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宦——再枯荣
时间:2021-09-10 09:52:41

  说着,眼弯起来,“她要嫁人了,你既然想送送她,又不好回堂子里去,不如叫爷写个局票,请她到家里,再请你妈也来,你们母女姊妹聚一聚,也好叫我见见啊。”
  雏鸾两个眼欣喜地扇一扇,稍刻又失落地垂下去,“只怕太太会不高兴。”
  谢昭柔便笑,搁下牙箸去握握她的手,“不妨事的,我去跟太太讲,咱们是请到家里来,娘儿们后宅里见一见,有什么相干?你到了这里来,总不能一辈子连亲娘都见不成吧?太太心里也疼你的,请来了,叫太太也来听你姐姐奏箫,她老人家也喜欢。”
  听见如此说,雏鸾复笑起来,忙到书案上写了个局票,落了韩舸的款,到外头递予丫鬟。
  送她一抹雀影转出门去后,韩舸侧眼过来,放低了嗓音,“多谢你,自她进门,还承蒙你多番关照。”
  那谢昭柔可比花枝解语,往嘴里送一片香椿,细嚼着拿笑眼睇他,“爷还跟我讲客气呀?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我从小只有两个兄弟,还没有妹妹,二娘活泼可人的,我就拿她当妹子一样,又不是只有你疼她。”
  韩舸微笑,对她颇有两分敬意,“平日我往衙门里去时,还多是你在太太面前护着她,我那里有块李廷珪墨,回头拿来谢你。”
  “爷哪里话,”谢昭柔搁下碗,朝门口张望雏鸾身影,不见其人,却闻其声,便抑着嗓子,“其实太太心里也怜她,常说她年纪小小的,就是这么个命,又犯了这样一个病,多心疼。就是老太太常说她整日活蹦乱跳的有些没规矩,碍着老太太的面,要扳一扳她的性子。”
  正说话,只见雏鸾蹦着进来,满目纯真,“大娘,咱们在哪里摆席?韩舸,你今天到不到衙门里去?”
  谢昭柔回笑,拉了她坐下,自己起身,“就在长香苑那个亭子里摆吧,你坐着陪爷吃饭,我去回太太,请她老人家也来,再去同丫鬟们吩咐备果品酒水治席。”
  只等倩影离房,韩舸一改稳重,又成了那位鲜衣少年郎,拔身起来将雏鸾抱着勒颠她,“不许再喊我名字!”
  旋得个舞袖翩罗,落地后,雏鸾在他怀里咕咕唧唧笑个不停,“我记得你从前不许我叫你韩相公,要叫你名字,怎么如今又不许叫名字了?不叫名字叫什么?”
  “你还记得啊?”韩舸捏着她鼻尖轻轻转一转,贴到那两片桃花瓣一样的唇上去咂摸一口,“不枉我疼你。只是如今嫁给我了,再喊我名字,叫太太听见,又要训你。嗯……我在家排行第二,你喊我二哥。”
  雏鸾倒机敏起来,轻锁眉黛,“大娘叫你‘爷’,我喊你二哥,只怕大娘听见了心里不高兴,但我又不想喊你爷,就跟在堂子里叫那些老头子似的,不如你叫大娘也喊你‘二哥’吧。”
  “嗯……也行。”
  她两个眼一转,又忆起来,“再有麽,你今晚不许到我屋里去了,还该到大娘这里来,你已经三天没到她这里,再捱下去,老太太该找我说话了。”
  韩舸略松开她,攒起疑愁,“老太太训你了?”
  “姑且还没有,但你再偏心,老太太就该训我了,大娘也要怨我了。我来了这几日,大娘对我很好,什么好吃好喝好玩的都想着我,我不好那么霸道,出来时,姐和妈都同我讲过,要待人和善些,不能任着性子胡来。”
  暖翠晴云里,韩舸一颗心软绵绵的,跟着就吻在她同样软绵绵的腮上,“怎么跟忽然长大了似的?人家讲,女儿家嫁了人就会懂事起来,看来是没错。那夜里我到这边来,你一个人睡,怕不怕?”
