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禾一连两个局子上吃了好些酒,吃得杏腮旖旎,秋波微浑,戴着叠翠小凤冠,凤口里衔着颗银链子坠的红宝石,仿佛花额有钿。眼下醉得心火直烧,没功夫同他歪缠,直往外叫:“骊珠、骊珠!死哪里去了?!快倒盏茶我吃!”
瞧她脾气不好,沈从之也不恼,歪着扇柄朝满案锦盒指去,“都是我在京给你带来的,去瞧瞧都有什么好东西。”
“享用不起,”云禾两个琥珀坠珥晃晃荡荡地荡满了不高兴,厌烦他总是不合时宜的深情,“带回去给令夫人吧。”
“她是个贵女,倒不稀罕这些。”
云禾气得膝盖发酸,轮着拳头捶,一眼不瞧他,“那多谢你,你请回吧,我一会子慢慢看。”
得了逐客令,沈从之反倒安然地支起条腿在榻上,摆明是不走,还笑得十分得意,“你就不问问,我在京里有没有撞见你那位状元郎?”
倏听‘状元郎’,云禾心下大喜,忙不迭地转眼过来,目中闪烁起漫天的星光,“他中榜了?他中榜了是不是?!”
沈从之爱惨了她这副模样,似乎是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火种。他见过了太多凌波殿前的湘妃面,却偏爱了这苔痕阶前的野神仙。
他过于留恋她眼中闪烁的期盼,故而刻意等了许久才答,“中了,一甲榜首,新科状元郎。”
一个烟花蓦然在云禾心内炸开,绚烂地绽放在娇颜。不过须臾,笑眼洇却起了潮乎乎的水气,吧嗒吧嗒坠下泪来,“他中了,他果然中了……”
区区一个状元郎比起沈从之这等仕宦之家的富贵子弟不算什么,他们握着比状元郎更无上的权力,甚至足以摆布他们的命运,故此,他无法理解她的欣喜。并且,准备扼杀了她的欣喜,“你怎么不问问他如何还没回来?”
云禾有一霎的惊愕,她的确该问问他的归期,可她有一股埋在心底的懦弱。她不敢问,长时间了无音讯的别离已经吞噬了她的信心,何况一转眼,他们已经隔了富贵王权的距离。
她说:“大概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脚吧……他会回来的。”像是宽慰自己。
泪痕划开了她胭脂匀净的脸,沈从之噙笑欣赏着这种破碎的美感,像一位暴君,毫不留情,“是被婚事绊住了脚。你大概还不知道,才一放榜,他就成了京里炙手可热的人物,好些个官宦之家都想梳拢他做女婿。”
他的声音就成了一根绳索,逐尺逐寸地勒紧了云禾纤细的脖颈,“礼部郎中樊大人有一位千金,妙龄十六,待字闺中,他十分看好你这位状元郎,因我在苏州任职,便托我与你这位状元郎说和。别看这位樊大人只是个五品官,可与朝中好几位大人是亲戚,你这位状元郎封什么官、拜什么职少不得靠他安排。前几日我在路上碰见他,与他说了此事。”
烟雨巷有那么多前车之鉴,千古流传的风流韵事里那么多负心汉,云禾心里大约已经有了答案,却仍带着一线希望,“他怎么说?”
