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宦——再枯荣
时间:2021-09-10 09:52:41

  一番利喙赡辞,将春阳也说得没了主意,只悄然眱她,反复横望,到底一叹,“我也不懂到底太监和寻常男人是怎么个不同法,不过你说得好像又十分有道理,既然你拿定了主意麽,我也不劝你,不过你仔细些呀,我听见说,老爷将小姐没名没分地送给了督公,不日就要送到园子里来的。”
  浅杏斜挑了眼角,乍惊复平,“小姐不是定过亲了吗?前几年定的那个杭州杨通判家的大公子啊。”
  “说得就是哩,”春阳翻一个眼皮,靠回枕壁,“老爷你还不晓得?他麽满眼都是前程和银子,上年冬天杨通判得罪了上司被革了职,老爷见势头不好麽就写信给人家退婚了,人家还没回信呢又赶上督公来了,他就想着巴结督公去嘛。你仔细些,小姐真过来了,人家就算没有名分,也是小姐,你是个丫鬟呢。”
  “丫鬟怕什么呀?她既没有名分,我成了督公的人,她也不好给我使绊子的,况且哪个男人不是妻妾成群的?她又不是妻,更不好为难我。”
  “可督公是太监啊,同太监做夫妻,大约是不同的。”
  浅杏攒眉而思,片刻后复笑起来,“不跟你说了,我去沐浴,好到督公房里去。”
  她旋裙自去忙活,至于所思之题,到底懵懵懂懂。在这些学识有限的小女子脑袋中,隐约明白,又隐约不懂,仿若陆瞻身上馥郁的檀香、他隽逸的皮貌,掩盖了某些残酷的真相。
  而芷秋虽学识较渊博,却终究限于风尘,见识短浅,更加没有闲暇时间去琢磨探听“督公”属何官职,她所有的时间都付诸于应酬“寻常男人”,一个又一个。
  眼前正巧又是一个,罩一件玄色蝉翼纱圆领袍,里透牙白中衣,亦用牙白锦带束着高髻,俨然风流倜傥。
  同是芷秋一户老客,名曰孟子谦,乃富商孟大员外之次子,家中贩的是玉器玉石买卖。自上年节尾娶妻后,便不大来,也奇,至上月起,又几乎夜夜都来了,为着应酬他,使芷秋明里暗里周转了好几户客人。
  该时同坐窗畔一张黑檀圆案上,恰对明月,正值月到风来,开启了堂子里酒光流觞的夜。
  这里的夜还漫长,伴着金樽檀板,缕缕笙歌。案上摆几碟家常小菜,分是蟠龙菜、笋鸡脯、绿豆干粉,并无四盘八簋,堪得简单至极。
  芷秋捋着黑缎绣金菊的大袖,夹得一片鸡脯搁入他碗中,柔而缓地一笑,“这会子你常吃的那家‘浮山楼’麽已经打烊了,巷子里头那家‘春常在’你又不爱吃,只好委屈你将就将就我们的厨子烧的菜囖,可还入得了口啊?”
  孟子谦囫囵将口中咽下,正要应道,却引得敞开的门户下、杌凳上坐着扎花的桃良障袂一笑,搁下针线来为他滗茶,“可慢点吃哩,要噎着了!今天怎的这样怪?孟公子跟饿死鬼一样,难道你家奶奶不给你饭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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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迷魂销金(六)
  玉砌雕栏圆月,朱扉半掩相望,琼枝碎影绮窗,良风染香过堂。宝鸭里袅袅苏合,蕴着沁人心脾的芬芳,恰这里三人对影,恍惚是寻常闺阁。
  小小侍婢放诞笑着,获得芷秋斜挑一眼,恍若鬼差的勾魂链,美得惊心动魄,“鬼丫头,不要笑他哩。”旋眼见孟子谦已饮干茶盅,她复柔软地笑对过去,“可吃饱了?要吃酒不啦?要吃麽,叫桃良去楼下要了来。”
  那孟子谦自接了桃良所递的一条缠金丝素粉绢揩嘴,将广袖摆一摆,“不吃酒,你不是才应了局子回来?必定又没少吃。”
  廊下交杂急管繁弦,隐隐绰绰娇女柔唱。未知几何,芷秋业已困乏,便叫人收了饭食,复笑,“既不吃酒,那你坐一下,我洗了澡咱们就睡好吧?”
