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宦——再枯荣
时间:2021-09-10 09:52:41

  芷秋蒙着盖头,喜盼的一颗心早分不清个天南地北了,因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怎么屋里连个人也没有?”
  “咱们现在是在卧房里,伺候的人都在外间候着呢。姑娘是没瞧见这个屋子,我昨日来铺床就瞧见了,好大一间,一应陈设家私,都是我从前没见过的,屋子廊外头就是个池子,咱们开窗就能瞧见好些睡莲。”
  勾得芷秋心里满是好奇,私自就揭了盖头,单顶着一重重的翟冠四处顾盼。果然见偌大一间屋子,一张丈宽雕床,两侧霞纱帐敛,床东一排槛窗闭阖着,窗下设了妆案,镜不染尘,放着各色妆奁。
  正对着一墙多宝阁,上头陈列各色金银器皿,下头一长七八尺书案,配着黑笔架、玉镇纸及文房几套,另悬着几面书画,落地一张圆案,盛方官窑壶樽一套。
  正看得瞠目结舌,忽见屏风后头晃过一个人影,唬得芷秋忙将盖头盖上,却听见陆瞻发笑的声音,“揭都揭了,还盖着做什么?”
  芷秋将盖头掀下,弯着眼瞧他大红的蟒袍,“你怎的不在前头应酬,反倒后头来了?”
  “来瞧瞧你,”陆瞻并不到床上去,就在圆案上坐下,正对着她,“我叫厨房给你做了饭食,你先在这里用些,等时辰到了行了礼,就能歇了。”
  单听见一个“歇”字,芷秋不好意思起来,摇响了周身的冠子珠翠落到他腿上去揪着他衣裳看,“这是蟒袍吧?我还没见人穿过呢。”
  陆瞻斜眼看看肩头一个金线绣的爪子轻笑,“嗯,这是上年皇上特叫做了给我成婚用的,还有几件蟒,倒不是这个颜色,也不知放到哪里去了,回头交给你,你一并收起来吧。”又掂一掂她额上的冠子,“重不重?要是顶着难受,先摘了吧,黄昏行礼的时候再戴上。”
  芷秋不乐意,忙拽他的手,“嗳嗳、别动别动,我这辈子就戴这么一遭,就是重死我也得戴着!”
  他松了手,认认真真将她眉目细看了一遍,“从前我还想过这情境,就跟今儿一样,你凤冠霞帔,就坐在我身边,不成想今日成了真。芷秋,我很高兴,你终于嫁给了我。”
  芷秋羞赧,霞帔上的玉坠子轻扫着地,“实不相瞒,我也想过,如今竟然美梦成真,我也好高兴,往后我就守着你了陆瞻。”陆瞻却倏然发笑,她忙嗔:“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
  “不是笑你,是笑方才在席上,撞见你一户老客人,提刑按察使司的副使,姓宁的。他像是怕我找他秋后算账,缩在席上战战兢兢的,走又不敢走,贺也不敢贺的,那样子十分好笑。”
  “是他啊,”芷秋亦跟着笑,拨着他乌纱帽的帽翅闲耍,“他已经一年没做过我的生意了,这会子怕什么?人祝老爷也没见怕呀,还跟着你屁股后头巴结。”
  “什么祝老爷!”陆瞻将她颠一颠,拧起两道眉,“抬举他了,往后只管叫他名字。”
  芷秋盯着他两个眼睛歪歪脑袋,“哟,你现在想起来吃醋了?”
  他郑重起来,吻在她脸上,“不是吃醋,就是想起他从前总叫你代酒,吃得你脸红红的我心里不舒服。往前的事,咱们一笔勾销,我不吃醋,你也别总想着,往后就是你的好日子。”
  几不曾想,芷秋还没掉眼泪,桃良先在一边呜呜咽咽哭起来,芷秋随手朝她扔去条帕子,“鬼丫头,哭什么?”
