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宦——再枯荣
时间:2021-09-10 09:52:41

  “听见送饭的说,好像是老太太下晌清醒过来,解了腰带将陆梓勒死的。勒死了他,老太太想撞墙,撞了几下叫送饭的火者瞧见了,给拦了下来,儿子听见,立马就赶来请干爹示下,干爹可要去瞧瞧?”
  他却沉默不答,垂下眼,执起牙箸扒了一口饭。芷秋分明看见他浓密的睫毛颤得像狂风中枝叶,令她慌乱的心神顷刻变得安稳,她要做他的良臣,自己得先镇定,“去瞧瞧她吧。”
  他依旧沉默,芷秋将手搭在他的手背,触及一片冰凉,原来寂静不知不觉地杀死了一抹春色。她了解他的脆弱,因此紧握他的手,“陆瞻,如果你走到那里还不想见她,就再走回来,我在这里等你。”
  久久之后,他站起来跟随黎阿则出去,芷秋目送他笔直的背影,有一束斜阳照在他幽蓝的衣袂,像一片落叶飘零入深海,结局平静而衰败。
  而陆瞻,在短暂的茫然之后,反而如卸下了长久负累似的轻松。可当他抵达这间昏暗的堀室,轻松里又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几如有一只手,攥住了他的心。
  他坐在榻前的杌凳上,盯着章氏额头上汩汩涌出的血,无话可讲。
  章氏也盯着他,却仿佛有一腔的话,只是说起来有些费力,便总结为一句,“你大哥说得没错,阉人没一个好东西!”
  字字句句皆是由牙根里狠磨出来的,陆瞻紧盯着她狰狞的脸,依稀记得她年轻时精美的容颜,一颦一笑都闪耀着珠光。
  可眼下这张脸闪耀的是血光,红彤彤黏糊糊地淌在她嘴角,“原本你才是应该去死的那个,可我们斗不过你,只好下辈子找你算账。但你别高兴,诸天神佛看着你呢,他们会收拾你、会将你这个杀兄弑母的狗东西五马分尸!”
  临到永别,陆瞻本来还想问问她那些“如果当初”,或者“为什么”,可他只是笑一笑,垂着肩膀,“我没想杀你们,大哥是被你杀的,而你是自寻短见。”
  说着叹一口气,满是惋惜,“母亲,我真的是想让你们长长久久活着的,我活多久,你们就活多久。”
  须臾恨意像一把刺刀,杀得他一颗心痛到癫狂,“你们怎么不好好活着呢?你们应该长命百岁地活着啊!像我一样,每天尝受酷刑,每夜饱尝背叛和绝望,你们应该尝尽我吃的苦!”
  “呸!”章氏恨目猩红,使尽毕生力气爬起来啐在他脸上。顷刻笑起来,扯得额上的创口翻涌出更多的血,“没心肝的东西,我才不如你的意,我同你大哥你今朝解脱,但你会永永远远在痛苦的轮回中不得超生!”
  旋即笑声越来越放诞,大约临了又犯起病来,“哦,我想起来了,你被净过身,你死无全尸,自然是不得超生,哈哈哈哈哈……”
  陆瞻盯着她面目全非的笑颜看了许久,舌尖来来回回地悬着一个疑问,反复吞下去又吐出来,在她逐渐低垂下去的笑声里,直到她笑断了气,他也没能问出口。
  当他冷静地走到地面上去,夜便兜头罩下来,没有尽头的黑暗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他费力地深吸一口稀薄的空气,嗓音与夜幕一样低垂,“将老太太和陆梓的尸首装裹好送回京,埋在祖坟里。”
  黎阿则往他脚下探去一个绢丝灯,“儿子明白了。”
  就着这半尺昏黄的光圈,陆瞻走到屋里,就觉得是从地狱走到了仙宫,他的神女坐在床沿捧着绣绷,两侧的高烛为她渡上柔和的金光,像黑暗的一轮微弱的太阳。
  这一刻,温暖使他鼻酸,那些沉痛的风霜雨雪在他眼里汇成眼泪。芷秋一抬眼就看见他苍凉的身姿,以及他面上一道银晃晃的泪痕。
  她走过去牵他的手,刻意叫他,“夫君,你好不好?”
