人。
纪雨宁缓缓上前,“你是输了,但并非输给本宫,而是输给你自己的野心。要的太多,做的太少,德不配位,必有灾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