  孟子谦朝窗外望一眼,星辰明耀,拂去他白日蒙尘,顿也觉困倦,恍忆一事,便朝桃良指一指罗汉榻上一长匣,“小桃良,你把那匣子拿来。”
  依言,桃良捧过匣子给他,见他将下巴朝芷秋努一努,便又转与芷秋。
  那长匣所用黄花梨雕造,盖儿上绘翚翅彩凤,单此便不凡。至于匣内之物,芷秋了然于胸,却仍作乍惊乍喜之色,“这是什么呀?”
  “你打开瞧瞧。”
  匣子揭开,与芷秋所料无二,原是一支鎏金蝶簪,蝶翅乃用碎宝石攒成,流金溢彩,合对明月,熠熠生辉。芷秋拈在指间,反复观摩,眼色说不出的甜蜜与喜悦,嘴上嗔怨,“怎么又赠这些给我?我又不是图你这些身外之物。”
  她百转千回的眼波,姿姿媚媚的神态,无一不使孟子谦神魂颠簸春思荡,更觉身轻气爽,翩然欲仙。
  这厢笑着,替芷秋亲手簪于堕马髻侧,“这是我家商号里刚做出来的,只此一件,我一看就觉得堪配你,特意找父亲要了,我晓得你不图我这些,可我就愿意给你。你不晓得,前几日蓝苏儿同我那两房妾室还为了这个吵的不可开交,我都没给,就想着留给你。”
  一席话儿好似蜜里调油,说得芷秋笑意盈盈,挪至他边上往他一双薄唇上轻轻一触,巧擦而过,“谢谢你时时都惦记我,不过这是咱们好,我待你呢,也不同别个。所以要常劝你,你刚娶了妻,又纳了妾,还是要顾着家些,我麽,你放在心里就好了呀,我明白的,倒不必显在外头,叫你父母晓得了,又说我们这里是销金窟、索魂府,再关你个半把个月不许你出门,我们就见不上了呢。”
  这笑靥嫣然,便是孟子谦神魂醉处,将她一只无骨之手握在掌中,起誓一般郑重,“你放心,他们也不敢关我了,横竖我也依了他们,早早就娶了这个蓝苏儿,依我的意思,还要缓年把再成亲,如今他们还有什么不足?以后再不拦我的。”
  正说着话儿,眼见俩相帮提水而来,桃良招呼着入了水晶帘内,不时出来,“姑娘,就沐浴吧,一会水该凉了呀。”
  及此,那孟子谦拔座起身,抚一抚芷秋一片艳腮,“你洗吧,我到楼下去找妈妈结了上个月的账,一会就上来。”
  笑眼送他一阙背影消失在灯影丛脞的廊下后,芷秋拔下蝶簪掷在案上,欢颜如同忽来风雪,刹那结冰。
  缓步踅入帘内,另一方侍女台屏后已是烟雾袅绕,月香水影。桃良跟随着替她宽衣,一壁将她搀入浴桶内,“姑娘,这个孟公子同那些人比起来,也算大方的呀,怎么近来姑娘却愈发的烦他了?背过身就没了好脸子。”
  芷秋游于水中,两条白玉剔透的柔臂交抱于桶沿上,唇角勾出一丝讥讽,“大方?怎么算大方?”
  “自然是舍得给银子了,”桃良拈着湿漉漉的绢子撩开她后劲上的几缕碎发,替她轻轻擦拭背脊,“就拿今天的祝老爷来比麽,祝老爷是咱们苏州的知府,有权有势,做了姑娘的局也有一年了,可哪回不是该如何就如何呀?多的麽也就给个三四两银子,就跟个守财奴似的。孟公子不用姑娘开口,时常就替姑娘想着,早上走的时候还同我说,那个案桌沿边掉了一块漆,要给姑娘另打一张紫檀的,这就算是痴心的了。自然了,不好和梁相公比。”
  说到此节,她抵腕轻笑,“说到这个,我好像听见说,梁相公被他父亲打了,怪道这几日不来呢,原是在家养伤呢!”
