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桑桑回到房中,翻来覆去睡不着。
与她同样睡不着的是李丛。
李丛房中没有点灯,他在榻上坐了半宿。
李桑桑开始在府中准备入宫,深居简出的王氏出了门,为她置办首饰衣裳,看着女儿,她只有怜惜。
宫里派了两个嬷嬷来教李桑桑规矩,李桑桑虽然心里抗拒,但规矩乖巧,学了个十成十,让嬷嬷对她都赞不绝口。
私下里,姓张的嬷嬷悄声提点她。
此次选人,天子会挑选四人,分别是太子妃,太子良娣,吴王妃和吴王孺人,其余诸人都赐最末等级。
张嬷嬷小声说:“娘子你相貌好,又温柔懂事,奴婢觉得你是有一争之力的。其实呢,有三个人大约已经定下了,崔氏女家世好,太子妃之位非她莫属,萧氏和吴王亲厚,他家娘子,一定会去吴王府,还有一个呢,是姚家五娘子。”
“姚五娘?”李桑桑只认识姚五娘,陡然听到她的名字,不由问出了声。
张嬷嬷毫无隐瞒,说道:“这姚五娘本身也就资质一般,但她干爷爷是天子身边的姚公公,奴婢猜测,这是皇后娘娘安排给太子殿下的。”
李桑桑悄悄算了一下,这四人的位置已经填上了三个,张嬷嬷要她争的,只怕是吴王孺人那个位子。
张嬷嬷说了许多,感到口干舌燥,她压了一口茶水,却看见李桑桑神色淡淡。
她一下子感到恨铁不成钢:“三娘子,你要认真听呐。”
“我认真听着呢。”李桑桑重新为张嬷嬷的杯盏注满了茶水。
她默默叹一口气,她根本就没有心劲争。
争什么呢,两边都不是好的,随遇而安吧。
***
一架碧油车沿着朱雀大道缓缓行过,卷帘揭开,藕荷缎袖微微下垂,露出白皙如雪的一段腕子,上面一只翠绿的镯子颤巍巍坠了下来。
美人用手托着腮,轻轻一声叹息消散在风中。
车夫拉住缰绳,向后喊道:“三娘子,该下车了。”
风有些大,吹动了李桑桑的衣带,她略微用手按了按,低头侧身走出了碧油车。
她站定后,抬眼打量了一下巍峨的宫阙,早已有宫人走上前迎着她。
“李三娘子,跟着奴婢来吧。”
来迎接的宫人身上装束都很类似,宫女梳双环髻,用红绳绑着,点缀一些不起眼的金银首饰,太监都是穿着圆领窄袖袍衫。
李桑桑早先听张嬷嬷讲过,宫里人都是按品级穿不同颜色,她悄悄看了一眼,这些来接她的都穿着青衣,身份不高,神色恭敬。
李桑桑跟着宫人,一路上遇见的人皆是敛容静气,越发衬得大明宫庄严肃穆。
朱红的宫墙下青衣宫人悄声行过,往上望过去,一丝刺眼的日光晃了过来,飞檐斗拱层层叠叠,裹挟着日光而来,巨大又壮丽。
李桑桑走了许久,隐约可见太液池的波光粼粼,为首的太监对李桑桑笑了一下,说道:“娘子,就是这里。”
李桑桑抬头望去,只见是一处精巧小楼,上面提了字“山枕楼”。
安顿好之后,李桑桑从太监宫女的口中得知,她们这几个人被都安排暂住在太液池畔,李桑桑住的是山枕楼,姚五娘住了红藕馆,其余人零散着住了别的地方,而崔氏和萧氏则是住在珠镜殿东西偏殿。
李桑桑今日走了许久,又听了张嬷嬷讲了半天宫里要注意的事,一不留神,就已经天黑。
宫女为李桑桑熏好被褥,对李桑桑说:“娘子今夜需好好休息,明日皇后娘娘在含凉殿设宴呢。”
提到这个,李桑桑本来的瞌睡都没了,她问道:“皇后娘娘是怎样的人?”