  雏鸾就在他胸膛将头摇一摇,嘻嘻发笑,“小凤会陪我睡,往前没客时,就是她时常陪我睡的,或是去同姐姐睡。”
  二人私语半晌,正巧谢昭柔回来,听见里头口舌咂摸之声,忙止了步子避在门后,身侧丫鬟朝里头溜一眼,撇着唇窃议,“这还是姑娘的屋子呢,他两个就目中无人的在里头这不要脸,果然是堂子里出来的……”
  “你少说些,”谢昭柔斜棱了眼,颇有威势,“家里和气些才生太平,怎么就你爱嚼舌根?他们两个好,于你碍着什么了?”
  那丫头瘪了嘴沉下头去,却金乌跃起,翻碧叶,开新荷,点点金斑,穿叶过枝的,撒来庭院。
  晌午果真就将袁四娘、芷秋、云禾三人请了来。一路引去长香苑。长香苑乃一垂花门的题匾,里头十分开阔一个花园,长年种着斑竹,半掩一小池塘,铺满各色睡莲,边上有一半亭临水,十分精致得趣。
  亭内开了一席,众人皆安座,芷秋十分有眼力见,忙由骊珠手上接来一方匣子捧到一白发老妪面前,陪着十二分周到的笑脸,“头回见老太太,没什么可孝敬的,就这点小玩意,是我们姊妹同妈的一片心,我们雏鸾在府上添了许多麻烦,多亏老太太同太太不计较。”
  言语间,又接来一长匣捧到一葳蕤妇人尊前,“多谢太太不嫌弃收留我们雏鸾,她因有个病根在那里,平日里恐怕没少得罪了尊长,还望太太多多管束。”
  清流世家,礼倒是其次,单瞧她处处周到,说话体贴,就叫此家老太太并太太另眼相待了一番。那妇人便笑望老妪,“老太太瞧瞧,到底是要嫁到高门去的人,说话办事好不体面。”
  那老太太一并夸奖,“老身说句不中听的,都说‘鸡窝里飞不出个金凤凰’,可依我今日所见,个个都是闺秀小姐一般的做派,怪道雏鸾这丫头也是个十分有礼的孩子。”
  四娘一敛平日里风尘作风,十分端庄地挨上前去,“是老太太给我们这等下作人脸面呢。说起好人家,都说那家财万贯富贵之乡才算得,我看不尽然,还是得像尊府这等又富贵又积德行善的人家才算得顶好。”
  将韩家老太太并太太奉承得眉开眼笑,一恍惚,就忘了四娘身份,与之攀谈起来。云禾见状,接了琵琶唱了一支《越调·小桃红》助兴,三妇伴乐畅谈,竟谈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感。
  独芷秋换到对案,叫雏鸾挪一个位置,挨着谢昭柔坐下,另拿了一个匣子奉上,“一见奶奶就十分亲切,倒不像头回见,好像前世里就见过似的。瞧奶奶好端庄的模样,看来我今日挑的这礼是挑对了,奶奶看看可称心不称心?”
  原来是一顶金丝编的鬏髻,嵌着散碎的二十几颗红蓝宝石,原也是陆瞻下聘礼里头的货,叫芷秋拿来借花献佛。
  上回谢昭柔已受她一礼,眼见这鬏髻恐怕重七八两,又攒着宝石,怎好再受,忙推,“姑娘上回叫二娘带来的礼已是十分贵重,哪里再好要姑娘的?姑娘好意我心领了,这样好的东西,还是姑娘留着自己戴吧。”
  芷秋为人向来八面玲珑,便嗔一眼,“我留着才叫浪费呢,我向来不梳鬏髻,我这脸梳着不好看,还是奶奶梳着好看。”
  推拒半晌,谢昭柔到底收下,正巧那厢云禾曲罢,便带着愧色请芷秋,“久闻姑娘极善箫管,可姑娘如今要嫁人了,我只得斗胆,请姑娘演一曲,叫我也长长见识。”
  “这有什么的?这里又没外人,给太太奶奶们解解闷有什么不好?”言讫便取出一竹箫,就座吹演起来。
  此间一席,四娘芷秋云禾三人皆恐有不周到之处,叫雏鸾在此受苦,便十二分卖力的奉承,只把主家三妇哄得笑颜不住。直到散席时,才得空与雏鸾叙话。
  这厢踅出垂花门,绕着曲径一路往外去。雏鸾含着一泡眼泪吊着芷秋手臂,被云禾瞅见,忙问:“哭什么?是不是韩相公欺负你了?或是这家人里有人刁难你?”
