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宦——再枯荣
时间:2021-09-10 09:52:41

  二人原是想替雏鸾寻条出路,到底不知这韩舸心意如何,便只好作罢,任其告辞携雏鸾而去。
  鹃声四起,日渐西仄,车辙如命运,轮回不停。韩舸原是套车而来,便邀雏鸾同乘,她的车便让予几个丫鬟姨娘。
  车帘外是长长一条河道,雏鸾掀帘望去,一色柳烟三十里。驶过这里,踅入人潮熙攘一条街市,再转驰道,入了东柳巷。
  清净深巷内,飞檐交错,院墙比邻,满住非富即贵之人。韩舸一张雅隽面庞含笑睇住她转回来的脸,合扇一搭一搭地慢拍掌心,“还记得吗?去年中秋前日,我在家里摆席,你来过的。我还没去常熟县时,你常来的,记得吗?”
  他微挑着眉,仿佛期待雏鸾的回应。谁知她只是瘪着小脸,将头缓缓一摇,“我不记得了。”
  这雏鸾原来胎中带病,自幼便记性不好,因此袁四娘先前所在夫家的主母奶奶捉了这把柄,污其偷奸生此残种,那夫家老爷为了自个儿名声,任其母女二人被驱逐出家门。
  袁四娘原就是家伎女子,因此便沦落风尘。不料雏鸾长到如今,心智却同十二三岁无异,请了大夫来瞧,只说娘胎所带,无治之法。
  韩舸怜其残躯,又爱其天真,故而总来照顾生意。眼下见其可爱一张粉面皱作一团,更觉可爱、可叹,“不记得就算了,我由常熟给你带了好东西,到家了拿给你,你一定喜欢。”
  骤然,雏鸾弯着眼笑倒在他肩头,“好呀,可我今日嗓子不好,唱不了曲。”
  细细辨来,那娇嫩嫩的嗓音果然带着些沙哑,韩舸蓦然思及昨夜床帏之中浮汗霪霪的旖旎画面,哪还舍得叫她唱,便搂着一副香肩揉一揉,“不妨事,不用唱,我哄你两个姐姐的,今日家中原没有客,我叫你的局,是想叫你在我家里补个觉,省得你屋子隔壁那女人又哭得你睡不着。嗳,那女子是誰?”
  “婉情麽?”雏鸾探起两个眼,盯着他下颌逐渐硬朗的弧线,伸出几个指端去抚上头一层极淡的青,只觉扎手,“是我妈新买回来的,好像原来是哪里的官家小姐。我妈答应她暂不点大蜡烛,等她未婚夫家来赎她回去成亲。韩相公,你读书多,你说说,她那夫家会来吗?”
  韩舸捉住她的手,将她兜倒在怀内,下睨着她纯粹的眼,“难说,不关你的事,你不要理她。”
  他俯低半身去亲她的唇,髻上两条锦带垂在她面上,瘙得她咕咕唧唧地笑起来。
  他亦笑,用自个儿的鼻尖蹭她玲珑的鼻头,“笑什么?说了多少遭了,不要叫我韩相公,叫我名字。”
  哪知雏鸾鼓起圆圆的眼,直言不讳,“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好像忘了。”
  悠缓细碎的颠簸中,韩舸将她稳稳托在腿上,似悲似叹地笑,“你这记性,我单名一个舸字,可给我记住了,死死记着!”言着,他一个指端轻轻拨一下她的鼻尖,“怎么你姐姐们的名字你倒从不忘的?”
  雏鸾端坐起来,眉梢盛着整个人间的愉悦,“那自然了,她们是我的姐姐呀,我日日都同她们在一起的,连这个都要忘,我还活不活了?”
