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淅淅索索的声响停止,陆瞻方踅出案来,缓步蹒去。少女玲珑的曲线横陈在他眼前,仿佛山野掬出的一捧白雪。而他的胸膛内,却点燃了熊熊火焰,灼烧了他的五脏六腑,没有出口,玉石俱焚中就由他的心底扑来狰狞的兽,几乎就要控制不住地想将她碾压、撕碎!
很长时间内,他都在同这只嗜血的兽抗争,只等某一天,他的理智死在它的利爪之下。
浅杏却没有意识到危险,只是瑟缩着荏弱的肩,一臂横于胸前,于是无补地遮掩。
虽低垂着脸,可浅杏仍然感觉到陆瞻滚烫的眼睛扒在了她的肌肤上,它们似乎是他的手,一寸寸地游走于她的周遭,令她不得不颤栗着闭上了眼,听着自个儿的心跳,是不安中生出的隐隐期待。
很久,久得足够欲在绝望中死去后,浅杏猛地听见了一声“咣当”惊响。她睁开眼,望见他一片冷漠的背影消失在那扇冰裂棂心格的门扉后头,同时也扫见了那只破碎满地的龙泉窑白釉双耳花瓶,以及染上的零星血渍。
她蓦然就懂了,这“太监”到底有何不同。她止不住地些微失落,或者是为了前途堪忧,或者,只是因为初晓人事后、她心痒的期待却被这阙冰冷的背影碾得粉碎。
风一到,裹去了闷躁的暴烈,遗留梦的碎片,吹散了几个日夜,即到清明。
这日,满城才子富商俱忙着祭祖上坟,踏残城外苍台,熙攘了荒野,月到风来阁却是难得的门前冷落鞍马稀。
堂中无客,姑娘们更是起得迟。时过巳时,芷秋方恹恹撩帐梳洗,挽一头惺鬓松髻,斜戴两支细玉簪,单罩乳云对襟莲枝褂,扎入鹅黄宝华裙,似一朵散漫的芙蓉。
这厢吃过饭,依旧欹斜在罗汉榻上看书。才翻了两页,便听见乍起一声凄厉的哭喊,惊得她搁了书,朝门外唤来桃良,“是谁在哭啊?”
桃良踅入门来,手上捧着一个绣绷,上头是绣了一半的白山茶,另一半未知凋落在何方,“是妈妈新买的那个婉情嘛,这会正挨妈妈训呢。”
蝉鸣渐起,竖起耳朵一听,那声音虽弱,却仍旧有些恼人,芷秋无心再理,仍旧捧起书。谁知复看两行,再起哭喊,稍等片刻,那声音竟似泼天的暴雨一发不可收,惹得芷秋一阵心烦,便搁下书踅出门去。
出得垂花门,绕过曲径,直奔袁四娘房中,果然见屋中挤了姑娘姨娘相帮好几个。其中一相帮将一荏弱女子揿在长长一张藤条春凳上,另一相帮手执细细一条竹鞭,正值芷秋入门的功夫,捭棁下一鞭,就抽在少女下凹的腰间,稍时便渗出零星血迹,沾染了褴褛衣裙。
少女正是年芳十七的婉情,只见她伴着落鞭高高地扬起脸,纤细的颈上挣出宁死不屈的经络。
惨烈的叫声里弥漫着袁四娘漫不经心的一缕笑,“哭什么呀?这才十个鞭子呢,咱们两个不是说好了?你受了我这一百鞭子,我麽就放你出去,也不要你赎身钱。我袁四娘说话算数,你咬咬牙受下来麽就好了,往后你就是个自由身了。”
落雨似的水晶帘内,袁四娘自于踏上稳若泰山,下首坐着三两少女,齐齐瞧笑话儿似的将婉情睨住。更有一殷红桃粉的少女,热辣辣地障扇笑着,“什么‘自由身’?妈妈又哄人,这世上哪有女人是‘自由身’的?生从父、嫁从夫、老从子,连死了那碑上还拓谁谁谁之女、之妻、之母的,到死了都烙着某个男人的印呢!”
芷秋闻之一笑,缓步掠过受刑少女拨开水晶帘,晃着白墙上一片斑驳的光,似摇响了一钵的碎银两,悦耳动听,“云禾,你这张嘴麽,真该撕了才好!”
