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宦——再枯荣
时间:2021-09-10 09:52:41

  “你讨不讨厌!”芷秋搡他,暂解烦忧,露出纯粹的笑颜,“嗳,你家里年夜怎么过?母亲兄长在跟前,必定是热热闹闹的吧?”
  陆瞻随之将笑唇印去她的唇上,“往后,你才是我的家。走到哪里,我都不会再将你弄丢了。”
  涓涓的幸福源源不断地冒出来,芷秋倚回他肩上,“谢谢你,你也是我的家。咱们的亲事,你母亲没说什么吧?你往前讲她是藩王千金,只怕瞧不上我,我正想跟你打听她老人家平日里有什么喜好没有?你说给我,等我去了,我好‘对症下药’讨她老人家喜欢啊,还有你兄长,可娶妻妾没有,家中有没有妯娌?”
  微妙的冷意滑过陆瞻的眼睛,他笑笑,照旧温柔,“我还没同你讲过?我在浅园里收拾出了一处院子咱们住,离他们远远的,你不用到跟前去孝敬,只管吃你的乐你的,没人敢来寻你的麻烦。”
  芷秋瞩目稍刻,到底没有多问,又忆起来一事,“你既这样讲,倒还省去我几多麻烦。只是我要麻烦你,还要请你帮个忙,明日一早我同妈还有姊妹们要去庙里烧香,有这些人,马车不够,你打发两辆马车来接我们去好不好?”
  “初一恐怕庙里挤,缓两日再去?”
  “不成,”芷秋将他一个胳膊晃一晃,晃得自己珠翠铃铛直响,“妈还要赶着抢头香呢,一连好几日不做生意,大家闲着,也怪冷清的,都想着出去凑凑热闹。”
  要说这男女之情何其妙哉,自打那日得了手,便好得似蜜里调油,更是将陆瞻一张冷脸化去一半,眉宇间的情愁都成了温柔,“那派织造局的马车接你们,再派几个人跟着,不要同人挤在一处。”
  “你不去?你们京城难道不兴初一烧香?”
  “我不信佛,只修道,明日玄妙观打平安醮,我要到观里去。”
  芷秋将唇角撇一撇,扯扯他的衣襟,“怪道呢,真是个仙体了,大冬天的,穿这样单薄浑身还滚烫。”
  他就把腿颠一颠,伸出只修长的手往怀里瞧她,端得十分正经,“你摸我这手,比身上还烫,喜不喜欢?”
  两个眼一转,芷秋适才明白过来,发窘发臊地把脸埋去他肩上,暗里望他腹上掐一把,却实在紧实,拈不起来肉,只好狠拍一巴掌,“陆大人,你真是……”
  “是什么?”
  “用我们行院里的话来讲,就是冷灰里发火星。”
  “什么意思?”
  芷秋端起脑袋来,作势要跑,“要烧(骚)起来了!”
  才去一步,却被大手一抄,又揽了回来,隔近了望她面上吐着气,“你竟然取笑起我来了,谁给你的胆子?嗯?”
  嘻闹间,炮仗声愈发紧起来,各门另户饭食飘香,长街寥无人影,万世皆沉入这一年的尾声里,振聋发聩的烟雨巷,是孤魂万千,芳魄缕缕。
  另有一双游魂似的眼在浅园的正厅内飘来荡去,睃目望来,波影映玉甃,暖屏内外履舄丛脞,丫鬟门来往上菜,衣袂带风地刮着室内浓浓金兽,紧闭的长窗外,来往纷杂,人影憧错。
  未几筵席治酒,果品齐备,挤了满案的玉碟银盘,珠壶翠斝,各色鸡鸭鱼肉、时令鲜蔬、时兴点心,珍馐玉馔装了富贵一厅。
  那双顾盼的眼一见陆瞻踅出台屏的身影便立时收回,游移不定地盯着案上五花八门的菜碟。紫蓝的直裰袍像裹着陆瞻的另一抹魂,再不复对着芷秋的笑容,而是另一种阴鸷的,晦暗的笑,“母亲,您很怕我?”
