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老姨娘正在多宝阁前搽抹银器,几片裙旋来旋去,旋出一段喜气洋洋的好日子来。个个脸添新彩,身环喜色,见了芷秋皆议论起那些丰厚彩礼。
四娘亦神采奕奕,将芷秋拉来榻上,扯了几张描绘各色家私的纸给她瞧,“前两日我问陆姑爷,说是正在装潢屋子,换新家私,床也要新换。我这里就不打床了,多的麽也打不起,预备着给你添一副榻、龙门架、面盆架做嫁妆。你瞧瞧这花样子好不好?料子麽就用水曲柳的。另叫裁缝师傅做了几床被褥、四季衣裳,如此便妥了。”
那老师傅带着徒弟辞出去,留母女说话。芷秋将样子略瞧一遍,都是些各色雕花花样,便笑,“妈打这些也是多余,上年我到他屋里去瞧,什么都不缺,样样都是崭新的,何苦费这个钱?”
“这是礼数,人家一样礼数不少,咱们也要齐全,不预备着嫁妆,只怕叫人笑话。”
“他不会笑话的。”
四娘眼皮微翻,俗气的脸上净是不俗的风采,“他不笑话,外人笑话,如今已经满是笑话了,少添些吧。”
拗不过她,只好搁下,复提起雏鸾的事来,“妈,韩相公下月就成亲了,那位新夫人,您可打听过了?”
“说起这个,我还忘了同你说。我使人去打听了,都说他这位表妹知书识礼,文静端庄,家世麽平平,家中是做县丞的,倒不是什么大官,如此正好,身份高了更瞧不上咱们。我预备着等婉情这两日将大蜡烛点了后,就同韩相公提这个事。”
原婉情与那陈公子年前就议定点大蜡烛的,因临近没个好日子,便定在了眼前。芷秋因问,“婉情具体是哪天啊?”
“就后日,现在正布置房间呢。”
芷秋略思,凝重地端起她的手,“妈,我看韩相公言情书网,只怕难,这事情,还得他自己拿定主意去同家里说才行,往年我同云禾试他,他老是顾虑着家里有些犹豫,须得激他一激才好。”
“怎么个激法?”
“依我的主意,叫一户雏鸾的老客人来,叫他当面撞见,就当做个了断。男人么,最受不了这种事情,他若好只怕就应下了,不好往后就丢开手,也不耽误雏鸾做生意。”
四娘暗忖片刻,将一张凝重的脸点一点,定下良计,下剩的,便是各安天命。水晶帘簌簌的光浮在眉目上,捉摸不定得好似就是这一生的天命。
命途多舛,人世无常,朝改夕变的事情就发生在片刻之间。
且说这日,婉情恨搁自尊,愁放前程,认命地将自己千娇万贵的小姐身子低头放在动荡的时局里。窗贴红字,床点凤烛,案摆玉樽,屋子装点得似一间新房,她就在这间“新房”中煎熬地等待着那陈大公子大驾光临。
却不想,世事无常,命运玩笑。该夜,新红愁翠,怀恨渺渺,云禾施朱匀粉,精妆细描,罗袜弓鞋,盛装艳裹,将自己打扮得像个诱人的红樱桃似的,只在榻上闲摸象牙牌。
听见骊珠咯噔咯噔上楼来,目含精光,裙绽讥诮,“姑娘,陈公子来了,现正同妈妈说话呢,马上就上楼来。”
云禾搁下象牙牌,妖娆一笑,“我这就去会会他。”
灯烛照见骊珠一脸的兴奋,“只等姑娘得手,明日看婉情还能得意到几时去!”
“哼,她以为我拿她没办法,我就叫她看看姑奶奶的手段!”