“他什么都没说,接了樊大人的帖子,忙不赢地转道去了扬州,跑得比狗还快。正巧,那位樊大人此刻就在扬州。”
良久的沉默里,云禾将一颗头垂得低低的,乌云堆的发髻里,攒着几颗黯然的珍珠,满园春色,似乎都死在她的眼里。沈从之歪着头看她,好像在看一只正在历经死亡的凤凰,他有信心,她迟早还能在他这团烈火中涅槃重生。
可云禾暂且还想不到那么远,她只觉有一场天旋地转,将她兜倒在其中,那些过往走马观花似地在她眼前旋过,每一帧里都是方文濡,他的笑,他的眼,他温热的手,他永世不灭的声音——他说“等我。”
汹涌的什么由云禾胃里涌出来,令她弯下腰直打呕。恰时骊珠端茶进来,忙替她捶背,“姑娘、姑娘怎么样?先吃杯茶压一压。”
云禾摸出条帕子胡乱抹了嘴,呷一口茶,对上沈从之攒得死紧的眉心,“沈大人,我吃多了酒,瞧这一地的腌臜,就不送了。”
言讫,揿着翻腾的胸口碎移莲步进了卧房,蓦然整个身子一软,倒去帐中,顷刻间,世界天塌地陷、粉碎成灰。
画楼外,春笛如初,莺燕如旧,在什么都没更改的表象下,总有芳心成灰,一颗、又一颗。
而婚期将至的幸福感却铺天盖地地覆盖着芷秋,令她成日间有些坐不是、站不是的踞蹐起来。或是趁着没人时拿出喜服冠子、盖头、乃至一双绣鞋再三检点、或是忧心那枚红珊瑚佩子的行踪,总之是倏悲倏喜、倏笑倏哭。
又岂止她?甚至连整个月到风来阁都有些风声鹤唳,生怕临了出了什么差错。可巧这日,陆瞻的黑靴刚踩上楼廊,正要往芷秋房中去,不想由哪里蹿出个朝暮,身姿曼妙地旋到他身前,毫不客气地展臂将她拦下。
原想她是来要零用的,陆瞻正欲解囊,谁知她将下巴一挑,歪过脸去,“姐夫不要贿赂我,我不吃这套。妈妈讲了,再有五天就成亲了,不许姐夫同姐姐见面。”
枝上莺飞,廊下风筛,陆瞻的普蓝的法氅翩翩,远远朝游廊尽头望一望,放软笑脸,“我有事情同你姐姐说,请放我去。”
“不成,”法不容情,朝暮将他推了几步远,“妈讲,这时候见面,恐怕不吉利,有什么事情等五天后再说吧,届时随你们说多久,我们也不管。”
“是急事,你许我进去,这个给你。”
陆瞻摘了腰带上嵌的一颗硕大明珠,在朝暮眼前晃一晃。不想平日里见钱眼开的小倌人忽然刚正不阿起来,忍痛收了眼,“哎呀姐夫,不要收买我,神佛的事情,可马虎不得!”
春色锁窗,芷秋正倚在窗边折一片银杏嫩叶,倏闻陆瞻声音,喜得抛叶弃窗,站在门帘子后头喊他:“陆瞻?”
“是我。”陆瞻站在廊下应她,蓦然生出新婚燕尔之喜,一片帘子却挡住了相思意。
“你来做什么?妈说不许咱们见面。”
实则无事,临了倒编出个由头来,“我是来同你商议着将你的东西打点好,我好派人过来搬到园子里去。”
芷秋细柔的声音被穿堂风吹了出来,“晓得了,已经在收拾了,回头叫小桃良跟着你的人一道过去铺床,你再派车将她送回来。”
二人隔着一丈廊及一道帘子,你来我往地,将朝暮说的直怄气,推着陆瞻往楼槛口去,“好了好了,什么话讲不完,凭白害我在这里听,只恨不得将我两个耳朵掰了去!快走吧姐夫,横竖就是四五日,往后一辈子都在一起,何苦现在点我的眼?”
桃李杏风,吹着陆瞻抱憾而去。芷秋独在房中,指挥着桃良打点行礼,叫来姊妹们,分散一些头面收拾。众女莺声咋咋,牡丹初结,蔷薇正艳,喧阗个春闺院宇。
众人正兴致勃勃开了芷秋的妆奁捡珠钿,独有婉情败兴而去,芷秋懒得理她,单捡了一支玉兰银簪子递到云禾面前,“这个给你,你往日就爱我这个,同我讨了多少回?如今就给你了,欢不欢喜?”