  桃良忙抹泪珠子,“我替姑娘高兴嘛。”
  恰时几个丫鬟摆饭进来,陆瞻放下芷秋,“你吃,我到前头去,一会儿有人来接你到堂上去。”说罢等丫鬟们都撤出去,朝桃良吩咐,“好丫头,服侍好你们姑娘,回头外面买几个丫头回来给你们作伴,也让你耍耍威风。”
  芷秋提起眉来,傻傻将一双象牙箸抵在唇边,“还买丫头做什么,你这里不是这么些丫头?”
  “这些都是祝斗真赠园子时留下的,我身边不要丫鬟服侍,你来了,自然是要姑娘服侍便宜些,不好用别家的人,我另买来给你。”
  为他的体贴,芷秋坠着一身繁重的袍子起身去吻他,直将他送到银屏前,又哒哒奔到窗下推开窗守着他经过,等他打廊下过去时,侧眼过来,二人就在这天堂里,相识一笑。
  远远传来的喧嚣声,芷秋仿佛终于跳出了凡尘之外,满心都是劫后余生的欢喜。
  ▍作者有话说:
  陆大人今天非常高兴,千万稳住别犯病!
 
 
第54章 东筵西散(六) [VIP]
  黄昏月上, 花墙影下,结了浮灯千盏,偶有流萤在池塘浅浅的皋兰掠过, 仿佛是人世的最美的星火, 统统聚来此夜。
  芭蕉隐隐纱窗, 室内一干人等退得空空荡荡,只有褪繁去饰的芷秋坐在床畔, 青丝半挽,坠下来长长的一帘, 穿着肉桂色的轻绡氅衣,半掩着大红横胸, 露出白玉兰的几片花瓣。望着床头两侧的龙凤烛,令她倏而恍惚起来,像是又回到十四岁的那一天。
  但与之不同的是期待取代了恐惧,她知道进来的会是谁,绝不会是一个皱皮发枯霜雪染发的老者,一定是一位干净得如清风拂林的青年。
  果不其然, 陆瞻穿着幽蓝的袍子, 用一根碧玉笄在脑后松挽半发,负手踅出折屏, 远远叫她,“芷秋,过来。”
  芷秋一颗心险些蹦到了嗓子眼儿,拖着轻绡衣摆, 玲珑玉步轻挪, 等到了他面前, 在他晦涩的目光下有些发臊地垂了脸。正是有些羞得说不出话的时节, 陆瞻的手伸出来,往她眼上蒙去片一红纱。
  世界顷刻间变成朦胧的一片红,四面玉甃的烛火成了星光,模糊而遥远地闪烁着。她一回眼,陆瞻的轮廓已不在身前,她有些慌神,伸出手去在虚空里摸寻,“陆瞻?”
  “在这里。”
  一回身,他的影就在半丈之外,立在偌大一间屋子里,像天与地的支撑。芷秋一霎放下心来,向前小心探去,“你做什么?”
  他就站在那里,像一缕魂,倏远倏近,“过来,别怕。”
  芷秋小心翼翼地挪步过去,就望见一架床,满是暗红的纱帐,像从天上满泄下来的欲望。她逐寸靠近,不想绊着了踏板,就要跌下去,却被他环住了腰,贴得近近的,将她缓慢兜到了软绵绵的床上。
  褥子里不知填了多少鹅绒,软如一片暖湖,芷秋在里头渐渐沉没,浸湿了周身,“陆瞻……”
  一招即来,陆瞻湿润的呼吸扑在她的面颊,像颤栗的风,随之落下来密密麻麻的吻。芷秋在密不透风的暗红里,毫无招架之力,只好本能地去攀在他肩头,在他磨人的温柔里坠下去。坠落的过程昏昏沉沉,她在一片晦暗的红中感受到相触。
  陆瞻闷沉的呼吸像低哑的风,随即卷来狂沙暴雨,洗劫了芷秋所能遮羞避涩的一切,令她有些害怕地蜷缩了一下,很快,又在他的吻里打开。
  直到世界软成一滩烂泥,她成了烂泥里的水分,爬也爬不起来,只能无助地喊他,细碎而婉转,“陆瞻、陆瞻……”
  陆瞻就回响在她的耳畔,如一场热浪呼啸而过,“陆瞻是你什么人?”