  雏鸾摇首,晃得鬓边珍珠流苏簌簌发响,撒下一滴泪来,“韩舸对我可好了,叫人给我打首饰裁衣裳,打我进来这几天,就是为着我的病,已请了好几个大夫来瞧,开了好些方子,每日盯着人煎了药看着我吃。大娘也好,时常叫丫鬟送东西给我,韩舸在衙门里时,她怕我闷,叫我到她屋里去和她说话。太太也不曾为难我,有什么东西大娘有的,也分我一份,就是老太太凶一些,却也不曾故意为难我什么。”
  一路春色秀丽,走到一蔷薇架前,衬着云禾鹅黄的衫,浅草青的裙生机盎然,再不复前夜。她笑,俏丽地翻了个眼皮,“那你还哭什么?就会掉眼泪,你这样子,真被人欺负了,就只有哭的份。”
  二人最好斗嘴,雏鸾亦白她一眼,“我是想妈和姐才哭的。”
  “好个没良心,就没有想我?”
  “没有,一丁点都不想你!”
  “好了好了,多少架吵不完?”四娘打着一柄扇,先将两个眼惕一番,复笑起来,“我们丫头真是傻人有傻福,到了这样的人家,又不曾受半点苛待,我往后就安心了。”
  雏鸾挨过去,在她肩头猫儿一样蹭一蹭,回脸望芷秋,“姐,你明日出嫁,我不能送你了。”
  小径闲庭院,翠袖相抚,红衫擦肩,芷秋挽着云禾,迤逦浅笑,“送不送的有什么打紧?等我到了浅园安顿好了,咱们就做了邻居,届时请你们大娘带了你到浅园,一样能见。你姐夫还念着你呢,给你留了好东西,等你去了给你。”
  相送有期,即到别离,花墙绵延,隐约连着另一道院墙,芷秋偷瞥一眼,隐约可见墙内红灯彩结,心里像开出了万千繁花,期待着一个眨眼即到的结果。
  真到了这天,珠帘高卷,花荫里莺雀喧喧,满园牡丹争辉,绿香球、黑花魁、粉中冠、桃花飞雪、玉漏点翠……呼啦啦乍艳称奇。再有墙头蔷薇飞英遍地,疏竹间细溪浮粉樱,好道个绿油油满园生翠芙蓉洞,雾濛濛半窗映月梨云梦。
  袁四娘特意起了个大早,月亮还在山头上挂着,天还未见亮,已张罗着各处忙开,先吩咐相帮烧了七八桶热水,将芷秋由梦中拉起来,提溜到浴桶中去,唤来翠娘、芳姑、桃良、另两个老姨娘围着她擦洗。
  不过寅时五刻,将芷秋困得睁不开眼睛,趴在浴桶沿上昏昏沉沉打瞌睡,恨得四娘上去拍她的脸,“秋丫头,快清醒着些!姑爷可卯时三刻就到了,这里洗完、梳妆、换冠服、可是刚刚好赶得上,你再迷迷瞪瞪的,仔细误了时辰!”
  芷秋适才打个激灵清醒过来,穿了寝衣坐到妆案上头去。不想千娇百艳皆起了个大早,纷纷聚到月到风来阁里来,有袁四娘平日里相好的鸨母姨娘们、芷秋要好的姑娘们纷纷奔走屋内,将偌大一间屋子堵得水泄不通。
  七嘴八舌地,个个都来凑一句,“我看画这个眉毛不好,太细了些,看着过于软弱,仔细叫那园子里的人瞧了以为你是个好欺负的,画个小山眉的好。”
  “那口脂也过于红了些,衣裳就是大红的,倒撞克了。”
  “要我说,胭脂薄薄匀一层,衬着大红的衣裳盖头,倒显得肌肤胜雪。”
  这厢七手八脚地挑胭脂捡黛粉,那厢露霜咯噔咯噔提裙跑上楼来,气喘不定,“妈、姐姐,你们可快着些,浅园里来人传话,说姐夫已经穿戴好了,正要出门呢。”
  一经催,妆案上更是忙得个急脚鬼似的,七七八八地围涌着,倒把云禾瞧得好笑,“瞧你们乱得什么样子?又不是你们嫁人,改明日真轮到你们出嫁了,也个个这样慌了阵脚?”