  他落座到妇人章氏身边,只见章氏的眼稍一闪避,像鬓上几缕白发,在阳光瑟缩着,一滑而过,“你大哥呢?”
  “我叫人去请了,稍后就到。”
  章氏往圆杌凳另一边挪一挪,半个屁股都悬在了外面,谨慎地拿眼瞥他,“韫瞻,我们都来了苏州,家中无人照管,开了春,还是叫我和你大哥回去吧,你父亲灵前,也要有人烧香不是?”
  厅上一众仆从未知何时已尽数退去,空荡荡一张圆案上,陆瞻擅自端了碗吃饭。细嚼慢咽间,拣一块蒸得水嫩嫩的鱼搁在章氏碗中。
  “韫”是他的字辈,因未加在名字里,平日倒是甚少人叫,眼下倏闻,有种陌生的温情。他笑,“急什么?母亲,我要成亲了,您怎么的也得等办完我的婚事再说这个,新媳妇还等着拜见您呢。”
  妇人将婚事充耳未闻,一心记挂着回京,“我想着,家中那些下人皆不醒事儿,还是自家人照管着放心些。年关一过,就备了车马,送我与你大哥回去吧?啊?”
  碎吟半晌,陆瞻执箸的手顿住,瞥过眼来,“您不问问我娶的是谁家的小姐吗?”
  章氏忙将眼避开,两个圆溜溜的肩筛抖着,“你、你娶的是谁家的小姐?”
  “是一位倾国倾城的佳人,母亲一定喜欢。”
  讲到此节,但见台屏上闪过几个人影,原是黎阿则领头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小火者,中间架着个男人。那男人耷拉着脑袋,面色略显苍白,眉目倒与陆瞻有几分相似,便是陆瞻同胞的大哥陆梓。
  黎阿则屈身上前,只朝陆瞻行礼,“干爹,人带来了,来前特意给洗了个干净。”尔后挥挥袖,两个火者松开手,陆梓便像条软虫似的滑到陆瞻脚下。章氏见状,眼眶里滴滴答答地坠下雨来,却似不敢出声,咬紧了唇。
  细细的呜咽中,陆瞻转了身子,用鞋尖撩开陆梓的裤腿,见其脚踝上两寸有一块血肉模糊的伤,偶有几只蚂蚁窸窸爬过。陆瞻额上攒起千烦万嫌,嗓子里却透着股吊诡的温和,“大哥,今儿年三十,咱们阖家一道吃个年夜饭,快起来,坐下吃饭。”
  久唤不醒,黎阿则提来一壶烧沸的水往他伤口浇注上去。抢先痛呼出来的却是章氏,“你要做什么?!”她扑到陆瞻膝下,把着他的小腿摇晃,且晃且哭,“你不如杀了我、你不如杀了我!他是你的亲大哥啊,你放了他,什么过且让我受!让我受吧!……”
  陆瞻垂望她涕泗滂沱的脸,眼色随之阴沉下去,“母亲起来,母跪子,是什么道理?”
  那副身子骨像一滩烂泥,提也不起。陆瞻正没了耐性,却见陆梓醒来,仰瞪来寝皮食肉的目光,噙着怨毒的笑,“陆韫瞻,就算你杀了我,你的命根子也永远长不回来,你今生今世,永远是个阉狗!听说你要娶妻?真是天大的笑话!阉狗娶妻?你拿什么娶?呸!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放浪形骸的笑声与哭声顷刻席卷了室内的一干人等的心肺,黎阿则将黑缎靴落去他脸上,硬羊皮底碾了又碾,“不知好歹的东西,带回去,用绿矾油给他洗洗舌头!”
