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宦——再枯荣
时间:2021-09-10 09:52:41

  “这可不大一样,”芷秋眼波婉转,腮若丹霞,“就跟真的似的,绝不是什么铜银玉之类,我实在想不出是什么做的,我就怕你姐夫不懂,用了什么有毒性的料子,那我还要命不要?又不好和他明讲……”
  “他不懂?姐,我看你真是脑子坏掉了。”云禾瞧西洋镜似的瞧她,到底摇摇头,“罢了,我替你开吧,只是你可想好了,姐夫既然锁在里头,大约就是不想让你瞧见,你想麽,他到底是个男人,这是他心头一辈子过不去的坎。”
  眼瞧着她拔了头上一根细簪要往锁眼儿里头插,芷秋心内一紧,忙将她腕子拽住,“算了,你讲得对,我不瞧了,别开了。”
  二人挽手出去,那个不是秘密的秘密就被弃在了墙根儿,保全了陆瞻的体面。
  花色齐飞,锦色如画,千羽阁是长窗相对的一间轩厅,后廊有一亭台,临水而居,席面就摆在亭台上。满案珍馔,配着甜丝丝的茉莉花酿,再有一班小戏在水岸那面唱着昆腔,满园池皱绿波,小荷露尖,胡琴丝竹绵绵,春光梦辰昏昏。
  桃李夏荷,交缠连枝,各色纹路的花罗锦缎罗列齐整,宏崇富丽尽显其中。陆瞻淡睃一眼,仿佛奢华富贵皆不放在眼中,踅到厅里去吃茶。
  厅内有客,正瀹茗品香,见他进来,那沈从之半点不动,倒是窦初拔身行礼,“督公千岁。”直将他送到上首太师椅上,稍抑了声,“督公,长洲县多数村庄眼下已十室九空,流民快涌入苏州府了,祝斗真刚下令加强了各处守备,大约是不想叫流民进城来。”
  沈从之下首坐着,罩着半额乌沙,正捧了盅茶吹气,“流民要是进城,少不得要生乱,到时候,祝斗真与那姓顾的县令得担多大的责?他们又不傻,自然不想叫流民进城。冠良,我们来,是叫你拿个主意,是不是叫窦大人调了兵将各处关卡打开,好放百姓进来。”
  一只白釉茶盅在陆瞻手上翻一翻,神色微沉,筹寸半晌,“先在城外有多少流民?”
  “回督公,大约七八千人,都是长洲县的百姓。”
  窦初蹙额,将二人睃望,“我看,常熟、吴江、太仓三地虽然去年遭灾没有长洲严重,可因长洲县上半年管这几处借了许多粮,又没还上,加之织造局曾收了桑蚕,价格给得低,粮米行内又都涨了价,只怕这几处也支撑不了多久了,早则七八月,晚则十月,必定会有更多难民堵在城外。”
  “沈大人,”陆瞻轻拂氅袖,将沈从之请来对过座下,“你们布政使司同知府衙门商议着是如何安插城外的难民?”