  翠中阁的晚夏扭过来啐她,“你倒是不慌,就闲坐着,还不过来帮忙?”
  “你们都在,哪里用得上我?我瞌睡还没醒呢,有些没精神。况且麽,我姐就是素面朝天,姐夫也爱她,不跟你们烧糊了的卷子似的,不好好梳妆梳妆,只怕吓跑了客人。”
  几女扑将上去拧她,顿时又乱作一团,四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忙跺脚,“不许闹了!赶紧的,头发挽上将那翟冠戴好,把衣裳一件件的,给我拂得整整齐齐的,我这里先下去迎姑爷。”这便招呼着一众鸨母慌脚鸡似的下楼去。
  且说陆瞻浅园出门,骑在乌光光的黑马上,穿着一件大红圆领锦绣蟒袍,上绣蟒水纹,陪衬着山川日月纹,当中扎着玉带,头戴乌沙,领着四五百人的仪仗,高举囍牌,锣鼓喧天,趁着日出楚岫,簇拥八台花轿而行。
  道路两旁围观者如堵,将一条街市围得风雨不透,随行队伍里有织造局的一众火者,队伍前头有县衙门里二十几名衙役开道,人声鼎沸闹得苏州府震天响。
  时下到了月到风来阁门口,眼看两扇门内外站满花枝招展的女人,袁四娘与几个鸨母挤出其中,将陆瞻请下马,迎入大厅中。里头已是香案齐备,各路神仙皆到案上,另请了两个无字牌位,代以芷秋父母。
  俄延半晌,芷秋被一干倌人簇拥到堂,谁知她心里打鼓似的跳得厉害,没留神,被门槛绊了一跤。陆瞻眼疾手快将她托稳,一片莺燕嬉声里凑到盖头边调侃了一句,“这样儿心急?我不是来了吗。”
  闹得芷秋在红盖头里胀红了脸,喜上加喜。因发了窘,便掩在大衫底下暗掐他一把,实则笑得嘴角都搁不平。与他拉着红绸子,到香案前拜了众神,这厢出了门去,众人跟送,都似要哭,却都拼命忍着。
  正要被桃良搀上轿之际,云禾由人堆里冲出来拉住她,两个手与睫毛窸窸窣窣地发颤,半晌讲不出话来。芷秋心下了然,回握了她,“放心,等今日过了,我就回来瞧你们。”
  云禾一霎泪如暴雨,噼里啪啦坠下地,几经哽咽,方讲出话来,“姐,出去了就别再回来,一辈子再不要到这地方才好!”
  盖头些微下垂,芷秋在里头莞尔,攥紧了她的手,“这地方是不好,样样要算钱、事事都是假。可咱们姊妹的情分是真的,姐走到哪里去,都甩不下你,回头姐还要给你置办嫁妆呢,哪里能不回来?”
  两个人哭哭戚戚地舍不得放手,阿阮儿忙过来扯开云禾,“好了,多大的人了还这般不懂事,秋丫头是去享福的,又不是去遭罪的,你拉着她,难不成叫她永世在这里?快别哭了,好高兴的事情,又哭成这样,哪里吉利呀?”
  芷秋趁势也抓住阮儿之手,却无话,只有眼泪滴滴由盖头里抛洒出来。
  日暾东出,绮罗翠珠纷纷让道,芷秋钻入娇内,趁着吉时起娇。伴着这好个碧阳天,西风树响,古木萧萧,苍云迢迢,仪仗杀出人群,将这一位烟花地里的女仙娘请出了疮痍之乡,奔去另一个繁华世界。
  那世界,花红成诗,柳绿描词,离了喧嚣八丈远,只隐约听见外边闹哄哄的一场席面。
  芷秋顶着盖头独坐在床头,耳边是桃良咋咋呼呼的欢喜声,“姑娘是没瞧见,街面上堵了多少人,外头宾客满堂,但凡苏州府当官的都来了,不知堆了多少贺礼。咱们方才打正厅过的时候,我好像在人群里瞧见了祝老爷,紧跟在陆大人后头,哈巴狗似的等着敬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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