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宦——再枯荣
时间:2021-09-10 09:52:41

  渐渐地,她浮起来,在他膝上,将整个自己蜷在他的怀内,笑颜带着轻盈的心酸,“我记得头年你与同窗到我们这里来应酬,碰巧在廊外瞧见丘员外吃多酒打我,你冲进来同人打架,被那丘员外的小厮打得鼻青脸肿的还不肯服输,叫人踹得心窝子痛了大半月。那时候就和前些时候一样,你躺在床上还叫着喊着我的名字,生怕我还被人欺负了去,一声一声的,险些将我的魂也叫了去。”
  她仰起脸去看他静玉洇凉的脸,泪水就由眼角滑到了耳根子,“你向来是个谦谦君子,为了我不知同人打了多少次,常常叫人打得伤筋挫骨的,那些人如何配同你比呢?”
  金粉尘齑阗满了整间绣阁,粉幔缥缈,水晶浮光,天彻头彻尾地亮起来。冰裂纹梅瓶里插着一株夏色海棠,半红半白地交缠。而属于他们的白天吹起香风,开出舜华。
  方文濡稍有粗糙的手擦去她的眼泪,将她紧抱在怀中,紧得似要勒入骨血,“不值什么,我暂且没有钱给你,只好将命给你。”
  骤然见,云禾转哀为喜,破涕而笑,软拳捶着他的背脊,“又瞎说,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我只要你好好考个功名回来,我往后踏踏实实地给你做小妾。”
  他握着她的手臂将她推开半尺,十分笃定地盯着她,“做夫人,做什么小妾?你袁云禾什么时候这样没出息起来了?”
  “我也想给你做夫人,”云禾揪着他两个依旧,失落地喁囔,“可你娶乐籍女子是要受罚的。想想还是罢了,我既舍不得你被革职,也舍不得你挨板子。做什么都是一样的,只要我们俩在一处。”
  芳屏上的绣女半酲春眼,望着这一男一女的相拥。她软如鹅绒的脯子贴在方文濡坚硬的胸膛,是满池翠水,嵌在了广阔青山。
  渐渐就有些闷热,他的大手抚着她背脊上的秀发,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鬓边,“我不怕挨打,等我考完,我就三书六礼,按媒妁之言将你明媒正娶,我要你坦坦荡荡的走出这月到风来阁。”
  云禾歪在他的肩头,指端绞着他的粗布发带,一圈绕一圈地将自己困住,“要是真娶了我,并不是挨了打就完事的,往后你还怎么见人呐?你有这份心我就知足了,什么正妻不正妻的,我才不在乎,只要以后你的大老婆欺负我,你站在我这头就好了。”
  说话间就觉着硌着个什么,令她咕咕唧唧地笑歪了脸,眼盯着他脖颈上起伏的经络,将手松开他的肩。
  却被他蓦然抓住,吻在她的耳鬓,“就想抱着你,什么都不做。”
  瞧,他怎么同别的男人一样呢?那些男人对着她像垂涎三尺的狗,在锦缎玲玉的装点下向她伸出狰狞的獠牙,早晚要在那张绣床上撕碎她。
  这是云禾的十七岁,亦是烟雨巷每个女人即将要到来的、或是过去了的十七岁。
  而芷秋的十八岁醒在了陆瞻的肩上,她迷蒙地睁开眼,即对上陆瞻半笑的唇,唬得她忙自视自身。倒不是惧什么衣衫不整贞洁有失,不过是担心妆残颜尽,蓬头垢面地叫他瞧了笑话去。
  幸而乌髻半干,素颜清丽,水红小衫已被体温捂得半干,只有几缕蓬发活泼地昭示着落魄里的快乐。
  她扯了道袍,伸出指节摩挲着陆瞻身上的衣裳,攒眉轻语,“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一夜了,这怎么行?随我一道回去,叫我妈找间空屋子洗个澡换身衣裳吧。”
  陆瞻转一转肩,始觉通体舒畅,含笑剔来一眼,“花魁娘子如此相邀,是多少男人想都不敢想的,那陆某只好盛情难却了。”
  怔忪的片刻里,芷秋只觉分明有些什么在默默起了变化,如那一场雨,好像暗湿的一切被晨中的阳光拦截在了昨天。她挽着臂间的披帛,眼儿飞嗔,“想得美,说的是找间空屋子,你想哪里去了?”
