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云禾早瞧他不顺眼,又深知陈本与他世交好友,便仗着陈本之势,也不服软,抖抖满身湿漉漉的茶汤,勾起唇千娇百媚地一笑,眼却泛起零星水花,“哟,沈大人动怒了?您是大人,我小小‘倡妇’不敢同您相争,您要杀要剐都好。只一点,一人做事一人当,别连坐我妈妈与我姐妹,当着我们一府父母官在这里,您下个令,或是白绫或是毒酒,我袁云禾无有不从的。”
那祝斗真怒从中起,只欲杀她,可又忌她是陈本相好之倌人,真正是几面都得罪不起,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一心只悔不该放芷秋去呕酒,倘若她在,必能化解僵局。
正值僵持,陈本忙拔座起来两头相劝,“丛之、丛之息怒,她就是这个脾气,好的时候巴结得要死,不好的时候,连我也要骂的。可话儿说回来,倌人嘛,就是这点有意思,要是同家中妻妾那般谨小慎微似的顺从,你我还出来寻什么乐子?你说可是这个理?”
瞧见云禾嫣然红粉的一身衣裳被茶汤泼得贴在小小胸脯前,寸得肌骨更加荏弱。再瞧那一汪泪,将落不落地挂在倔强的眼眶内,委委屈屈地瘪着腮,好一副楚楚可怜。
一切俱令沈从之心内悔不当初,直恐那茶水烫着了她,哪里还真要杀她?便冷挂着脸,顺着陈本递来梯/子往下滑,“瞧你找的什么倌人?连句好话儿都不会说,要她做什么?”
陈本复落下座,朝他咧牙一笑,“京城里头那些名门闺秀大家千金你又不是不晓得,我还就爱她这样儿的,服服帖帖的有什么好?你家里的夫人倒是温柔贤良大方端庄。我比不上你,我家里头连说句话儿都像怕我似的,一点趣儿没有。”
这厢说着话儿,一扭头,见云禾腮上挂着一颗晶莹泪珠,顿时心里软作一池春水,附耳过去,“别哭别哭,我来时备了五十两票子,一会儿给你,快别哭了啊,我心疼呢。”
可巧云禾本就不是真惧真伤,听他如此说,还有什么不依的,立时便弯起唇笑,同附耳过去,“谢谢你,你这个朋友吓人得很,好在你是真心待我,也向着我。”
粉腮一动,又滚出一滴泪,恰似落入沈从之心中,只觉酸楚。只得将他二人亲昵之态视作不见,别开眼,朝身侧玉婷吩咐,“你不是会琴,弹一曲来听。”
玉婷见他好似吃了瘪,心内了然,面上一笑,回首由姨娘手中接来琴,便在案上摆开,灵指一动,骤起曼妙音乐。
这牵肠一曲,如一段将隐将现的心事,婉约绕远,辗转天涯,和了清风月半,遐暨厅外池畔。
池畔有一夹道,芷秋背靠一黑压压的巨大太湖石守在那里。手中挑着一盏随风摆曳的绢丝灯,忽左忽右地照见满园牡丹,分有豆绿、白雪塔、醉酒杨妃、姚黄、其中一片青龙卧墨池更似血海,连着目断天涯的一轮凉月,
她等了许久,仍旧未寻到说辞,该说些什么呢?难道追忆年少时的那一面之缘?
可对于一位施恩者来说,这回忆恐怕太过单薄了;或者安慰他?但未受他之苦,那些浅薄的劝解之言也未免太苍白了些……
左思右想之际,但见一盏孤灯缥缈渐近,芷秋慌乱的心随陆瞻渐明的轮廓平复下来,满园的浅蛙虫鸣似乎亦递嬗安宁下来,那个浮光锦绣的人间也与耳畔的清风相拂至远。
她只听见自己从未有过的心跳,仿佛世间静得只有这滴水穿石的悦耳琤琮之声,伴着他踏花过草窸窸窣窣的锵然脚步。
倏而,一股幸运之感自她心底涌出——倘若他不是落魄至此,倘若他仍旧是一位风华正茂的贵公子,那以她的低贱之身,恐怕她将永生不能靠近他。
踞蹐如一番洗礼滩头的浪潮退去,露出了芷秋一生的勇气,她挑着灯笼,牵裙朝他而去,走向她的命运。
在他一丝错乱的眼色中,芷秋朝后头小厮浅笑,“你先回去吧,我这里有灯笼,一会儿我引陆大人回去。”
那小厮将二人暗窥一眼,依言错身而去,谁知芷秋又叫停他,将手上一只绿油油的玉镯撸下来递给他,“回去别乱说话,可晓得了?”