  芷秋的洇润的嗓音碎成粉屑,“是我夫君。”
  他轻轻笑了,眼中浮霭,“真懂事儿。”
  戏谑的赞扬使她想顶嘴,可机会匆匆滑过。他像狩猎一样将脊梁拉成了一张弓,顷刻发箭,带着刺杀“从前”的坚毅与狠戾。
  天旋地转中,有一丝痛意令芷秋有刹那清醒,她感觉到有什么陷落到秘国,陌生而熟悉地侵略了她,她有些疑惑,那触感分明很真实,却不该是真实的。
  可随之卷起的万尺风波不再令她有机会思考,她只能本能地沉溺下去,紧攀在他袒裼的肩头,在他的带领下浮沉。
  很奇怪,晦暗的过去好像就被他凶悍地刮蹭了下来,一掰一瓣里,脱落出一个圣洁的自己。一夜,便由积攒了一世的苦难里,盛放出浓郁的快乐。
  夜的另一面,却遍地爬着虱,爬在红得发黑的宝榻、高几、案椅、乃至满厅的窗户里,以及一件油光水滑的靛青锦袍上。
  袍子的主人不是别个,正是礼部郎中樊大人,高高的个头,却有些发福,挺着个浑圆的肚子,腰带险些栓不住,泼出些肉来,一颠一颤地随他的步伐流淌过方文濡身边,落去一张官帽椅上。
  灯火点亮他油乎乎的笑颜,拈着须朝方文濡指了一座,“先生离京前,我原想摆席请先生到家中一聚,以便恭贺先生登科之喜,不想叫下人到客栈里寻人时,听见先生已经走了,没成想咱们又在扬州相聚,可见有缘。”
  方文濡却不坐,带着一身坚毅的骨头立在厅上再三拱手,“因学生家中只有老母一人,离家半载,有些放心不下,故此忙着赶回苏州去照料老人家。”
  那樊大人叫人上了茶,别有深意剔他一眼,“那怎么又到了扬州来呢?”
  “此番前来,是特意来拜会大人。”
  两个人有意无意的,都不捅破,“劳先生费心,我因有公务到了扬州,原还想着公务办完,折道去苏州去会一会先生,不曾想先生倒先来了。”
  厅外黑漆漆一片天兜头压将下来,带着无声的等待,等待就意味着迫切的回归。
  方文濡俄延半晌,只等他吃了一盅茶,才温文尔雅地挑破窗户纸,“不敢瞒大人,学生是在路上碰见小沈大人,听他提起大人转托之事,不敢耽误,忙折到扬州来向大人赔罪。”
  说到此,重之又重地压弯了腰,“承蒙大人另眼青睐,学生未敢轻怠,一路赶来。可学生不才,家世清贫,家中不过几块桩地,又尚未封管拜职,实在有愧大人恩惠,不敢亵渎尊家小姐,望大人为小姐另择良婿。”
  随他讲得多好听,那樊大人听见还是脸色骤变,“咚”一声搁下青龙瓷盅,“原来先生千里迢迢奔波过来,是为了推拒我家这门亲事的?”
  原来这樊大人与户部侍郎有亲,方文濡不肯轻易得罪,便特意赶来说明,却不想这位大人翻脸可比翻书。
  心内忐忑之余,仍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不瞒大人,我上京前就已定了亲,家中有一位未婚妻,只等我考完就要完婚的。若是我擅自与大人结亲,岂不是背信弃义在先,蒙骗大人在后?学生万不敢放肆。”
  樊大人将他一身洗得发攘的苎麻直裰打量一番,斜挑胡须轻笑,“是哪家的小姐?不过许她家几两银子退了便是。”
  “要是寻常的亲事便罢了,可这……”方文濡面带愧色轻笑,“说句叫大人瞧不起的话,学生能金榜题名,还多亏了她舍财资助,就连上京的二三百银子,也是幸得她慷慨解囊。这样的亲事若是学生辜负了,大人恐怕也不放心将令千金下嫁给我。”
  “无非再多赔她家些银子,有什么了得?”