言讫妩媚摇裙出去,就在楼槛拐角上头歪着艳骨等那陈公子。不时即见那陈公子锦缎裹着一身肥肉,油头粉面地摇上楼来,才登上三级木磴,忽见眼前一晃,飘飏下一条薄纱红绢,带着馥郁玫瑰香。
他忙伸了肥手捞住,仰头一瞧,见云禾歪着肩垂眸下来,“哟,风真讨厌,将人家绢子都刮下去了,陈公子,劳烦您快拿上来还我吧。”
那陈公子往日便爱云禾,可云禾总不拿正眼瞧他,便顾着面子疏远些。眼下一见云禾懒酥酥的俏模样,忙提了衣摆哈巴狗似的捧着帕子上去。云禾要抽,他偏了手一让,“我捡着的,你可怎么谢我啊?”
楼槛上烛光暧昧,云禾抛去一眼,像甩出去一条锁魂链,“你也讨厌,你捡了人家的东西,原就是该还的,还要谢礼,哪有这样的道理?快还给我,我要进屋睡觉去了。”
那链子就牢牢地栓在了陈公子眼中,紧追不放,“姐姐今天没客?这么早就歇着?”
“唉,不要提这个。”云禾眉黛聚愁,翻了裙摇着腰上去,“我麽都是几百年的老人了,哪里比得上新来的姑娘呢?如今倒是愈发闲起来了,请这个不来、请那个不到,可见你们男人呐,都是喜新厌旧的主,讨厌得很。”
陈公子在后头亦步亦趋地跟,“姐姐千姿百媚,哪里是新来的丫头能比得上的?来,帕子还你。”
正走到门前,云禾抽了帕子入内,作势要关门,“改日再谢陈公子,陈公子眼下有好事等着呢,我就不耽误您了,且去吧。”
“天大的好事情也没跟姐姐说话重要,”说着,那陈公子便抵住了门,一双眯眯眼往门内睃,“姐姐今夜寂寞,不如我来照管姐姐的生意?”
“你哄我,”云禾瞥着眼,佯作不信,“你要点我们婉情的大蜡烛,哪里得空呀?”
“嗨,不点就是,又不是讨媳妇娶妻,值什么的?”
“即便人不值,你就不心疼银子?一百五十两丢在那里,连屋子都不进去,岂不亏了?”
说话儿间,将一个肥硕的身子挤进门内,“不亏不亏,姐姐平日里好傲气的性子,我头年送姐姐那些东西姐姐也不做我,如今机缘巧合拾了姐姐的帕子,我要是不识趣转背去了,那才叫亏呢。”
大大的门缝中露着云禾不屑而得意的眼,风一到,月上来,门即被缓缓合拢,隔断风月,以及一场若有似无的期待。
凤烛残灺,蜡一滴滴地融化了尊严,化成破碎的眼泪。直到二更的梆子响起,满园妙歌渐歇,丝竹渐止,那陈公子还没个影子。
只有婉情行单只影,在喜帐中偏了又偏。直等太阳冒头出来,她卸尽残妆,听见云禾萦绊在风廊的娇妩声音,“陈公子,我懒得送你了,你自己去啊。”
“心肝,你睡吧,别劳累,明日我来瞧你,给你带好东西。”
婉情一颗心忽然像烟花炸逝,艳丽的尾翼落入黑暗中,剩得余恨悠悠。她拉了门出去,往楼槛一瞥,哪里还有陈公子的肥影?只逗留一抹芳青的衣摆,蛰碎了她掩瑕藏疾的高傲。
隔着半寸,云禾倚在门框,一句废话也不多讲,“明天,整个苏州府的场面上都会知道,你婉情,是个别人赔了银子都不愿意染指的货色,你会是整个风月场的笑话,看看往后还有没有客人来打你茶会?不过麽,正好可以成全你的清高,你该谢我才是呀。”
说罢摇身进去,泄出来风铃一样的笑声,一线一线地割断了婉情濒临死亡的尊严。
而彻底歼灭她的,果然是如云禾所说的、整个烟花地里的笑谈。不过一日功夫,此事便由这个席面传到那个席面,这个公子口中传到那位相公耳里。大家当做席上话柄、风月笑话似的争相传颂,谁人一讲,便引来嬉声一片。
正巧这夜,婉情由月上梢的轩厅游过,且听里头一位锦衣相公踩着杌凳喧哗,“那陈野猪丢下一百五十两就跑了,生怕人缠着他似的,可见她们园子里这个婉情多吓人,我横竖是不敢沾染了,你们谁要谁捡去!只怕现在袁四娘一文钱也恨不得打发了她去,正是捡便宜的好时候,你们谁要?啊?你?还是你?”