小厮伶俐一笑,接过镯子,“我明白的,姑娘只管放心。”
待人走远,芷秋旋身回去,软如云缎的一只手拽了陆瞻的手腕,就往假山后头绕去。
幽石深处,遍布凄凄蕙草,足有一尺之深,她的裙面披帛与他的衣袂,撩起草丛内的栖息的萤火,由零星至繁脞,点燃了这一方荒野里,一整片萤河。
陆瞻始终未置一言,只冷眼瞧她单薄的背脊,任她拽着自己。实则,直到很久以后,他也说不清,到底是因何没有甩开她。
或许是她手心的温热,使他感觉自己由皇城厂房里那张冰冷可怖的阉床上、到动弹不得的硬板、再到波诡云谲的宦海里辗转出来,终于重返在久违的人间,复活在她柔软的掌心。
眼下,他总是清醒的心暂时迷路在这种莫名温暖的幻觉里,望着她将灯笼稳稳墩在一丛迷草之上,拂裙坐到一墩矮石上头,由袖中牵出了一条月白绣水仙的细绢。
微凉的春风拨开了芷秋的笑颜,是未加觥殇装饰,毫不刻意讨好的一丝笑,极淡,蕴凉。
她高高扬起脸去看他,声线恰如那浅浅一汪烛火,渺渺杳杳,“你的手怎么这样烫?怪道你吃镇了冰的酒。”
他未答,拧起一道眉,似乎有些厌恶与警惕,芷秋心内了然,垂眸一笑,仍去拽他的右手,将他拽至身旁坐下。一手托着他的掌心,一手捏着绢子细细去揩他手背指节上的血迹,“你这伤瞧着有好几日了,做什么不上药?才刚在厅里,我就瞧见流血了。”
上有群星,下有流萤,四面有太湖石环绕,陆瞻生出一种错觉,他们似乎是告别了繁华的人世,流离至这里。
他静静地,没有抽回手,任凭她如凉悠悠的一池水,抚慰他总是滚烫的全身,亦像擦拭了他经年累月的伤痕。
“你回去麽也记得上些药,”芷秋缓缓潺潺的声音如她手上的动作一般温柔起伏,“不然好了又坏坏了又好,哪里能行呀?我们苏州是烟雨天气,不像你们京城那样干燥,久了不好麽骨头要疼的呀。”
很久,直到她将手松开,陆瞻方冷笑出声,轻轻的,如一根针,“你们做倌人的,就是这样儿招揽客人的?”
芷秋顿觉有一口气堵在心口,不上不下地叫人喘不来气。少顷,扭过脸来,烛光与黑暗的界线将她一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割成两半,一半似真、一半犹假地笑开,“是呀,就是耍点子这样的心眼,招揽像你这样富得流油的客人,你可要把你的荷包捂紧了,别让我掏出一锭银子来。”
话音甫落,陆瞻便将一手折入怀中,掏出几张银票递过去,“你想要,说一声便是,犯不着这样大费周章,我从不狎妓。”
他的面色颇为难看,唇峰弯成一道冷桥,芷秋却仍从他黑得不见天日的目光里寻找到一丝游离不定的飘荡。
因此心口那口气一下散开,接过那几张纸一张一张地检阅过,点算七十,便面有乍喜之色,“你可真大方嗳,祝斗真那狗娘养的,我应酬他一年,他麽也不过就偶尔多给个三四两银子,还是知府呢,跟你比,都不算个男人!”