  眼看僵持不下,方文濡索性横下心来,“恕学生实难从命,实在有愧大人天恩,往后若有孝敬的机会,学生自当加倍报答大人青睐之恩。”
  那樊大人架起眉,颇有不屑,“方状元,你还真以为考了状元就能一步登天?你们这些读书人,就爱钻这个死心眼。历朝历代,终身无为的状元郎多的是,若在朝中无人提携,你自觉能封个什么前程大好的官职来做?我因看重你识时务,这才有意提携你,你竟不领情。既如此,那便罢了,不为难状元公,请回吧。”
  礼到言尽,方文濡只得无奈辞去,出了门,还是京里相随的那位车夫迎上来,“状元公,樊大人可怎么说?”
  方文濡托着步子下了石磴,无奈苦笑,“只怕还是将他得罪不轻。”
  那车夫压着声音窃议,“状元公不知道,这位樊大人在京就是出了名的心眼儿比针眼儿小,不论您老怎么赔礼,他自觉拂了面子,往后少不得在封官这事儿上给您小鞋穿。”
  “多谢你,”方文濡睐目看他,袖中模出来一锭银子递他,“烦劳你一路相送,明早天一亮,还请你帮我找匹快马,我骑马赶回去,你自回京去吧,回去后,请替我谢过你家大人。”
  明月半掐,异乡夜寂,即使高中状元,似乎什么也没变过,他仍旧辗转奔波,向来是那个落魄撩到的穷举人。
  倘若有什么发生过变化的话,那便是大半年的分别光阴里,他从未这样深刻的了解到,他爱云禾,而日复一日的春梦中,云禾每夜由风尘里渐渐走来,使他在无穷极的相思里,逐渐忘却了她满身的污秽。
  相思总奈何,无时无刻不在粉碎着信心。原来一天天的等待,比一天天的曲意逢迎更剌得人的血肉疼。
  云禾是这样以为的,于是自芷秋去后,无客住堂时,总将自己吃得醉醺醺的,如此便能倒头昏睡,不必在漫长的夜里细数蟾鸣。
  偏偏这夜不得清净,那沈从之又神造凡间,落到了她的榻上。仍是那副不可一世的高傲,支着腿,阖拢扇,“今天是到哪里出局去了?”
  “骊珠,瀹茶来我吃。”云禾消磨尽了全副耐心,只当看不见他,慢搦去妆案上。
  一条红艳艳石榴裙紧裹曼妙身姿、曲线玲珑,左右摇摆间,便勾起沈从之一团火。这就踱步到她面前,扇柄朝身下一指,“嗳,你瞧我都这样儿了还不碰你,可见我真心吧?”
  云禾瞥眼一瞧,面色淡淡,自顾着拔下两支并头银搔头,“也不怎么样嘛,我还以为沈大人身份尊贵潘安之貌,必定威风得很。依我看,也同人没什么不一样,不过平平。”
  直将沈从之气得七窍生烟,掰过她的肩就按到案上去亲,胡乱拱了一阵,才发现她半点未推未拒,骤然觉得没意思起来,便松开她,“你那位状元郎威风?我看再威风,也是别人的人了,于你往后也没什么好处可给。”
  “我说沈大人,”云禾理好衣襟,摸来一条帕子擦净朱唇,剩得淡淡红粉,“你这样关心我的事情做什么?我和文哥哥是好是歹都罢,横竖我麽是落不到你头上去,你想都不要想。”
  不知是跟谁较上了劲儿,横竖沈从之就是放不下,三天两头脑子里就是她,故此三天两头的来挨一阵刺儿,又败阵而归。
  这厢刚踅出门来,见宗儿打着灯笼迎上,“爷,扬州繁大人来消息了,说是那姓方的不识抬举,千里迢迢地赶去拒了这门亲。爷,我看,再想别的法子吧。”
  沈从眼色一沉,默然半晌,“回他的话,就说既然他骨头这样儿硬,也不用着再抬举他。眼下宁波府市舶司正缺一副提举,从六品,也不算委屈了他一个状元郎,就委派他去担此一职。”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