“姐姐快来坐!”瞧她宝裙摇曳,云禾忙朝对几的太师椅上指一指。待她落座后,遂得意地朝众人弯着杏眼笑起,“我难道讲错了呀?就是这个道理嘛。你们瞧瞧她,父亲判了秋决,家道败落,眼下无父无母没个依靠,离了我们这里,还能做什么啊?婉情姑娘,你家里是给你留了银子还是留了地呀?你出去住哪里?靠什么维持生计?总不会也学了男人挑担子走街串巷地做个小买卖吧?你原是官家小姐,难道没学过道理?这街巷做买卖的除了男人就是上年纪的妇人,你一个年轻姑娘今日上街去做买卖,明日就叫那贼寇地痞强占了去。”
满室含笑且听她侃侃而谈,一颦一笑,其情其状,自有一番风情摇晃,“命最好,就是卖身到那大户人家做妾做丫鬟,这算得是‘自由身’啊?若好便罢了,无非是瞧人脸色混顿饱饭吃,生得下个儿子麽,算你命更好,若不好,见天招打吸骂,再不好,转手就将你卖到窑子里,窑子可就不比青楼囖!”
伴着众人嬉笑,芷秋亦含笑将她稍一嗔,“你这张嘴,做什么说这些吓人家?人家原是千金小姐,哪里吃过这些苦啊?又不跟你似的,从小就落到这里来。”
云禾反挑起轻笑,将她一睐,轻摇起纨扇,“我说的难道有假呀?姐姐你小时候由堂子里跑出去,后头还不是又跑回来了……”
闻听此节,那婉情仿佛生起无限生机,趁相帮不备,猛地就扎到芷秋裙下,抱着她一个腿连哭带晃,“这位姐姐、姐姐!我听出来了,这里只你是个好人,求你给妈妈说说情,放我走吧!”
众人皆一惊,唯有袁四娘不疾不徐地呷着茶,只窥见芷秋被她晃得噗嗤一乐,“哎呀,这满厅的人,你做什么单求我呢?快起来起来,我哪里受得你的跪?”
就连对过雏鸾亦来搀她,却被她振臂甩开,仍旧泪涔涔地仰望芷秋,“姐姐,我来了这几天,只有你替我说过话,我晓得你跟她们不一样,你是个好人!姐姐替我求了妈妈、妈妈若放我出去,往后等我嫁了人,当牛做马也报答姐姐的大恩!”
那云禾斜瞥她一眼,障扇轻笑,“听听听听,她还想嫁人呢,无父无母的,谁替你相看人家?就算你运气好麽,遇到个不分良贱的男人要娶你,可谁替你做主嫁人呀?上无父母做主、下无媒妁婚定,是为淫/奔①,比我们倌人的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
阳光将她的泪珠折出莹莹的光,是闪烁的希望。投入芷秋目中,却只是多余得毫无价值的“可怜”,使其温柔的笑脸渐凉,无情地拂开她的手,“你大概是误会了,我可不是什么‘良人②’,我充其不过也就是个‘乐户③’。我真是帮不了你,你也不必来求我,妈妈不是答应你了?你挨了一百鞭子,连赎身银子都不要你的就放你出去?这天大的好事,你该谢我们妈妈菩萨心肠,你想走麽,挨足了鞭子就好了呀。”
————————
①淫/奔:旧指男女私相结合,多指女方往就男方。
②良人:良籍。
③乐户:乐籍;贱籍;优伶倡伎等。
▍作者有话说:
明天也是三更~
第8章 迷魂销金(八)
空翠无云的碧空上,悬着一顶金乌艳阳,罩着这花海艳国,媚骨诸芳。水晶帘流淌着五光十色的春,金银器皿溢着冰冷的微笑,似姑娘们将落未落的唇角,是一堆脂粉骷髅。
婉情的泪纷飞在芷秋的裙角,却只换来她一抹无济于事的轻笑,“婉情,你叫婉情是吧?我告诉你,人间处处是地狱,你逃不出去。”
话音甫落,便如那扬起的刀尖,又似最恶毒的诅咒,令那双泪眼渐渐凝结出不甘的恚怨。她几乎咬牙切齿地由发白的唇间磨出一句,“我不甘心!”