  “我说的也是空屋子,”他吊着眉戏谑的睇她,可恶可恨,“芷秋姑娘想哪里去了?”
  将芷秋堵在那里笑不是气不是,反臊了个大红脸,“你这人,坏起来简直不是个人!”
  词罄之际,盯着霞腮两片、丹唇一点撩开车帘。那黎阿则早跳下了车伸出臂搀她,却不等她伸出手去,已被陆瞻揽着腰将她提了下去。
  未及正午,烟雨巷作息颠倒,尚是百里街市空寂,万余家园清凄,喂有铺子七八,疏林蝉噪。金乌暂且东悬,银杏伸出院墙,浓阴密匝匝地摇曳在两扇泼绿的大门上。
  芷秋轻扣院门三五声,就听急步遄飞,门躁躁地拉开,露出袁四娘满面怒色,拈帕的手一把将她拉入槛内,“我说你这死丫头!平日里我直夸你懂事,你却坍我的台!这一夜到哪里去了?问小桃良几个,她们支支吾吾地不肯说,我只当你是被那祝斗真锁住了,急得我一夜没睡,只想着要到哪里去报官,我连上京告御状我都想了!”
  “妈、妈,不要急呀,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芷秋忙把她绣着朵红冠玉珠的胸口顺一顺,朝后睇去一眼,“昨夜不是下雨了麽,我同陆大人在马车里躲雨呢,实在是困了,就在车里头眯了一觉。桃良几个麽恐我是做恩客,才不敢同妈讲。”
  眼一搦,四娘瞧见玉壶冰心的陆瞻,犹记盒子会时芷秋捧回的那一堆金启玉簪,忙将面色一转迎上去,“陆大人,真是稀客稀客,快进来快进来!在门口站着做什么?真是叫陆大人见笑了,我麽是担心我们秋丫头被那不着四六的人拐了去,嗨,当娘的就操这点子心。既是同陆大人一道我就放心了,大人到我屋里吃盅茶去。”
  “妈,”一行步入廊庑底下,芷秋忙将她止住,“妈,先找个空屋子备好水,陆大人淋了一夜的雨,身上还半干不干的,叫他换洗了再说话不迟。”言着朝陆瞻挑一挑下巴,“你马车上可还有干净衣裳呀?”
  陆瞻捏着湿润的袖背起手,哑声浅笑,“就只那一件,已叫你穿湿了。”
  “那到我房间里拿一身好了。”芷秋脱口而出,过后方知自咎,避着眼不敢瞧他,只去握四娘的手,“妈,你叫相帮们烧水去,我带陆大人上去,就转角廊上那间房好了。”
  “嗳嗳、你去、陆大人也去,在秋丫头房里吃盅茶水就好了。”
  站在廊下目送二人出廊过径后,四娘一旋裙就见站在身后的黎阿则。料想他必定是陆瞻“同类”,当日曹二姐之言登时旋回脑中。仍以一副笑眼将他打量,“这位小兄弟也是京里来的?哟,瞧瞧瞧瞧,也是淋了雨不曾?我也叫人给你烧水洗一洗。”
  言着,步入园中朝垂花门后的楼宇高高扬起利嗓,“朝暮、朝暮!死丫头,快别睡了!快将你房间里男人穿的衣裳找一身来!”
  嗓音惊起院内洋槐上栖息的彩雀,扑腾着翅呼啦啦飞了一片。芷秋挥着帕扇灰,与陆瞻穿过月洞门。只见一条松轩竹径,半掩楼阁翠微,药圃花蹊,另映一条细水,九曲回殇上架一座小小木拱桥,攀去尽头则是一道木梯。
  循槛而上,三面抱厦,香风摇枝叶,簌簌萦廊。芷秋的房间独在楼槛右首,廊头正坐着桃良,见人上来便推了门独入屋内瀹茗。
  二人刚落到榻上,便有一阵风卷来雏鸾,素着面散着发扑入芷秋怀内,“姐姐,你回来了?要急死人啦,我还以为你又叫那祝斗真的夫人打了呢!”