  “布政使司伙同知府衙门及县衙门几处,已经派了官吏在城外安营,将流民登记造册,场面上总要过得去。祝斗真怕事情闹大,拨了些灾粮出来,眼下正在城外开设粥厂。”
  沈从之翘着腿,睐他一眼,“我说冠良,要这祝斗真怕了,果然开仓放粮,事情一平息,咱们可没法儿将事情捅到朝廷里去了。”
  厅外一片炽烈的阳光,笼着琉璃金瓦与权势富贵,至于望不见的苍生之苦,陆瞻只是言之淡淡,“祝斗真就是想,也没粮拿出去了,他与姜恩贪墨了近半的粮银,先后又拨给各县好仅五万石,现在库里大约还剩十二万石。宁波府近日海寇猖獗,大约五六月就有一战,粮草要由京里送来是赶不上了,浙江都指挥使便给我递了信,想从苏州抽调五万石粮食先支撑着,我应了他。届时祝斗真就是看事态严重想开仓放粮、也没那些宅粮给他放了。”
  沈从之翛然而笑,“还是冠良算无遗策,如此,我便写信回禀父亲,叫朝廷里准备着,等咱们这里问了姜恩祝斗真等人之罪,京里就好发动言官弹劾龚兴那老匹夫,少不得这案子还是你督办。”
  “别掉以轻心,你的那十几名亲卫,还该趁时放出去才是。”陆瞻眼望向门外,拔身而去,“窦大人,到都指挥使司领些兵盯着那些年轻力壮的流民,以免他们与贼人勾结流转到海上为寇,届时就不单是内政了。”
  窦初望着他一轮熨帖金边的背影,叩首良久。倏听沈从之在身后笑一笑,“你瞧冠良这个人就是有些不给面子,咱们还没恭贺他新婚之喜呢,他倒先走了,得,我这备好的贺礼还得带回家去。”
  言讫起身,将窦初上下扫探一番,“啧……窦大人也是位青年才俊,怎么连个阉人都娶了妻,你还不成个家?我看等这事儿忙完,不如就在苏州选一位小姐定下来。”
  窦初两个眼略垂,稍显不自在,“卑职心内只挂着朝廷里的事,还无心想儿女私情。”
  无可言说,沈从之将手搭在他肩头,含笑轻拍两下,拔步而去。窦初抬眉起来,凝望他渐行渐远的身影,片刻后,方踅出厅去。外头阳光刺目,照得人有些头脑发昏,某些变化就发生在这一睁一合的眼睫间。
  另一种永不更改的爱意,却流转在陆瞻的眼眸。漆黑的瞳孔成了两片镜,返照着芷秋雀跃的影,走马观花似的盯着几个火者怀抱的各色缎子。
  都是些妆花锦云雾绡之类,皆是薄薄的料子,美得如雾如烟,似梦似影。芷秋扯出一匹比在身上,眼睑湾满喜色,“不必说,又是你们衙门里刚纺出来的?真是好看,等我回头裁几件衣裳裙子来穿。”
  陆瞻吩咐人打一盆冰来,又要了冰萃茶,这才转到榻上去,眉心轻提着瞧芷秋,见她穿了条石榴裙,玲珑玉纱裹着曼妙腰身,心一动,拉到座到跟前来,“你姊妹们都回去了?”
  “回去了,”芷秋攒了眉,扇面遮口,“哟,你瞧,我方才就说留留她们,也好分些缎子给她们回去做衣裳,可这个时辰正要上客了,她们也未必肯留。”
  少顷,陆瞻吃了一盅茶,神清气爽起来,便将手环在芷秋细细的腰上,“再送去就是,我知道你舍不下她们,平日里闲着,套了车去看看她们就是,只是不要撞见什么醉汉吃了亏就好。”
  芷秋忙喜,不曾注意到那只手就在他腰腹上爬来爬去,“真要谢你了,我嫁给了你,你还许我往堂子里去,就不怕我坏了你的名声呀?”
  才问完,两个人对眼皆是一笑,芷秋讪得摇头,“我也是糊涂了,咱们俩还讲什么名声呢?都不好听。”
  榻侧的碧玺盆栽旁蹲着个鎏金盆,里头冰晶消融,一股子凉意渐渐侵蚀芷秋,在春末的艳阳里,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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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札付:官府上行下的文书。
  ▍作者有话说:
  方文濡:官场黑暗啊……
  你侬我侬,出自元代管道升,我个人觉得非常通俗又非常甜蜜,贴出来大家看看:
  “尔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尔,塑一个我,将咱两一齐打碎,用水调和。再捻一个尔,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尔,尔泥中有我。我与尔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第55章 东筵西散(七) [VIP]
  小阁画窗, 纱帘玉榻,冷香细细涓涓地流淌,冰消染凉了榻上铺的象牙簟。芷秋将两片对襟往里收一收, 剔眼打量陆瞻, 见他单穿一件黑色直裰, 油光光地绸子上泛着光,伸手一摸, 比纸还薄。
  芷秋又摸他环在她腰上的手,仍旧烫得吓人, 因问:“你这一年四季都这样滚烫,不管春夏秋冬, 都穿得这样薄,就不得个风寒什么的?”