宫女说道:“皇后娘娘明艳爽朗,时常同宫人玩笑,娘子也无需过分担心。”
李桑桑小声“咦”了一下,说道:“我今日进宫来,所见之人都很是肃穆,原以为娘娘也是。”
宫女道:“贵人们大度爽利,底下人念着恩,自然要守着规矩。”
李桑桑点点头,心里有了计较。
这宫里喜欢的是懂事的人。
懂得什么时候该守规矩,什么时候能凑趣玩笑。
夜已深了,李桑桑钻进被褥里,暖丝丝的熏香让她睡沉,这深宫中仿若从来没有冰寒刺骨的夜晚。
天还是昏黑一片,张嬷嬷将李桑桑从床上唤起,她迷迷瞪瞪由着宫女擦脸擦手,换了绢白的晨衣,鬓云欲坠,懒傍妆台。
宫人们并不需要李桑桑插手,扫了蛾眉,点了檀春,李桑桑睁眼,宝镜中盈盈对着一个美人,神含欲语,眼注微波。
宫人们有些欣喜,暗自道手艺精进,张嬷嬷却暗暗摇了摇头。
宫女从李桑桑箱笼里挑出一件金缕蹙绣的下裙,艳丽奢靡,又配着一件轻纱小袖短襦。
张嬷嬷开口道:“换了。”
宫人虽然疑惑,但顺从听了张嬷嬷的话,收了衣裳,重新去挑选。
张嬷嬷站在李桑桑边上,说道:“娘子生得娇艳,宫妆本是平庸,娘子上了妆却格外艳丽。这本是不妥,但没有别的办法。若衣着上也这样张扬,只怕会引人嫉妒,还是小心为上。”
李桑桑犹豫了一下,不知若冒了头能不能让她如愿出宫,但她不敢冒险,只能说道:“都听嬷嬷的。”
徐皇后设宴含凉殿。
李桑桑去得不算晚,花厅却早已有了数人,李桑桑看了过去,其中一人闲闲坐在一旁,气质淑雅,正低头和人亲切讲话,张嬷嬷在李桑桑耳边悄声说:“那是萧娘子。”
李桑桑捡了一个地方坐了,不多时,看见一个风风火火的人影走了进来,她抬眼一瞧,那是姚五娘。
姚五娘刚迈步进花厅就撞见李桑桑,她见李桑桑来得早,心中认定李桑桑是为了可以表现,因此她狠狠地瞪了李桑桑一眼。
姚五娘自然也得了许多内部消息,太子妃之位她是挣不上的,她本瞄准了太子良娣,没想到宫里传出的消息,皇后看上了李桑桑。
想来太子良娣的人选必是在她和李桑桑之间。
李桑桑看了姚五娘的眼神,只是轻轻笑了一下,然后移开眼神,哪知这样的淡然更激怒了姚五娘。
但在今日的场合,姚五娘不敢闹,只能捏紧了帕子气冲冲走到一旁去。
待选太子妃崔氏却是姗姗来迟,她是一个清瘦的美人,裙上点缀着寒雪红梅绣样,整个人大气雍容,也有傲雪凌霜的冷淡感。
待众人坐定,瓜果酒水陆续上了桌,谈话声渐渐小了,最后静悄悄一片,只等主位上的皇后娘娘来。
气氛有些沉凝,直到有人从长廊处穿了过来,带来一阵欢快笑声:“皇后娘娘临时有事,娘娘挂念着诸位娘子,特遣奴婢来招待。”
讲话的人是一个喜气洋洋的宫女,她偏头捂嘴笑了一下,说道:“诸位娘子,不如行个酒令,如何?”
她眸子微微一动,看向卷帘之后。
第22章 吴宫美人。
听到皇后不过来,众人既是放松又是失望。
这满脸喜气的宫女气度不似寻常人,应该是徐皇后身边得力的宫女,众人都不敢怠慢她,于是依次落座。
宫女取了酒筹。
象牙筹子装进了银鎏金龟负玉烛酒筹筒,又新趣,又富丽。
宫女笑语说道:“酒令如军令,今日各位娘子都要听我的。”
她纤纤玉手从酒筹筒中抽了一个筹子,说道:“我们玩点简单的。”
她笑了一下:“娘子们,得罪喽。”
她将筹子抽出,已经是开始了游戏,她读了上面的字,嘻嘻笑道,“后生可畏——少年处五分!”
酒令有许多种,作诗的,玩绕口令的,投骰子的,今日宴会上都是小娘子,要玩得文雅一些,但又不能太文雅,以免不通诗文的娘子们尴尬。
这宫女挑的就是不太难,又有些文雅的一种。
只管从酒筹筒中抽签,念出签子上的签文,找出一个倒霉蛋,喝酒便是。
当下,一个有些稚气的小娘子被推搡着站了起来,少年即是席上最小的一人,五分即是半杯酒。选中了她,她一口气吞了下去半杯酒,满脸通红。
众人笑作一团。
酒筹筒子被推了过去,这位倒霉的小娘子抽了一签:“君子欲纳于言而敏——恭默处七分。”
众人推举了说话最少的一位出来,是不太说话的崔氏。
崔氏饮了大半盏酒,抽了一签,念了签文,坐了下去。
酒令行过一巡,酒筹筒子推到了姚五娘跟前,只见她站了起来,饮了一盏酒,隐约有些兴奋地抽出了一根签子。
她缓缓念出上面的签文:“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宫美人处十分。”
她轻“咦”了一声,似是诧异。
众人被这意外弄得有些惊惶。
这签文未免太过轻浮,她们都是待选的女子,哪位敢说是“吴宫美人”?
况且,先前的签文都是出自《论语》,这签却是一首词。
显而易见,有人做了手脚。
在这个场合,是笃定不会被发现,还是有所倚仗,肆意妄为,抑或只是简单地顾头不顾尾?