  芷秋歪枕在臂间,眼皮半阖,似一只艳蝶徐徐缓缓地振翅,“你个小丫头,懂得什么呢?自古以来,男人到这平康北里①烟花柳地来,无非是为了个野趣,其趣在欲合未合之际,既合则已,其情在要嫁不嫁之时,既嫁则休②。你说孟子谦痴心,实则可笑,不过是因我不是他的檐下之人,他知道我不属于他,才以‘痴’待我。倘若我是他的一房妻妾,他亦会以‘痴’待别人。”
  她挑了唇角,薄刀片子似地笑一笑,“男人不是常说么‘妻不如妾、妾不如伎、伎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哼,这是对呢。再则你说他大方,实则他却是贪,妄以钱财买我一片真心,可真心这个东西……我有没有,我自己都不晓得。”
  尾音高低绕转,恰似楼下某间轩厅一女婉唱,满是真假难辨的缠绵虚情。
  一间又一间轩厅灯烛耀眼,将偌大一个花园环抱其中,当此春夜,通往二院处的垂花门上爬满飘香藤,风卷碎花,洋洒若雪。又结玉兰、杜鹃、山茶、芍药,十锦艳色,绕一处假山铺开,中间羊肠小道,两首各有伟岸洋槐。
  枝枝叶叶半掩着各色窗户上人影憧憧,或是妖娆倩姿、或是松劲挺拔。
  风月情浓的喧嚣中,孟子谦负手由垂花门内踅出。正值袁四娘在正廊下同一位相帮吩咐些什么,一侧目便望见他,忙挥帕招呼,“哟,孟公子怎么下来了呀?快、快到我屋里坐会吃盅茶,我正有事找你呢!”
  孟子谦正要寻她,无有不依,随她踅入廊庑一间大大的敞厅,里头金器玉器自不必说,比芷秋卧房之淡雅,尤显雍容富丽。
  才落到榻上,便有一老姨娘捧茶上来,袁四娘拈帕相请,“快吃茶,新出的龙井。嗨,你看我这个老妈子,孟公子家里哪样好的没有呀?不过也尝尝我们的,不要嫌弃呢。”
  富庶之乡,遍地金银,孟子谦对其奢华之风不过暗笑,捧茶呷饮一口,又听见她问,“我女儿呢?孟公子怎么不在房里与她说笑,下来逛什么?”
  “她才要洗澡,”孟子谦搁下青瓷杯,由广袖中摸出几张银票推过去,“我趁这功夫,下来同妈妈把上月的账银结一下,妈妈看看数目,还差不差?”
  袁四娘眉开目笑,满头珠翠亦跟着颤颤巍巍地抖擞着喜悦,将票子一壁细瞧,口中周到,“急什么呢?何时来结都是一样的麽!上月的局票我都核算过了,加之住堂茶会,统共一百八十两银子。哟,你这里是二百,多了多了!”
  言讫,将另两张票根假意递回,果然得他摆手拒之,“下剩的妈妈留着做下脚钱③,芷秋屋里那两位姨娘,加之小桃良,一月下来也辛苦,桃良小小年纪跟着应酬周到,更是不易。”
  闻听此,四娘含笑将他窥一瞬,挺直悍腰,一沓票子折入袖中,“那我就替她们谢谢孟公子哩,我们芷秋麽人好,善琴棋书画,又知书达礼,她教出来的丫头,也不差呢,若是我们小桃良平日伺候有什么不周到的,公子倒不要同她计较,她才十四岁的小丫头,回来告诉我,我教训她就是。”
  孟子谦未查话中试探,反舒眉一笑,“不要打不要打,她是个小姑娘,性子张扬些也蛮好,没得罪我什么。妈妈方才说找我有什么事?”
  “哦,没什么大事,我这里想置办个镯子,想着问问孟公子,你家商号里头可有什么上好的料子?”