  蝉儿在竹林间稀疏,隐约还伴着别的什么响动。陆瞻的声音杂在其中,格外的低沉,“你要是觉得凉,咱们到床上去。”
  辩其深意, 芷秋障袂嗔他, “大白天的,你想什么呢?你脑子里是不是不装别的?”
  他压过来, 半身贴着半身,软玉娇香就嵌在了他的胸膛,使他乱了呼吸,滚了喉头, “你要觉得床上不好, 就在这里也行。”
  “不行不行, 一会子来人怎么办?”
  陆瞻便拦腰将她抱进卧房, 软搁在床上,枕头底下摸来红纱带叠起两层,往她两个眼上蒙去。窗外的阳光顷刻成了红色,芷秋只能看到他身影的轮廓,下到妆案那处拿了什么,又踅回来放了帐。
  呼吸顷刻变得意乱情迷,芷秋像倒入一个大漩涡里,昏昏沉沉地不断陷落下去。
  帐内柔和的光纤比夜间的烛火明亮许多,陆瞻可以看清她所有的表情,暗锁的眉心、微张的双唇,像一条濒临死亡的鱼在哑声呼救。但他知道她是快乐的,这种原始本能的快乐是他带给她的,这种成就感亦让他产生着无限的快乐。
  他将她两个素腕揿在枕上,不给她一点胡乱抓挠的机会,在一种“欺骗”里,模仿着他十八岁之前的记忆去将她推进、与她共同沉沦。
  她细细碎碎地喊他,“陆瞻、陆瞻……”一声一声地,仿佛他是她的救命稻草。
  他险些就要迷失在这样婉转细柔的呼唤里了,可遗憾的是,至痛是清醒,即便是如此刻汹涌的浪潮中,他也仍有冷静与清醒,营造出的完整假象,依然骗不过自己。
  莺噎燕呢传到窗外,裹缠着桃良的线,拉拉扯扯兜兜转转间,盛放出一朵浓艳的牡丹,嫣色染上她的腮。即便桃良是个“见多识广”的丫头,也架不住这不分白天黑夜的折腾。
  廊外竹林里倏起一阵乱响,拯救了桃良的耳朵。她忙搁下针线绕出廊去瞧,只见林间不远处围着十几位小厮,正受黎阿则指挥着执斧劈坎好些小玉山竹。
  桃良牵裙过去,凑到黎阿则身边,“阿则哥,坎这些竹子做什么?”
  娇滴滴的声音引得一众小厮回首看,被黎阿则硬着嗓子一呵,“看什么?做你们的事儿!”说着回首来掣着桃良退后两步,“干爹要在这里设一处花架,架子底下搭一座秋千,你走远些,省得竹子倒下来砸了你。”
  “设什么花架啊?”
  “在二门外头移一座荼蘼架来,现在花开得正好,等明儿移来了,再对着搭一处茅草亭子,亭子底下设案榻,天气热起来,你就可以在这花架底下纳凉吃茶了。”
  桃良望着他隽秀的侧颜,逐渐有些面红耳赤,两扇睫毛一抬一耷地溜眼瞧他。
  可即使是在这般心猿意马的时刻,她也将行院女儿们多生的十二副心眼子动起来,套他的话,“阿则哥想得真是周到,就好比眼前这样尚且凉的天,姑爷却怕热,在屋里搁了两个盆冰,可我和姑娘女儿家家的,哪里受得住呀,明天搭好了花架子麽,我就好与姑娘到这里来歇凉,不热不冷的,正好。”
  头顶簌簌飘洒竹叶,黎阿则一壁去瞧,一壁随口接了她的话,“往后习惯就好了,旧年里一到三月干爹就开始用冰了,今年还是怕冻着干娘,这时节才用上。”
  “姑爷服用仙丹,八成就炼出这么副半仙的身体来了,我讲得可对?”