  “胡说什么?”芷秋将她搀起警示一眼,揿放在身边,“有客在呢,你回去梳好头再来。”
  雏鸾适才瞧见对榻上的陆瞻,微垂下脸去,发丝半掩着有些羞答答的脸。不知怎么想的,亦不起身行礼,憋了半晌躲在芷秋肩头梗着脖子喊一声,“姐夫!”
  险些将桃良端来的两只白玉斝惊落到地上,忙稳住了搁到炕几上去,暗窥陆瞻一眼,倒瞧不出是喜是怒,只得退步下去。
  葱蒨银杏扑在绮窗,影儿迷迷离离地将芷秋心内晃得直发窘,慌着将雏鸾晃一晃,“你这傻丫头,怎么尽胡说!快回自己房里去梳洗了再来,我还要沐浴。”
  雏鸾憋着浅浅粉唇偷瞄着陆瞻,不甘愿地捉裙踅出门去,刚走过两扇窗,又折返到陆瞻面前,“姐夫,你可要多坐一会子,姐姐为你都要害上相思病了。”
  陡地将芷秋说得面色霞飞,挥着一张绢朝她裙面掷过去,“快走快走!瞧见你我脑仁直疼,尽说些没头没脑的话。”
  直等人出去,陆瞻捡起那条绣黄梅的白绢递回,满眼可恨的精光,“原来你们这里讲究个十面埋伏,你在前头冲锋陷阵,你这些姐妹在边上替你打边腔,设下个玲珑陷阱,叫进了这里的男人都爬不起出坑来了。”
  芷秋臊着脸一把夺过帕子,“你这人怎的就把人想得这样坏?我何时给你设陷阱了?大门两边开,你要走走你的好了,又没人拦你。”
  他半步不动,悠哉撩起一片半润的衣摆翘起腿来,“噢……敢情不是陷阱。”
  笑语细阗,墙内谁家院?原是脂粉困了英雄郎的烟花巷,情长败了银两的杨柳街。
  院内槛窗起风,惬意地拨动水晶帘,碎银似的浮动在雕梁,使得这间春闺绣阁便成了神仙洞府,蓬莱仙洲。窗外飞锦,如同恼人情丝,挽结在芷秋心甸。
  风月高手红了脸,恨不得找个地缝子钻进去,将周身都埋起来,“胡说八道,她的话能信的?我又不是没同你讲过,她呆呆傻傻的,嘴里哪有半句可信的话啊?”
  陆瞻呷一口茶,睐目调笑,“你们姐妹俩各执一词,倒叫我不知该信谁的了。”
  正值芷秋发窘之际,门外立来一相帮,“芷秋姑娘,水备好了,陆大人尽可沐浴去。”
  芷秋如蒙大赦,朝卧房内招呼一声,“小桃良,将那件蓝灰的圆领袍翻出来给陆大人。”扭回脸来即对上陆瞻星辰陨落的眼默然地沉了又沉,她便了然轻笑,细着声,像是唯恐被谁听了去,“不是客人的衣裳,是我自己缝制的,崭新的,没人穿过,大人穿穿看,也试试我的手艺嘛。”
  一席话复点起了陆瞻瞳孔内的点点星辉,他笑目凝望芷秋,顺着她玲珑有致的曲线,不可避免地望见曲在裙内的膝,百褶裙边下露出几个嫩白的脚指头,葡萄一样圆润可爱,指甲上染了凤仙花嫣然的色彩。
  他滚一滚干涩的喉头,挪开了眼,“芷秋姑娘还会做衣裳?不知哪位客人值得你拈针动线的?”
  淡淡酸涩弥散,如水墨洇在芷秋心间,舒畅得连窗外的一轮毒日头都觉得可爱起来,“自然是最大方的客人囖,不多花几个钱,怎么值得我动针线?”
  浓密的睫毛在他眼睑下投下芽影,几如芷秋鬓头颤巍巍的翠花,颠得噗嗤一声乐出来,“骗你的,陆大人笨得很,这种没着落的鬼话你也信。我又不做恩客咯,怎么会给客人做衣裳?”