月窗挡着一则银屏,满案红男绿女的影,喧阗冷夜。其中有位公子连连摆袖,看不清面孔,“姓陈那野猪都不要,我们要来作甚?我们是缺钱的人吗,何苦占这个便宜?”
“我看不过是传言罢了,要真是貌若无盐,袁四娘何苦买她来?”
“是不是貌若无盐,我倒不晓得,但听我们朝暮讲,是个无品无德无才的淫/妇。不信你们问朝暮,是也不是?”
朝暮莞尔一笑,弱羽依依地托着腮,“不仅无品无德,还好打人骂人,你们要是不怕挨打挨骂,都可以点她的局子长长见识嘛。”
“呸!何苦找这个罪受?我们局子上招呼亲朋好友,倒要花钱请她坍我们的台不成?谁家钱多了烧得慌?”
笑声嘘声沸扬一阵,竟然不知是哪位相公作了首歪诗,诗云:烟雨燕子楼,绣窗人影羞。三更惊坐起,英魂两缕丢。
直把婉情三魂讥去七魄,跌跌撞撞攀上楼阁,迎面撞上另一片跌跌撞撞的魂魄,婉情无暇顾他,自敛残容进屋去。
花去月移,廊上牵肠的风牵来另一位娇娘。芷秋款裙而行,玉步止在雏鸾的门房外,窃听里头有莺噎燕吟,低低的,像冷月下一朵将死未死的烟笼紫珠盘,绽放着极致的浓艳。
她窥看韩舸发白的面色,低语像一根针精准戳入他的肺腑,“这有什么稀奇的?我们雏鸾麽是个倌人,本就是今日这个明日那个的,只要韩相公不在跟前,就夜夜如此,难道韩相公今天才晓得?”
韩舸当然晓得,只是头一回亲耳目睹,那些细碎的喘息声扎得他心里直疼,使他在春寒料峭的夜里发了一脑门的汗,沉默无言。
“韩相公,”芷秋步步紧逼,一霎又成了万艳魁首,媚眼朝绮窗的沙孔里抛去,“你不是头一天认得雏鸾了,也晓得这就是她过的日子。你天天守着她,也总有守不到的去处,她倒没什么,她习惯了。可你呢?”
她的笑颜直看到韩舸心里去,“你能习惯她过这样的日子吗?你能受得了她转过身就将你忘了、去对着别的男人卖笑吗?或者,你能忍受得了她躺在别的男人身下吗?就像此刻一样。”
残酷的吁声从韩舸仅仅的“意识”中,真实地跃在他的耳畔。他这才体会到,单靠人尽皆知的事实还不足以令他痛彻心扉,眼下的声影才真正地将他的心撕得粉碎。也令他真正懂得了,从来都不是他要拯救雏鸾,而是他要拯救自己。
于是,他跌跌撞撞地冲下楼去。当夜,跪到了家中的祠堂,挨了一身的棍棒,背了无数的圣贤书,却还是死不悔改。
草梦初回,柳眠骤醒,新时节添了嫩翠,烟雨淡烟里,有万家灶炉起灰,就有千户酒肉成溃。满席珍馔里淌金流银,玉斝撞了晶碟,响得刺儿的富贵。
倌人未到,官人先开了席。长洲县令周光挺着浑圆的肚子起身,绕着一个圆案举杯,“卑职此次来借粮,承蒙陆督公、姜大人、祝大人几位关照,解我长洲燃眉之急,卑职恭敬几位大人一杯。”
那姜恩一个指端将自己与陆瞻兜一兜,别有深意地一笑,“嗳,这可谢不着我与督公,只谢祝大人便是,粮银一概存放在他知府衙门的库里,他不松口,谁能借你?”