并未见云禾咋呼,只是接了去恹恹一笑,“谢谢姐。”
芷秋心疑,挨着榻上坐下,朝众人笑喧,“罢了罢了,你们吵得我脑仁直疼,全拿出去,到廊上去捡吧。”
这厢扭过头来,将云禾细细窥探,“这两日我瞧你有些不精神,可是病了?若是病了,告诉妈一声,请个大夫来瞧瞧,别老拖着,仔细小病拖成了大病就不好了。”
屋内搅闲风,吹乱得一头乌云蓬松。云禾满怀愁苦,却想芷秋大喜之时,倒别连累她不高兴,只怃然一笑,“没什么,就是想着雏鸾才去了,如今姐姐也要去,舍不得姐姐,就有些伤感起来。”
姊妹多年,颇练就了两副心有灵犀的心肠,芷秋不大信,偏着脸瞧她,“真的?不是为什么别的事情吧?”
“不是,姐又不是不晓得,我麽是个凡事不大往心里去的性子,什么事情呀值得我愁?就为这个,不为别的。”
芷秋拈了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扑着,“我猜是为了方举人还没回来的事情?你也别多想,他要是中了榜麽,大约是要同报喜的队伍一道衣锦还乡的。一个队伍拖着那些人,难免脚程慢些,再耐着性子等两日,他总会回来的。”
乍一听这个名字,云禾的心又往下坠了一层,一天一天直坠入个永不超生的地狱。可这就像左躲不过、右避不去的一场水灾,云禾孱弱的骨头每天都在被浪头拍来拍去,深溺苦海。
为着方文濡归期将近,避无可避地,人人都要来打趣一句,“哟,等你们状元郎回来,你就要成状元夫人了。”“云禾,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姊妹呐!”“回头等你们状元郎跨马游街的时候,可要占个好位置啊。”
那些不知情的善意调侃皆如三尺长钉,将云禾钉在了风雨蚀骨的刑架上,而她只能血和着泪往肚里吞,掬出一往如旧的笑颜,“姐,你别多心,我都等了这样久了,难不成这个节骨眼还等不起?真是因为不舍得你们。想一想,咱们姐妹一处长到这样大,还没分开过,在这苏州府过两年,你总要跟着姐夫去京里,往后半辈子,咱们恐怕就再难见了。”
“我在苏州一日,咱们姊妹自然还能时常厮混一日。等我去了,我叫人用小轿抬你去园子里玩,咱们还能一桌吃、一床睡的。”
细说此节,二女折愁伤怀,扑簌簌眼泪抛,线线春雨绵绵来,润了飞檐,湿了花墙。
可怜玄月上青楼,满园迓鼓喧嚣,丝竹闹阗。画房里宝鼎篆烟,风扑绣帘。自云禾去后,芷秋伤感未愈,闲执玉箫,临窗吹愁,吹得西楼月断,离情消瘦。
忽闻有人叩门,芷秋迤然去开,只见陆瞻背月而来,黛色圆领袍滑过她的眼,闪身进门。芷秋忙朝廊下窥望窥望,阖上门,“不是叫你不要来吗,过几日我就去了,有什么事情这样急?”
“唔……”谁料旋身,就罩来一个影,将她揿在门后,叩来一个吻。
不知何故,婚期越近,陆瞻越有些忍不得。晌午没见着她,光听见一个声音。回去后,这声音就成了个夺魂煞,时时刻刻响在他脑子里,燥得他连夜就吩咐套了车,趁着楼下忙做一团便偷上楼来。
此刻间,满腹相思成了满腔火焰,一个字也不叫芷秋说,只将她贴在门上亲。相吻间,芷秋一副骨头渐软,呜呜咽咽地软在他的臂间。良久有些喘不来气,两个手轻推他,“陆瞻……”
“嗯?”相贴的双唇间,陆瞻泄出一缕笑,稍退一分,眼睛近近地琢磨着她两片滴血的腮,“怎么了?”