  她偏着头,愈酽愈深地眱住他的侧脸,“是做给一个故人的,我同你说过,就是我八岁那年给我饭吃的那位小公子。每年我都做一件存在箱笼里,攒了十件了,只是一直无缘相见,不过空放着。”
  恰时桃良捧了叠得规整的袍子来,蓝灰苏罗料子,暗纺了瑞兔衔枝的纹路。芷秋抖开衣裳下了地,冲他抬了下巴,“站起来,我比比。”
  众然满腹心酸,陆瞻到底还是款款拔座而起,下睨着她提着衣裳比在他两肩,望她乌发宝髻,绿油油的碧簪闪烁着耀眼韶华如许。
  风夜相催,陆瞻罩着“鸠占鹊巢”的衣裳前脚踏出月到风来阁去,袁四娘便如那急急流年、滔滔逝水奔上楼阁。
  甫入卧房,芷秋欹斜床上,粉衫半敞,露着月白的一片肚兜,刚洗过的乌发铺陈香枕,在半片夏阳里油光水滑,正笑捻春扇发怔。
  痴痴呆呆地模样叫四娘心内乍惊,忙搦臀在床沿,“我说秋丫头,你别是对这陆大人动了真情吧?”
  芷秋正陷落在倚在陆瞻肩头、与他闲情打趣那些甜丝丝的画卷里,没听见脚步声。适才叫四娘吓得魂飞魄散,忙拉拢衣襟,“是妈呀,吓死人了,我还当是哪个浪荡子谁闯我的屋子呢。”
  “不是我是谁?”四娘将她狠嗔一眼,摇着把黄桂宫扇,春意盈盈,“我问你话,你怎么不说?”
  “叫我说什么呀?”芷秋支起半身,背靠软枕,“什么真不真情的,妈妈不是自小教导我,风月之地无真心?我都记在耳朵里呢,一辈子不忘。”
  “是麽,你向来比谁都懂事,这点上,连阿阮儿也不及你。可别跟她们似的学得个眼皮子浅,叫人三言两语就哄了去。”
  支摘牗静掩香闺,窗下长长一条案上墩着个俗不可耐的金蟾蜍,可爱又可乐。芷秋的眼角打那头匆匆滑过,朱唇半翕,“才刚人家进门的时候妈可不是这副样子,巴结得嘞,就跟您亲女婿似的,现在又来同我讲这个话?”
  “那能一样呀?”四娘替她拢拢半干秀发,复喜气洋洋地笑起,“这样阔绰的客人啊,我还不巴结紧了?”
  言启又是一叹,“这个陆大人麽倒是好,相貌好官位高又斯文有礼的,连茶会也没来打过一回,就给你添置了那些东西,按理说比那起混账羔子好了多少去。就只是个阉户,这倒不好,可惜了……”
  “妈讲这个话也没道理,哦,什么都好能叫你女儿占了去?你女儿麽说好听点是个花魁,讲明白也不过是倡人,我们这里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正经人家,不过是个行院嘛。人家就是个太监,也是个体面风光的太监,哦,你女儿反倒还瞧不上人家?”
  “你瞧瞧你瞧瞧,还说不喜欢,我不过说他一句,你就说这一筐话来堵我嘴。”
  四娘执扇将她裙面拍一拍,又嗔又笑,“妈晓得你看重他,妈也是过来人呀,且你妹子早同我说了。你若不嫌他,他若不嫌你,那又有什么?妈是怕你虑着他有残疾,才来试一试你。”
  那笑颜稍融,脂粉飞尘中嵌的两个精明眼望向窗外方方正方的一块天,“嗨,乖女儿,你年纪也不小了,在这里也没几年可混,我们这号人呢,是没什么前程的,无非老了也开个行院买良为倡做个老鸨子,可这是损阴德的事情,妈还不愿你做。你要是不嫌他,就正好往他那里挣个前程出来,妈不拦你。他若是要娶麽,我连身价银子也不要你的,放你跟了他去。”
  好半晌,芷秋凝望她翕合不停的朱唇,香软身骨靠倒在她肩头,“妈,身价银子都不要,你不是亏了?”
  四娘慈目转来,像一位真正的母亲,拂着她的发,“亏点子又有什么啦?只要往后你出息了,替妈照看着小雏鸾,妈就是死了也安心。”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