  渐渐,一丝酸楚填满韩舸的心,正欲说些什么,马车倏然停驻,他只得将卡在喉见吐不出的什么咽回腹内,抢下跳下去搀她下车。
  春阳无边,罩着一处角门,掩着园林风姿,清流名门。雏鸾随之绕转,本分地垂着下巴颏,直到穿过一垂花门内,望见几间抱厦,方抬起脸来随他踅入。
  高堂阔宇内三五案椅,另有宝榻锦绣,设书案、乃至一墙的多宝阁,上头陈列各色玉瓷银器,一鎏金宝鸭,袅袅淡香。室中原有三两丫鬟,随他二人进来,便悄然退出。
  韩舸引她绕转一台屏后头,入了卧房,回眸见她谨慎郑重的脸,便豁然一笑,“别怕,这是我的卧房,你原先也在这里睡过几回。”
  他展臂将她拉至床沿坐下,再拔去她髻侧两支珍珠攒玉兰的花钿搁于枕畔,“你先睡,睡醒了在我这里吃过晚饭,我再送你回去。”
  旋即,雏鸾毫不忸怩地解了衣带,褪去银红外衫,单罩着珍珠粉软缎肚兜,爬到床上去端坐着,直勾勾地望着他,似乎在等待什么。
  绮窗外投进来细细密密的光,落了满室金齑。在她无声无怨的等待中,韩舸拔座起身,踅至一高柜前,拿来一个包袱皮摊开在锦被之上,“我还有公文要看,叫它陪你睡,我就在外头书案上,睡醒了你叫我。小凤同姨娘们在门房上吃点心用茶等你,没事的,你放心睡吧。”
  雏鸾静静窥着他,总觉这一霎,他与昨日不同,与那些往来的客人们都有不同,温柔得叫她陌生,却又有种熟悉的安全感。
  她蹙额一瞬,没有去看包袱皮里的玩意儿,“你不跟我亲热吗?”
  实则他很想,可他不忍瞧她困倦的眉眼,因此只在她腮边轻轻一吻,“你自己乖乖睡,醒了叫我,我家厨房里做的点心最好吃,一会儿醒了叫他们送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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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迷魂销金(十六)
  如锦如金的春色里,檐下一只春燕唧唧地似在嘲笑这惊世骇俗的趣事,恐怕再没有哪个男人叫倡,不为应酬狎昵,只为叫她补个觉。可这是韩舸仅能为雏鸾所做的、一点点毫不可贵的温情。
  先前在月到风来阁,芷秋云禾二人言语中的暗示他自然听懂了,她们是想叫他娶妻后,赎回雏鸾做妾。
  可他清流世家,哪能容乐户之女?况且她不能生育,于这人间来说,她毫无用处,只是点缀苍白的一片风景。
  他寥落一笑,将包袱皮里的那只缝得惟妙惟肖的波斯猫塞入她怀中,“你瞧,像不像你?我在常熟随县丞到村内访民时瞧见一妇人做的,一眼就觉得像你。”
  雏鸾垂眸望向怀中,裸裎的双臂抱紧了软绵绵的猫,扬起一个笑脸。顷刻后,那张笑脸化为粉霞,带着疑虑望他的眼睛,“韩相公,你以前也对我这样好吗?”