周光微讪,将这滑头撇过,又添一杯与祝斗真,“卑职再谢过祝大人,感念大人深明大义。”
面上言谢,实则心内直骂娘。料想朝廷里发下银粮数目必然不少,却求爷爷告奶奶地才求来三千石粮食,不过暂缓长洲一月灾情。
思及此,再陪笑颜,“卑职斗胆,当着两位大人之面,还请祝大人再批我些粮食,好歹混过春夏两季,待秋收后,有些收成,卑职再到各县借一些,只怕就能混过今年去。”
厅内对面有一水榭,两戏子粉妆浓裹,水磨的强调咿咿呀呀拉扯着,映着水音,好不动听。祝斗真拈着寸须摇头晃脑,晃到上首,朝陆瞻窥一眼。
陆瞻闲搁下象牙箸,眼也不抬地轻笑,“祝大人别看我,我织造局向来只管桑蚕布匹之事,管不了你的粮库,你是一府长官,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辩其意思,祝斗真佯作为难地笑,“周大人,你也体谅则个,我也有我的难处。就是眼下,也不止你们长洲有灾情,常熟、吴江、太仓几处也是一样的,朝廷拢共就拨这些粮下来,我也得顾着他们一些。”
“祝大人……”
“别谈公务、且先吃酒,有什么话往后再说。”
那周光暂且按下,在席各敬一杯。稍时各家倌人即到,少不得又是品琴听曲,飞花行令,席间又相问起沈从之归期,只说下月即到,仍旧吃酒拇战不必说。
晚间陆瞻归家,才刚洗完澡落到榻上吃茶,就见黎阿则领着四五人上来,赍抬各色锦盒,一一揭开叫他过目,“干爹,这是祝斗真午间派人送来的,儿子略瞧了,都是些好东西,带来尊请干爹吩咐。”
滑过去一座金连三佛、又滑来一件青玉提梁壶、再是玛瑙福寿砚、竹林七贤碧玉笔筒、卧虎玉犀比、碧玺桃树盆景、白珊瑚盆景……
粗检片刻,陆瞻摆摆袖,后头的便不再呈上来,单指着那两个盆景,“这两样抬到新房中去陈列,摆着外房榻边的高几上,别的抄个单子,送回宫里去。”
众人抱着东西退下,独黎阿则献媚地立在一侧,“那两样盆景最是好看,干爹眼光好,回头干娘进来了,瞧着必定喜欢,常就见干娘喜欢这类淡雅的宝石。”
陆瞻含笑剔他一眼,“愈发会说话了。祝斗真就送了这些来?”
“哦,还有一万两银子。”说话间,黎阿则抓来一块碎冰递上去,“朝廷的灾粮灾银,他不知扣了多少去,这点东西不过是九牛一毛,算他孝敬干爹的。”
“他剥掉几层皮,再到县里,县衙门里又剥几层皮,下半年,这苏州的天,就该反了。龚老那里,可有动静?”
“姜恩同祝斗真欺上瞒下,几县灾情连龚老那里也不曾实报,朝廷里都只当是个小灾,就只圣上同内阁司礼监晓得实情,眼下,连六部都不知晓。只等着暴民造反,来个瓮中捉鳖,将龚老咬死在朝中。”
“这群蛀虫,可算要啃到自家梁柱上头了。”
陆瞻摇首莞尔,将一盅热茶饮尽,属于苏州乃至整个官场的一场浩劫,就在蒸腾的水雾晕开了波诡云谲的雏形。
而行院内,同样有着腥风血雨的不太平。
自打吃了一顿棍子后,韩舸依然笔挺着跪在祠堂,其父韩铮勒令家人仆从不许给饭食、不许出门,向衙门里给他告了个假,每日只在祖宗牌位前,悔其色迷心窍,有辱门楣之过。
谁料这一家子都是祖传的一根筋,韩舸纵被打得个体无完肤,还是死不悔改,扬言不许雏鸾进门为妾便终身不娶妻,要耗死在这里。如是,又招来其父好一顿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