“你不甘心就将鞭子挨了吧,”袁四娘在宝榻之上,拈着绣绢拂了衣裙,“我晓得你怕疼,可你也替我想想呀,我花了一二千银子买的你,你实在要走,也叫我看看你的决心是不是?我既为你开了先例,却不能叫人以为我袁四娘好欺负,明日这个来求,后日那个来求,我白花花的银子全打了水漂,还叫我活不活了啊?”
黄澄澄的阳光罩着婉情之面,折出道道交错泪痕,几如人世万千阡陌,未知何处是家乡。她茫然无措地回望袁四娘,怔忪一瞬,匐跪上前哀哀切切,“我晓得妈妈好心,只求妈妈好人做到底,那鞭子实在太疼了呀,我熬不住、我熬不住啊!”
袁四娘噗嗤笑出声,将腰板笑得前仰后合,“熬不住麽就踏踏实实地呆着,我袁四娘不过是个老鸨子,虽谈不上什么好人,却也不是那起黑心肠的,你老实点了大蜡烛迎客,往后自然有的是锦衣玉食的好日子过。”
“妈妈、”婉情恍然记起什么,忙扒了袁四娘的腿乞求,“妈妈,我有个未婚夫,是吴江县知县家的三公子,我父亲将我自小指婚给他,求妈妈许我写封信给他家,叫他来赎我,他必定是愿意的!”
一片喧哗中,四娘睨她良久,方吭哧吭哧地笑起来,“成吧,横竖别让我亏银子就是了,你与他说清楚,多的麽我也不要,就要个整数,三千两。这不是我坑他,你自己也给我算算呀,我从昆山把你接了来,一路打点牢里的人,又供你吃喝这些日,不算要你高价吧?”
“不算不算!”婉情捏着袖,左右揩去眼泪,只觉由地狱重到了人间,豁然兜转来一个大大的希望,“妈妈放心,我这就写信叫他来。”
“好好好,小凤,将她搀回房去,写了麽给她送出去。”袁四娘挥挥绢子,招呼一小丫鬟上前将她搀起,颇有些和蔼可亲地安慰,“你放心,这些日我也不逼你,你只管好吃好喝地等人来,若事成了麽,也算我袁四娘做一件好事。”
这厢人去,姨娘相帮亦递嬗散了干净,独留袁四娘与三女齐坐,与半帘花影扶疏,伴着喳喳雀鸟,一场烟雨不知何时来到。芳心四五两,柳眉六八条,在渐起的薄霭中,似萧条的花枝叶梢。
不时有老姨娘换上新茶,各人闲呷的功夫,云禾捏帕轻蘸唇角,眱向袁四娘,“妈妈是不是老糊涂了?突然就犯起善心来了,做什么答应她啊?连雏鸾还是个乐户呢,怎么对这么个不醒事的人心软?留着她,何止二三千银子,往后自能赚个满盆的金银!”言着,她将腰一转,妩然地调高眉,满是个不痛快,“要妈妈这样好心,也放我出去好了麽。”
雏鸾一听,亦不大痛快,忙搁下茶盅,冲她翻起眼皮,“做什么拉扯我呀?我什么都没说,属你坏得很!”
“好了好了,争什么?”袁四娘挂起脸,将二人复挑一眼,后落到云禾半侧的婀娜轮廓上,“我自己就是个乐户,我生的女儿能好了呀?说起来,你们都是我的女儿,不管是不是亲生的,我待你们都是一样的,你们真过了年纪,不要你们说,我就先替你们操起心来。云禾,你想赎身麽也不是不可以,可你赎身了往哪里去?你又有钱赎呀?你平日里不好生做生意,偏学人家做恩客①,我不信你还有钱赎身!就是你有钱,赎了跟谁去?难不成是你那个方举人?我劝你,醒神些,他要有出息麽,等考上了官,自己拿钱来赎你去!”