  骤一听,章氏翻着眼昏死过去,陆瞻垂眸将她窥一窥,目无异色,“将老太太搀回去,叫祝晚舟和浅杏好生服侍好。阿则,你去叫张达源他们来坐下一道吃个年夜饭。”
  日落的余晖里,就完成了一场不同寻常的“团聚”,满案珍脍渐渐消弭热烟,融去冰冷而残酷的一年。
  寒霜满空庭,装点新年景,十分遗憾的是,遗失在旧年的爱物并没有找回。
  趁着姑娘们去庙里上香的功夫,两位老姨娘将婉情摸到婉情屋内,将枕头被褥、箱笼衣柜、妆奁暗匣,连地缝子里都细扫了一遍,仍是一无所获。
  晚间报予四娘,同几个大的姑娘愁坐屋内,围着个珐琅彩炭盆。芷秋穿一件酡颜灰鼠袄,樱花淡粉交窬裙,一身精神尽失,无限惆怅。阿阮儿拢着月白的大毛斗篷,衬得鸭鬓乌髻,好不鲜亮,面色却不大好。云禾独罩大红比甲,里头套个软绸月魄衫,亦是恹恹地没力气。
  稍思一瞬,还是阿阮儿对芷秋嘱咐,“这事情还是先不要告诉陆大人,这是皇家的东西,倘或牵扯出官府来,保不齐姊妹们都要遭殃。你还记不记得那东西长什么样子?能不能描出来?”
  “记得,”芷秋忙把头点,“姐姐是想照着样子叫老师傅做一个出来混一混?”
  “就是这个意思,你成婚时这个东西必定是要戴在身上的,先寻摸快好料子雕了混着,咱们私底下再慢慢找。又不是吃的饮的,就是叫猫儿狗儿叼了去,也咽不下,总该能找见的。”
  因才从庙里回来,身上冻得僵,云禾抱着个汤婆子不撒手,将绣鞋亦伸到炭盆边上,“哼,我说了,再没别人,必定是婉情。既然她偷了去,怎么会放在房间里叫我们搜出来?必定是藏在哪里的。依我说,将她绑到屋里来,鞭子蘸了盐水打一顿,我看她招不招?!”
  袁四娘将芷秋望一望,目中含愧,“秋丫头,不是我偏心,实在是婉情那个要强的性子你们也晓得。倘或不是她,少不得她又要寻死作活的,还是静静地暗里查找吧。”
  “妈,我晓得。”芷秋慢点着头,轻轻一叹,“婉情虽是讨人嫌了些,可这事情要是叫陆大人或衙门里晓得了,必定查抄出来判她的罪,她好容易牢里出来了,何苦又放她进去。依妈的,我们暗处寻找吧。”
  商议未果,各自散席。到了夜间,云禾独坐灯下,越想越气不过,便踱廊而去,闯入婉情房中。且看婉情倚在榻上看书,桃红的衫烟粉的裙,迤然剔起一眼,手上悠然翻去一页。
  云禾乜眼睨她,曼步过来,“你别装没事人似的,我晓得姐的东西是你拿的。我倒弄不明白了,那个东西是天家之物,卖不得当不得,你拿去做什么?”
  灯火悦动在婉情洋洋得意的面目上,又翻去一页,还不言语。云禾拔起火来狠跺一脚,一个裙面如汹波荡漾,“你别以为你不吱声我就拿不着你?你最好趁现在姐夫还不晓得乖乖拿出来,要叫姐夫晓得了,我看你有几条命?!”
  半晌,婉情阖上书歪正了身子,迤逦一笑,“你们要想叫他晓得早就告诉了,用得着急成这样吗?”
  “你承认是你拿的了?”
  “哎呀,”婉情青葱嫩指半捂着嘴,两个眼转一转,“我可什么都没说哦,是你自己的猜忌我。”
  直把云禾气得咬牙,揪了衣襟将她提起来,一张娇花怒面顶在她眼前,渐笑起来,“你交出来还罢,要不交出来,若叫我们找到了,你哪里来的回哪里去。不是嫌弃我们这里玷污了你小姐的身子吗?回头就叫你到狱里跟老鼠厮混一处。”
  婉情笑着不讲话,直待云禾无奈恼去之时,她才翕然启口旋回榻上,“哼,嫁人,还明媒正娶、天家相贺?我看她是在做梦。没道理我落在这里,她一副烂骨头倒还爬出去了?叫这么个烂人三书六礼给人娶了去,才叫天道不公。”
  云禾稍顿,到底将门拉开,猛地灌进来一阵寒风,吹得满室灯烛偏偏颤颤,像极了一颗风尘无定的心,在熄灭与燃烧之间,扭得歪歪曲曲。
  ▍作者有话说:
  到底是不是婉情拿的?