  饧暖思晴絮,飘飘渺渺的一切世俗浮在这方床帐之外,仅仅隔了他们一步之遥。韩舸始终记得,她是怎样像一只灵巧活泼的猫撞到他怀里来的,将一位十七岁的少年撞得情窦初开。此后,他不惜重金点了她的大蜡烛,洞房花烛夜,得意春风殿。
  这一切他都不能告诉任何人,一位青年才俊可以流连烟花,但心坠烟花,是流言不能容,世俗不可忍的忌讳。
  他只得将雏鸾圈在怀内,轻轻地抚着她滑嫩嫩的背脊,“我对你,一点也不好。”
  他们中间卡这一只猫,犹如横陈着命运宽广的大河,他在河岸花色潋滟的上端,而雏鸾只永远在河岸满目疮痍的另一端,他很抱歉,他救不了她。
  雏鸾同样满怀愧疚,将他后背的衣裳揪在掌心,“韩相公,对不起,我记性不好,你许久不找我,我就想不起你了。”
  久久之后,他将她兜倒在枕上,牵开青灰锦被将她罩住,又将猫放在她劲侧,“那这回可要记住我,我过些时回常熟,至多两个月就回来瞧你。你睡吧,我就在外头,醒了就叫我。”
  她紧盯着他撒下帐,直到银纱隐去了他一片松竹之姿,雏鸾方轻轻喊出他的名字,“韩舸。”
  “嗳。”他笑着应答,轮廓渐行渐远。
  “韩舸。”
  “在呢。”
  “韩舸、韩舸。”
  “是我,我在。”
  “韩舸……”
  直到那轮影消失在卧房的棂心门下,雏鸾方闭上了眼,在心头再默念两边他的名字,并告诫自己,永远不要忘记他,他叫韩舸——
  东阳素足女,会嵇素舸郎,相看月未堕,白地断肝肠①。
  东风一枕游仙睡,拂去金池琼苑,香惹尘非。满园蔷薇如游思梦魂攀墙去,而隔墙之处,即是浅园。
  三两丫鬟怀抱着鎏金兽耳鼎,里头盛满雕冰,或延年寿桃、或绣球锦,个头不大,却十分讲究稀奇。以春阳为首,这厢绕过一髹红楯栏九曲桥,穿过垂花门,婉踅西厢书房。
  只见槛窗大敞,扑进万丈暖阳,左首正对一张髤黑大书案,风将案上一叠纸笺淅淅索索地拨动,案后正摆一张四出头官帽大椅,陆瞻端坐其中,正在细看公文。两侧有银釭高耸,并立着黎阿则,细嫩的肌肤被一片光照得剔透。
  他朝春阳等人将手招一招后,由高案上头捏来一把鎏金钳,悉数将冰块夹入两案上的青瓷大缸内,收拉一线,即见顶上一太平有象硬帷簌簌扇起,正对着陆瞻。
  满室顿起凉意,春阳暗打一颤,领着几人猫腰退出。
  稍刻,陆瞻横臂将公文递予黎阿则,起身旋至青瓷缸前往里头掏出一块碎冰握在手中摩挲,“你也瞧瞧,这是早上各地县丞主簿们呈报的去年所收桑蚕数目,织造局的库里,可有这样多?”
  黎阿则细细端详,倏而一笑,“干爹,这库里我查了,数目不假,加上许公公走时留下的账目上所报损耗,差不离。嗨,干爹,这许公公走时,自然要把屁股擦干净了走,哪能叫咱们抓住什么把柄?”
  滴答滴答的水珠由陆瞻指缝坠落,踩得满地狼藉,“我记得,许园琛去年报到宫里的损耗是近千斤,说是叫梅雨给毁了?”
  “谁知道呢?”黎阿则微哈着腰,伶俐地笑,“儿子查过,去年六月,确实是足足一月的梅雨,他说是损耗,皇上看在老祖宗的面上,也不好深查不是?不过依儿子看,这事儿估摸着老祖宗也不晓得,八成是他自个儿中饱私囊了。老祖宗要是晓得,怎会许他同龚老的人私相授受?”
  陆瞻由多宝阁上嵌得密密麻麻的书里抽斜一本,又揿回去,勾起笑斜眼睨他,“咱们京里动身前,好像听见说许园琛提了秉笔太监?这走得急了,也没来得及恭候他。去,给他修书一封,就说我期满回京后,再亲自登门道贺。”
  “是,儿子这就去办。”
  正欲退去,陆瞻却细细地扬了嗓子,“站着,”似一篾软剑,柔而寒。他自右首抽出几个牛皮信封推到案上,“这几封也一道送回京里,给老祖宗那封里头有一药方,传我的话说儿子惦记他老人家腿疾,特意在苏州找名医求了药方,太医院的药总不见效,或可按此方试一试。”
  “这封,”言着,他往其中一信上点一点,“叫你的人亲手交到余良手上,让他直呈陛下,不用经司礼监的手。”
  皇城内太监无不属司礼监管辖,但这黎阿则乃安南人氏,宫内安南人备受欺凌,多是酒醋面局、浣衣局等职位,同为外族人氏,倒是自成一团。正是看重安南内侍之团结,陆瞻才将他提到身边。
  此刻正是立功之时,黎阿则无有不从,接了信郑重行礼,“干爹放心,既是只给余公公,别说司礼监,就是内阁和龚老,儿子都不让他们晓得。”他弯弯的眼角一瞥,将最后一封信望着,“干爹,这一封是往府上去的,可有什么话儿要交代老夫人的?”