一席话儿说得云禾又气又恼,扭回腰来就要回嘴,不想袁四娘拈帕子的手连压着,“你也不要说了,我晓得你不服,看我许婉情赎身。我告诉你,我袁四娘做了半辈子的老鸨,没有那样好的良心!我不过是看着她死活不依,整日里闹着要死要活的,先说话哄她。”
云禾再有不服,俏生生地撅起双唇,挑高了下巴,“要是人家未婚夫真就来赎她呢?您放不放?”
“放、怎么不放?”袁四娘鼻稍翕动,哼出一丝嘲讽,“他既顾念旧情,我又没亏了本,怎么不放呢?可我袁四娘活这一辈子,还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哦,未婚妻家道中落,还被卖到堂子里,他放着更好的人家不娶,还要到风尘里捞珍珠?他要真来了,就算我袁四娘见识了什么叫‘有情有义’,从今后,我名字就倒着写!”
话音甫落,三女齐齐障帕窃笑。芷秋拂裙起身,颠倒众生的素裙如涟漪微漾,“这么讲,还是妈妈有智谋,这么个美娇娘在手上,妈妈就要发财了。”
那油光光的青砖上拉着她斜长的孤影,与她的笑一样,都似一盏苦海青灯,摇摇欲坠。
袁四娘瞧在眼中,叹在心内,总觉她生意做得好,客人巴结得好,什么也不叫她操心,却懂事得叫她忧心。
因此待她比待别个总要柔和些,连亲生女儿雏鸾亦不能比,说话儿更是温柔,“托我乖女儿的福,能发财麽就谢天谢地囖!可她哪里比得了你呀?你才是我的心肝呢。正说呢,好女儿,快上去歇一会子养养精神,祝老爷才刚递了局票来,还是留园,想必又闹到三更。我方才以为你还睡着呢,就没吵你。”
“嗳,那我先上去了,妈妈坐着。”
小径花残微雨,满园薄雾弥散,几如一段将隐不隐的心绪。芷秋且行且思,既是祝斗真叫局,陆瞻想必亦在席上,他若在,就十分好了,起码那纸醉金迷酒阑珊的一个疮痍世界里,能有他一缕檀香,也并不十分恶臭。
游魂一样的步调中,雨丝缥缈,有些润泽了她枯竭的心房。可她不能让人知道,连自个儿也不敢深想太多。他是一轮晓月,一缕清风,或许曾经照耀过她肮脏的世界,但那只是“曾经”。
于是,她拈帕的手捂住了单薄的胸口,企图按捺住那些浮梦一样的莫名期待,举目望一望这满园烂醉的姹紫嫣红,并告诫自己,这才是她的世界。
芷秋的软缎鞋踩过了残粉遍地,倏瞧云禾红蝶似的翩跹而来,拈帕覆在头顶,撇去了寥落雨丝,“姐姐、姐姐等一等我,我有事情找你呢!”
廊下略站一瞬,人已飘至跟前,不慎踩了浅苔,一个趔趄,幸被芷秋扶住,替她弹一弹肩头的雨水,嗔怪一眼,“慢点跑,地滑,你也不怕摔了啊?什么事情这样急?”
二人跄济着抚槛而上,踅入芷秋房内,双双燕落榻上。云禾一改往日泼辣劲头,稍显踞蹐地垂着下巴,缓一眼抬一眼地睇着芷秋,“姐姐,我同你说了,成不成的你也不要跟妈妈讲,好不呀?”
“什么事呀?”芷秋接过桃良端来的茶,亲自搁到她眼前,歪着眼窥她,“你麽也是个爽快人,什么事情值得你这样扭扭捏捏的?你说出来,我不说给妈妈就是。”
稍刻,云禾方支吾着开口,几个指尖将一条兰花绣绢几乎绞成碎段,“是这样子,姐姐,你也晓得方文濡,他是个读书人,偏生是家徒四壁。可这笔墨纸砚,哪样不要钱?这一年,我的银子都给了他,他麽也算争气,学问蛮好,文章做得也好。嗨,说起来,咱们姐妹几个在这堂子里做倌人,挣的都是血肉钱,我也不想朝姐姐开这个口,可实在没法子了,眼看明年就要春闱了,他上京的银子还没着落呢,最迟十一月他就要启程的,我手上麽虽还有些散碎,却也不够,这才求到姐姐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