 
 
第49章 东筵西散(一) [VIP]
  时运稍转龙抬头, 二月如约而至,湘皋春冷,桃李新结。自打年关过后, 就停了雪, 褪去茫茫一片, 苏州府的鲜活又跃然画上,而烟雨巷就是这画卷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各色时兴的颜色花样中, 伐柯人张媒婆成了最艳丽的那一个。自打得了织造局不少谢礼后,张媒婆一改最初不自在的模样, 频频造访月到风来阁,将脸笑成朵菊花又来过定了“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等繁琐婚俗。
  如是, 只剩“迎亲”,芷秋心下恨不得时光飞逝到四月,面上却羞显,仍为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同陆瞻辩理,“你自己打个褂算了个同你相合的生辰八字来硬安在我身上,算怎么个说法啊?”
  飞锦一样的阳光中, 银杏抽了点点嫩芽, 陆瞻的笑颜亦如同万物初生,带着洇润的生命力, 是一片为芷秋新长的灵魂,“你不是不记得你的生辰了?总要将礼过完,只好算了最好的来合。”
  缬锦繁花映仙裳,玉沁唇脂轻启动, “那万一你同我真实的八字不合怎么办?”说着便认真起来, 落去榻上郑重凝望他, “再万一, 我是个天煞孤星克夫命可怎么好?”
  陆瞻陷落在鼻梁两侧的大眼像峡谷里的山涧,倒影出她春华谩翦的容颜,何其似高唐,“没有万一。”
  芷秋仙宫婵娟的美貌下,却有一颗小小的凡俗心,“这种事情麽可不好马虎的呀,可我又是被拐来的,连妈也不晓得我的生辰八字……”
  “那就别在意了,”陆瞻放下书,扑来一阵冷檀香拥抱着她,“我命硬,你克不死我。”
  亲昵间,门上立来一个小姑娘,原是上回阿阮儿买下的那个长洲县女娃,如今将养两个月,愈发的水润起来,给起了个名字叫“粉旭儿”,正是花骨朵一样的粉嫩。
  却仍有些怕羞,怯生生地立在门下不敢进。芷秋望见笑一笑,朝她招手,“粉旭儿,进来说话,傻站在那里做什么?可是你妈妈叫你来找我?”
  “我妈叫我来求一支姨娘往年学艺时用剩下的箫管,如今她老人家正教我奏箫呢。”
  桃良由廊下进来,各处摸来一支竹箫领着她出去,芷秋望着那抹小小的背影,偎在陆瞻身边,“看着她,就像看见我小时候。”
  陆瞻回以一缕玩笑,“你小时候可比她黑多了。”
  芷秋怒目斜来,狠狠将他一拍,“要死啊你!”
  这是全盛而耀眼的时刻,圆满得似一轮金乌,金光璀璨地迎接暖春的到来。陆瞻在艳阳揽住她,目如温暾,眉似暖曛,“如今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玉容娇姿,辗眼就要嫁给我了。”
  目断天涯,无一不是新的生命,芷秋倒在他怀里,只觉被铺盖天地的幸福着,圆满中生起对众生的悲悯,“好像年前长洲几个县遭了灾,忽然多了好些个卖女儿的,阮儿姐买的几个丫头里就有两个是那边的人,你们官府里也不管管?”
  陆瞻的笑容凝滞一瞬,垂眸看她,“这事儿不归织造局管,我也爱莫能助。原该是知府衙门里管的,赈灾的粮银朝廷去年就发下来了,现存在知府衙门里,回头我问问祝斗真。你好好准备着做你的新娘子,别杞人忧天,大小与你无关。”
  说道此节,芷秋便惦记起雏鸾的终身大事来,只等陆瞻一去,便宝裙摇曳下到袁四娘屋里去。正缝四娘在榻上与打家具的师傅看样子,穿着墨绿软缎对襟长袄,裹着一截银红裙,朱钿光鲜,钗环艳丽,通身的人间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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