状若无意的一番话,令陆瞻先惊复喜,惊她如一位千面观音,未知哪面才是真假。喜她无知无畏地将他视作一位平常的男人,如此,侥幸。
▍作者有话说:
千面观音袁小姐,花魁不是白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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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迷魂销金(十三)
流萤仲春,白日一场烟雨洗净愁云,此夜,璇玑耀眼,半月清明,人间却有轻霭浮空,罩住周遭花影凄迷,浅香暗影。
点点流火,半昧浮灯,酒酽迷熏的一切,真如一场梦境。却有一阵风卷来,就卷走了陆瞻短暂的暗自侥幸。
他明白,这终将不是个秘密,尽管他每日衣冠齐楚锦缎华服,却仍旧像被人扒光了裤子,在天下人面前展露那不见天日的伤口。
他也十分了解了,为何自古权宦多奸佞,大概是他们残缺的伤口,只能通过无边的权力来填补,唯有银两与权势,才能使世人高看,不论真心与假意。
眼前这位千面花魁美娇娘不就因他的银子来刻意讨好吗?他是这样想的,于是撑起身,拂去满身风露,高高在上地下睨她,“这些银子,就当谢你替我处理伤口。没有下回,我再说一次,我不狎妓。”
芷秋凝住他冷的眼,倏而轻笑,同样捉裙起身,歪着脸质疑,“你不狎妓,那惠君是怎么回事?”
“惠君姑娘不是我叫的局,”他原不必解释的,可说不上为什么,他挺直了腰板,背起一只手,将眼落到遥远的黑暗中,“是祝斗真叫来相陪的。”
“哦,原来如此,”芷秋含笑点首,捡起草里的绢丝灯,“不过这种事麽一回生二回熟嘛。你记着,我叫芷秋,‘荒草满秋原,何处寻芳芷①’,假母姓袁,随她姓袁。整个苏州府,我便是花榜魁首,你要是想见我,请到平安街烟雨巷的月到风来阁,随时恭候尊驾。”
对于这样的热情,陆瞻有些无所适从,令他想起浅杏在两片轻绡暖帐中由期望到失落的眼神——她什么都没说、或者是他以往所有经历的女人们、她们什么都没说,可她们在他权势压迫下的沉默,都在控诉着失望与厌恶,喧阗了他十八岁的往后余生。
她也会这样的,或者,她不似她们那样无知天真,恐怕她丰富的经验会令她对他更加唾嫌。如是想着,他侧睐她一眼,不可一世地,“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
残灯游来,月冷霜花醉。芷秋挑高了灯靠近,几如一场铺天盖地绵绵密密的春雨,浇灌了某一片寸寸焦土的故国,这一片荒芜中能不能再开出芬芳,她也不确定。
可她愿意一试,为他、为自己、为这没有尽头的苍茫人世找寻意义。
同样,她也不知道人间有没有能拔出欲海的爱,但她努力地想让他能高兴一点。她丰富的经验告诉她不能急,她得一点、一点地入侵,直到唤醒他一整颗死去的心。
渺渺黑夜,那盏微弱的灯被她横照在他们中间,笃笃末末地照亮她纯粹而妩媚地一个笑,“我只晓得呀,你叫陆瞻,京中人氏,朝廷外派官员,祝斗真很巴结你,就这些。虽然是我眼下仅仅所知,但我不想从祝斗真、沈大人或者任何别人那里‘听说’你,我想从你口中去认识你,自然了,如果你想让我认识你的话。”
有什么细细密密地滑过了陆瞻的心,令他有一霎慌乱,幸而这一盏残灯,不够照见他瞳孔微小的变化,也幸好,这一丝慌乱褪去得足够快。
他背后的右手于黑暗中逐寸攥紧,哈下腰凑近了她的面颊,似乎威胁地笑一笑,“你会后悔的。”
不曾想,芷秋不过倡伎之流,哪里会怕?仍旧妩然一笑,不避不退,“我后悔什么呢?来者都是客,况且您这样大方的客人可不多,我还不得好好巴结住了?”