底下坐着的萧氏脸涨红,旁人的归宿大多未定,她却明明白白是将来的吴王妃,她感到众人的目光向她投了过来。
正在众人惊疑不定的时候,姚五娘说话了:“李三娘子,请吧。”
李桑桑一怔,抬眼向姚五娘望了过去。
姚五娘目光得意洋洋,带着一丝挑衅。
吴宫……
李桑桑瞬间想明白了。
姚五娘的爷爷消息灵通她必是知道了曾经吴王想要纳李桑桑一事。
这样火急火燎地将这件事抖出来,是想逼李桑桑退出太子良娣之争……
李桑桑低敛眉目。
东宫太子性情恶劣,东宫生存如履薄冰,东宫妾室张牙舞爪,就算是随波逐流,也找个能顺心的地方去流吧。
她伸出手指,玉笋一般嫩白细腻,纤细又不嶙峋,带着恰到好处的圆润,指尖微微泛红,无处不绝妙。
她勾住杯子,一饮而尽。
席上响起窃窃私语。
“她是吴王府人……”
“万幸她是,不然我们……”
“嘘……”
很突兀地,珠帘之内响起瓷器落地的声音,分辨不出是意外还是有人在发脾气。
宫女脸上的笑意凝固了,有些恐惧地望着卷帘之后。
半晌,她收起多余的表情,转身悄悄走了出去。
李桑桑坐在席中,与失措的众人相比,她神色冷淡。
她刚才就注意到宫女的眼神不断往卷帘后面飘,那里定然坐着人。
她抬眸望过去,只看见褚黄的衣袍在珠帘间隙一闪而过,身影有些熟悉。
李桑桑指尖抖了一下。
宫女去而复返,捧着描金漆盘。
她道:“皇后娘娘有赏。”
崔氏的是一副翡翠镯子,姚五娘的是一对碧玺手钏。
萧氏则得了红玉镯子,那最年少的小娘子姓周,得了红玛瑙手钏。
余下的人,都拿到了皇后娘娘赐的一样的香珠串子。
这就是……已经挑选完毕?
崔氏拿的东西最名贵,她定然是太子妃,拿了同色碧玺的姚氏就是太子良娣。
同样,萧氏为吴王妃,那么周氏就是吴王孺人了。
宫女并不打算回应众人的疑惑,又是笑语道:“皇后娘娘命优人在舞榭排舞,娘子们请移步舞榭观赏。”
徐皇后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台上的琵琶舞,她回忆方才卷帘之后的事。
当姚五娘念出了那个奇怪的签文时,徐皇后一瞥身边宫人,宫人悄悄出去,回来后,在徐皇后耳边说道:“李氏北上长安,当初为的就是和吴王的婚事。”
徐皇后眉头一皱,再往外看去,李桑桑已经站了起来,饮下了酒。
似乎在痛快承认,她就是所谓吴宫人。
而后徐皇后注意到,高桓坐在下手位置,面上没什么,手背上隐约青筋贲起。
然后他失手跌碎了茶盏。
他站起来,欠身向徐皇后请赐,然后气急败坏地走了。
徐皇后暗自“啧”一声,这样沉不住气。
只是这李桑桑……
徐皇后有些头痛。
崔氏做太子妃,万般皆好。
姚氏不够庄重,也爱使些小手段,不过她身后是姚公公,今后,若是盛宠不在,她和太子总要倚仗这些老人的,所以姚氏为太子良娣。
吴王的人除了一个定下的萧氏,她随意添了一个。
唯一让她感到棘手的,却是李桑桑。
她随意瞥了一眼李桑桑。
艳丽的模样混着柔弱可欺的气质,让人又想怜又想欺,天生妩媚,依依缠绕,菟丝一般的美人。
身后响起脚步声,徐皇后收回目光,见众娘子都脸带薄红,一副局促得不行的样子。
侧头看过去,是高桓过来了。
李桑桑感到徐皇后的视线一直萦绕在她的脸上,不由有些紧张,好不容易徐皇后不再看她,她余光一扫,却是高桓过来。
她眉心一跳,也同众人一样去望高桓。
她心中隐隐有猜测,方才卷帘后的人应该是高桓,但是现在看见了高桓,她又不太确定。
高桓看起来太过正常,嘴角甚至含着笑,与同她相处时的阴晴不定,阴阳怪气截然不同。
李桑桑想,高桓这样的天之骄子,是不会压抑住脾气的,生气就是生气,开心就是开心。
他现在看起来挺开心的。
他先是对徐皇后行了礼,在徐皇后身边看了半晌的琵琶舞。
一支舞看后,徐皇后有些倦了,带了贴身宫人便走了出去。
徐皇后走后,高桓做出了大胆无礼的举动。
他走到姚五娘身边,坐了下来。
姚五娘脸顿时绯红一片,等琵琶舞曲声音渐轻的时候,李桑桑注意到,高桓和姚五娘前后脚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