  这下孟子谦却听出机锋,含笑起身,“小事情,妈妈去了商号里头,找掌柜去,就说我说的,叫给妈妈寻个好料子,价钱也要周到,他们必定听的。妈妈坐着,想必芷秋已收拾好了,我这里上去睡了。”
  这厢辞过,仍旧穿过垂花门踅上宽敞木梯,迎头便撞见一妖娆女子循槛而下,抛他一眼暗波,“孟公子,怎么不到轩厅里吃酒呀?赵公子今晚做东点茶会呢,你相熟的几个朋友都在厅上。”
  孟子谦以笑应之,照旧错身而去,踅入房中,即有桃良替他宽去外衣。拨开水晶帘而入,只见芷秋卷一本书靠在宝幄之中,满头乌发半干,单罩一袭肉桂色掩襟寝衣与软缎百迭裙,俨然一只梦蝶,刹那使其醉魂沉酣。
  她睡眼惺忪地阖了书,嗔来一眼,“怎么去这样久呢?困都要困死了呀,快睡吧。”
  至此,是风露一夜。而这夜,只是芷秋长堕地狱没有轮回的一生里、最寻常不过的一夜。她一生的冰清玉洁,被半生风尘,半生霜雪,永远掩埋在了十四岁的那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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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平康;北里:青楼别称,源于唐朝风月之地街巷名称。
  ②明 《嫖/经》
  ③下脚钱:给男女仆役的赏钱
  ▍作者有话说:
  青楼原是指漆青楼宇,后来才慢慢演变成风月之地的代名词。
 
 
第7章 迷魂销金(七)
  夜,一轮冷月,苍凉无边,圆满那么短,短似天涯陌路的一段重逢,遗憾却漫长,几如下一天,月亮会越来越大的缺口。
  对此刻的陆瞻来说,他最大的缺口是被斩断的希望,他的一生被拦腰截断在十八岁。从此后,风不是风,月不再是月,他亦不再是清雅富贵的小公子,他从死亡边缘几度挣扎回来,逐渐有了许多风光无限的名头,归根到底,又只是二字——阉奴。
  尤其是面对着浅杏这样一个花容初绽的姑娘时。她站在他的书案前,匀了粉面,唇色娇艳欲滴,罩鹅黄三多纹对襟褂,扎暖黄素面留仙裙,眼中带着小小雀跃,俏丽得似枝梢将开未开的金山茶。
  她的一切,以及那双懵懂而灵动的眼,逐寸撕裂了陆瞻讳莫如深的伤口。尽管无人看见他裤子里的箪瓢屡空,但仅仅“阉奴”这两个字亦仍旧似刑犯面上的刺配,将他在命运的史册上流放千里、万里、无穷无尽、无边无际。
  他永失了来处,与归途。
  渐渐地,那双浑浊的眼眸折出疼痛的冷光。须臾眨眼间,他又笑了,靠向拓竹枝的椅背,将双手交迭着悬于胸前,“你多大了?”
  骤然一语,如落入湖心的水滴,荡开了浅杏面上的涟漪。她羞答答地垂下头来,乌鬟云鬓,油光光的似落了满地的凉霜,“我今年十六了。”
  “十六……”言止一瞬,陆瞻略显细腻的嗓音令人生起温柔的错觉,“还没许人家?”
  浅杏探起头,羞赧的摇一摇,“还不曾呢,我没有父母兄弟,夫人在府上操持家务,哪里想得起我们这些外头的丫鬟?故而管家也不好私自做主。”
  灯影扑朔到陆瞻的面颊,光影莫测间,他勾起了唇角,“你想伺候我,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自然是晓得的,督公是京城派驻过来的提督织造太监。”
  “那你可晓得太监是什么人?”
  浅杏心内到底不知深浅,却充着门子将下巴坚定地点一点。陆瞻旋即将下巴朝青灰的帐中一努,含着冷蛰蛰的笑,“你到床上去,将衣裳脱了。”
  她的腮一霎涨得更红,鹘突着将床与书案复睃几眼,踟蹰的脚尖探出裙底,到底将心一横,踩实了细墁地砖,就走向她梦寐的富贵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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