她妆额浅淡的笑颜狡黠而魅惑,眼儿似一双曲折深幽的小径,险些让陆瞻迷失在这小小不知廉耻的手段中。
他倏然懂得了,为何风月之地总能让天下男人痴迷,大概这里的女人们,除了相貌姣好,伎艺超群,更重要的是,她们未受“良戒”驯化与规劝,仍然保留了本性的贪嗔欲等“恶”。正是这种“恶”,使她们在某种程度上讲,与妄自尊大的男人们,是相等的。
芷秋窥他似在发怔,挑起眉黛一笑,“怎么,陆大人舍不得银子了?”她放柔了声调,芳裙一动,便迈来一步,几乎贴在了他身前,一臂环去他身后,去握他那只手,高高地仰起脸看他,“记住了,回去上点药,你这只手麽还要给我掏银子的呀,可别伤着了。”
言讫,她的碧簪滑过了他的眼,倩影合着灯烛飘摇至远,声音似一缕抓不住的风,自天际游来,“我先回厅上去,陆大人仔细看路,可别摔了啊。”带着浅浅调笑,点点关怀。
清和园林,嫩苔生阁,婉转踅回,厅上正值云禾换起一身粉旭舞衣,请来惠君清弹琵琶伴奏,雅歌艳舞,尽成欢乐。
那舞姿蹁跹若蝶,披襟处,波翻翠屏,流金彩夜,人间尤物,一捧常在。
此一舞,更把沈从之魂魄招来,芷秋甫落座上,即见他两个眼儿分寸不落,尽随云禾摇摆,显然忘我。
正巧那祝斗真附耳过来,将方才厅上所生之事缕述綦详,并恶狠狠抱怨,“你这妹妹麽也太过于没有分寸了,故而我向来不喜她,若不是今日陈本执意要叫她的局,我是断不肯叫她来的,你看看,给我得罪多少人去?”
芷秋听后,眼波一横,轻手掣一下他下巴上的须,低吟浅言,“我看麽,你才叫没有分寸,这沈大人哪里就真的生气了呀?他是吃味了呀,亏你还是做官阅人无数,这你就瞧不出来?你放心好了,我妹子我还是晓得的,她心里有数,才不像你似的睁眼瞎!”
二人交头接耳好不亲昵,正值陆瞻回来,恍然一见,便如兜头一盆凉水由头上浇下,使他骤然清醒过来——是了,她是倡人,哪是真、哪是假?恐怕全然是假。
待他落回座上,芷秋已与祝斗真挽臂交杯,眼角将他一瞥,视若不见。方才暗里流萤的一番对白,仿佛真是一揽客招数,不过一场春梦了无痕。
琵琶骤落,伴着云禾一个太液翻波,腿交盘着稳稳落于油光水滑的细墁青砖上,俨然一只飞凤旋天。
除沈从之外,众人皆是鼓掌相贺,陈本更端了一樽酒上前将她搀起,将玉樽递到她唇边,“来来来,我的心肝儿,先吃杯酒歇一歇。”
云禾果然相就相饮,吃尽后冲他瞪圆了眼,“你想醉死我是不是?”
或是哪一句又似触了沈从之霉头,只见他将臂一横,小樽递到玉婷唇边,刻意放软了锵然嗓音,“来,你也吃一杯。”
谁料云禾尽不看他,婀娜碎步与陈本相挽着落回座上。
未几,便猜起枚子来,两方就近,乃陈本对陆瞻,祝斗真对陈从之。祝斗真岂有敢赢的?不过偶尔赢两局,多数是输,渐渐输得多了,便将酒递与芷秋代吃。
此乃青楼常态,客人游戏,倌人代饮本是分内,芷秋亦不推迟,递来一杯便饮尽一杯。
披香帘卷,月上中宵,芷秋早饮得面若飞霞,眼含醺态。身后桃良瞧见,便附耳前来,“姑娘,我替你吃吧。”
芷秋向来疼她年纪尚轻,不忍叫她代酒,只将春袖摆一摆,仍旧自饮。偏巧陆瞻瞥眼瞧见,不知是心有不忍还是什么,将眼一转,直对祝斗真,“祝大人,不如你我二人对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