  骤然,陆瞻收起笑脸靠向椅背,半讥半讽地,“话儿都在信里头了,没别的。只一件事,信送到,就让我母亲大哥即日启程来苏州,哪有我一个人享受这江南风光的道理?叫他们也来,在这里住几年,回头任期满了,再阖家一道回去。”
  黎阿则窥一瞬他的眼色,仿佛有暗潮,再遥想京中那位太夫人,欣然应下,“干爹放心,儿子保管让人将干祖母一家平平安安地接到苏州来。是不是让人将园子里的空屋子收拾几处出来?”
  “你去办吧。”
  “儿子去了。”黎阿则刚至门槛儿前,恍然忆起一事来,颇有嗫喏地旋回身,“干爹,那位浅杏姑娘可怎么处置呢?还请干爹给儿子个示下,是将她派到别处去伺候还是……”
  陆瞻眼皮半饧,缄默少顷,随手翻着手边的书,“就留她在这里吧,往后就让她同祝斗真那个女儿做个伴儿。”
  莺声与蝉鸣相伴,唱退了黎阿则高高瘦瘦的一个影。室内只剩冰消融后凉凉的空气。陆瞻靠在椅背,侧首望向窗外簌簌的翠树红花,飞琼伴侣,皆有相依,却只他,在人世的驰道外,独领旷古孤寂。
  这种孤独直到夜里、在卧房望见浅杏那一刻尤为浓烈。她腼腆端庄地坐在他的床上,粉装妖娆,外罩薄绡云氅,内有嫣红绣铃兰的肚兜,下裙薄纱素裹,隐隐绰绰地可见曼妙肌骨,鬓旁的凤尾金步摇随她一垂首,羞答答地颤动,“督公,我伺候您歇息吧。”
  皓齿朱唇,雪嫩肌骨,无一不是诱人的青春。旋即有什么涌上陆瞻的腹,直烧起一把心火,将他五脏六腑都要烧成灰烬。
  他走近了,燃烧的双目下睨着她,“你想怎么伺候我?”
  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缠绵的羞怯,“就、就别的女人怎么样伺候她的男人,我就怎么伺候您啊。”
  “但我不是‘别的男人’,”他近乎残忍地剥开她的天真,“我甚至都不算个男人。不用勉强自己,你放心,我已经吩咐下去,往后你就是我的侍妾,衣食无缺,金银不尽。”
  床畔高高的银釭一晃,照见浅杏惊愕的面色,很快,化为一抹喜色,“那我既然已经是督公的侍妾,就更应该伺候督公了。”
  观她意切切的神色,陆瞻稍显犹豫后,将手放在她的肩头。即便尽去其势,他仍旧有欲望,甚至积攒得比寻常男人更暴烈。
  点算起来,从前他也是位文雅少年,如今这些想通过撕裂这些少女来缓解的冲动,竟不知是何时萌发起来的。
  他的手掌握住那薄薄一个肩头,揉捏的力度愈发大起来。浅杏浑身颤栗起丑陋的鸡皮疙瘩,怀揣着惴惴期待的心,自个儿剥去了肩头的氅衣。
  她等待着,比第一次更加大胆地期盼着他会做些什么。几不曾想,他却像扎了手似的猛地抽回去,用一双吃人的眼睨着她。
  撞破胸口的心跳令浅杏大起胆子去抓他的手,“督公,我不怕的,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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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唐李白《越女词五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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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迷魂销金(十七)
  六棱冰裂纹的床畔挂着一弯上弦月,如一把弯刀刺入黑夜,毫不留情地就割去了两团爱与被爱的资格,以及一条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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