他的声音暗哑而轻柔,带着一丝恶劣的笑意,像香炉里的一缕烟,将芷秋熏的神魂失了方向,缩着一副骨头不作声。
陆瞻垂下头去找她的眼,勾起她的下巴,像抬起一朵带露珠的花,旖旎的颜色使他心神漪荡,他又贴上去吻她,少了暴烈,多了缠绵。
滚烫的呼吸中,他的指尖牵着灵魂,好像在门后头找到一片洇润花园,逼仄而拥挤的山谷里流淌着温暖的溪涧,它们裹挟着他,引领他往前、再往前,在不断的进退间。
尽管他无法真正意义上的抵达这座隐秘的天堂,但他仍然在她兜兜转转的吟唱中,找到过前所未有的愉悦。一种憋闷的、压抑的、濒临决堤的快意险些吞没了他。
差一点。
大多时候,希望与绝望,似乎就在这咫尺之间。
▍作者有话说:
希望在郑州的小可爱们生命财产都平安,千万要注意安全哦,珍重!
第52章 东筵西散(四) [VIP]
铜壶玉漏, 滴尽小楼春宵,一夜,对于某些人说短在方寸, 却对某些人, 是长满天涯、无穷无尽的苦难。另一场悬而未决的意念, 就在如此漫长的夜,得到了了断。
近来喜事连连, 袁四娘没功夫过问婉情,无空打骂, 更无心教导,只将她闲置不理。婉情就成了乌啼花影里, 一抹虚影、一段闲乐。闲得心头空空,夜里头直发梦。
该夜,一汪迷离水烟里,见那妇人又至床前来,穿着橘色遍地洒金通袖袍,半掩大红罗裙, 梳着一窝丝, 戴着金丝鬏髻,好不风光体面。
灯影昏昏, 妇人将婉情轻轻唤醒,“我儿、我儿,快叫娘看看,你怎的这样瘦了?”
婉情撑起身来, 纱帐杳杳, 与她泪眼相看, “娘, 您又得空来了?”
那妇人柔臂托起她,泪珠簌簌而下,“这是最后一遭来瞧你了,往后可就不得来了,前头又寻着了你大娘同你姐姐哥哥几个,你爹便又找了处大园子,我们要搬到那里去齐家团聚了。”
惹出婉情一海的眼泪,“娘,那大园子是在哪里?如何往后就不得来?”
花影婆娑间,妇人轻搵眼泪,露出慈爱笑颜,“离你好生远,那厢看管得严,不便来了。我儿,现今齐家团圆,就差你了,娘独在园子里过好日子,不舍你在这里受苦呀。”
正说着,忽听门外男人唤,“该走了,走了……”
妇人影儿骤退了一丈远,婉情慌得起身,一手去抓,挣脱起来。却看孤灯凄凄,月色幽幽,冷室空旷,不见一人,黄粱一梦就只眼泪是真。
再垂看手间,不知何时拽下来一片罗帐,长长的,足有三尺长。婉情乜呆呆瞧一晌,十八青春、宝光年华,似乎都写够了三尺长,写满一颗芳心高洁,在人世一路的跌跌宕宕,总归走到了末路穷途、万劫不复。
苦久,床头银釭一晃,恍然照亮她一个笑,璀璨夺目地,在暗夜里一闪,顷刻又烛冷银台,星坠永夜。
昼夜皆无永,更迭轮转,迢迢向前。这厢太阳刚冒了头,倏然一阵尖利叫声划晨静,惊得莺雀离巢,蜂蝶乱舞。众女慌着披衣穿鞋,踏得楼廊咯噔咯噔狂响。
陆瞻去后,芷秋后半夜才得歇,正睡得香,却听外头炸呼呼一团,迷瞪瞪爬起来喊桃良,没人应,心道不好,慌忙起身披了衣裳出去。眉眼顾盼,见婉情房前挤了一堆姨娘丫头相帮的,个个儿挣着脖子往里瞧,她忙挤进去卧房里去,但见,一个倩影悬在黄粱,一缕花魂游了东风。
众女瑟瑟缩缩地避在墙根下,一个个儿唬得眼泪横流,还是袁四娘年老沉着,忙唤来相帮,“还站着做什么?!快抱下来,试试还有气没有!”
三个相帮手忙脚乱地擦过芷秋,慌着解下婉情抱到帐中,一探鼻息,哪还有气,连个身子都凉成了块冰。四娘围在后头一听,脸也白了,骨头也软了,跌坐在案前,木讷讷瞪着两眼,“去请了仵作验明,再到棺材铺里,请一副棺椁,收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