  黎阿则一回眸,就被她两个亮瞳闪一闪,一霎将他晃得五迷三道,“真是个傻丫头,那不是什么仙丹,那是毒药,原是为了治干爹的心疾京里的道士炼出来的,吃多了,身上就渐渐滚烫起来了,长年不惧冷。”
  “有毒怎么还吃?”
  人娇杏花香,几如一片温柔乡,黎阿则望她良久,怃然一笑,“因为那个丹药,还可以排解欲,你在行院里伺候,应该懂,这股火,有时候是要憋死人的。”
  桃良朝墙面望一望,有些心慌,“那会死吗?”
  “天长日久,体衰而亡。”
  怔忪一霎,桃良又紧追着问:“我瞧姑爷近些时又吃上了什么强身健体的丹药来,果真能强身健体吗?”
  “还不清楚,也是刚炼出来的,要吃些日子才见效。”
  “那也有毒吗?”
  黎阿则笑一笑,十分随意,“是药就有三分毒,可若是能遂了心,有毒怕什么?人活一辈子,不就图个高兴?”
  轰然倒下一地的翠竹,桃良两眼干垂着盯着那些铺了满地的碎叶,久征不语。太阳西去东来,果然就搭出了个纳凉的好地方。
  正是牡丹开遍,荼蘼压架,花繁香浓好时节。那架子高长各一丈,爬满白瓣黄蕊荼蘼花,下头坠着秋千,隔案临对草亭,好个飞花煮酒,惬意悠闲。
  这日芷秋在秋千上坐着瀹茶,搁了杏仁榛子,随手摘两片花瓣就就丢入杯中,桃良忙拦,“这花可吃不吃得还不好说,姑娘就往里头丢。”
  芷秋一手攀着秋千花绳,一手避她,“小傻丫头,你还不晓得,宋时有个‘飞英会’,专门点荼蘼花瓣到香酒中,味还更佳呢。”
  “我哪有姑娘见多识广呢?既没毒,您就吃吧。我先进屋里去,叫两个丫头来将前两日姑爷拿回来的缎子装车,咱们下午给带回堂子里去。”
  “嗳,给云禾挑两匹鲜亮的颜色。”
  桃魂才去,却见梅魂又来,只见疏竹间行来一曼妙女子,戴着凤冠,穿着烟紫色素罗对襟衫,扎着鸦青百迭裙,手执青罗苏绣扇,招呼着两个丫鬟将两个锦盒放到案上,与芷秋行礼,“妾祝晚舟,特带了两分礼来见过奶奶。”
  自与陆瞻成亲这些时日,芷秋还从未见过这祝晚舟,便盛邀她坐,“快请坐,头一回见,不说我给你礼,怎么反倒还你来送我礼?快拿回去吧,咱们现是一家人,用不着客气。”
  祝晚舟心内待陆瞻是又惧又恨,早前又听见芷秋是风月花魁,便也有些看不起她,哪里想同他们做一家人?心下有些不悦,笑得疏远,“这原不是我送的,是因我父亲与督公都是为皇上效力,便想着赠奶奶的礼,使我母亲备了,特叫我送来的。”
  瞧她不是真心喜欢,芷秋只好作罢,敛了热情,客客气气地笑,“那多谢你父母想着,我就不虚推了。咱们一个园子住着,不想今天才见到,还请以后常来坐坐,等我明日备了礼,也到你的屋子去坐一坐。”
  “奶奶要去,自然扫榻相迎。那头还要打发老太太吃饭,我就先去了。”
  芷秋起身虚送几步,“你瞧,老太太一直是你们在服侍着,我这个做儿媳妇的倒还未曾尽过孝道。我也想去同她老人请个安,可陆瞻讲老太太身上有疾,见不得生人,我也就不大好去了,烦请你二位多费心,改日我一并谢过。”
  “我也没做什么,平日还是浅杏服侍得多,我不过是到跟前去请个安,奶奶不要客气。”
  恰在院门处撞见陆瞻进来,慌得祝晚舟匆匆福身而去。芷秋驻足望她一晌后才去挽陆瞻的胳膊,“嗳,她好像很怕你,你是打人家了还是骂人家了?瞧把人唬得,见了你就跟见了阎王爷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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