  陆瞻本能地想点头,可好像没有力气,一坐到床上,周身都像卸尽全副精神,“不好。”惨淡地一笑后,他环住了她的腰,将她搂在怀里,仿佛揽住了他唯一切实拥有的东西,“我的母亲没了。”
  月华边,梅花向晚,萧萧的风吹着永夜。芷秋折颈在他肩头,辨别他声线里浅浅的哭腔,“你还有我啊,往后就是咱们夫妻两个相依为命。”
  他一笑,泪便震落下来,“我方才,想问问她,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做,可我没敢问。芷秋,我真怕答案其实就是我知道的那个答案,我怕她并没有什么隐情,也没什么不得已,就只是为了大哥的前程,选择牺牲了我。”
  “我明白的。”芷秋将脑袋挪一挪,更紧地贴去他的颈窝,“小时候跟着拐子长到七八岁,我一直不敢问他我家在哪里,我也怕我不是被拐的,而是被爹娘卖给他的。后来在堂子里,我也有好多的‘为什么’想问,可没人晓得答案,我就学会不问了。”
  她将手塞在他手心,被他温热地握紧,“陆瞻,别问,也别想,咱们不回头,只望前走。你不是还有我吗,咱们就是一家人,不论你到哪里,我都跟着你去,你只看着我就好了啊。”
  ▍作者有话说:
  陆大人既强悍,又脆弱~
  感谢小可爱们的营养液和评论,爱你们!
 
 
第80章 吹破残烟(二) [VIP]
  闷闷的夜, 人与人像两半月,合成婵娟。窗外深院冷萧萧,屋里青灯未灭, 呢语悄悄。
  寂静中, 陆瞻胸膛里跑来一只野兽, 血液像它的怒吼,开始奔腾在四肢百骸。他忍耐着莫名的兴奋, 可眼中仍有点燃的炽烈,“芷秋, 除了你,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你不要背叛我,不要丢下我,否则,我大概会杀了你。”
  他垂眼盯着她,说得连他自己也有些怕,于是忙把眼搦开。
  芷秋追随着他的眼, 将整个自己填在他怀中, 像条蛇一样蔓伸半身,贴着他的脖颈吐着温热的气息, “你才舍不得杀我,我要真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你会杀你自己,也舍不得伤害我。”
  陆瞻坠入黑暗的神魂被她柔软的声线牵引回来, 只是胸腔里兴奋蹿起的火有些难受控制。但他尽量表现得平静, 唯恐又犯了病, 两手掐出她的腰笑, “这么有把握?我可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
  “我知道,”莺舌巧啭间,芷秋交颈倒在他的肩头,“我也知道你就是舍不得。”
  他忍着呼啸高涨的情绪,温柔地回应,“我已经让人明儿一早送老太太两个的尸首回京,你早上多睡会儿,不要撞见,仔细吓着你。”
  “好。”芷秋觉察到他加紧的心跳,仰起脸窥探他。
  恰逢他对目过来,望她翠眉娇横远岫,滟腮浮霞千里。眼中的波光便似烧沸的水,猛地就将芷秋摁倒在床上。他俯身下去,凑近她的脸嗅一嗅,像是野兽品闻猎物,“芷秋,我想你给我生个孩子。”
  芷秋正长时间学着与他阴晴不定的病症友好相处,不再如从前那样不知所措,反还搭着腔,成全他天马行空的臆想,“好呀,那咱们是生个儿子还是生个女儿?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他将唇若即若离贴在她的唇上,笑容在干涸的泪痕中光耀涅槃,“你喜欢什么?”
  “我想要个儿子,姑娘家太受苦了,”顷刻又一笑,抬手摩挲他的脸,带着点点泪光,“都蛮不容易。”
  上挑的尾音像一个月钩,勾扯着陆瞻身体里沸腾的欲念,他迫不及待地想跌入一潭温泉,于是将手卷起她的裙,胡乱扯着柔滑的妆花锦。
  靡靡的呼吸中,芷秋生涩而顺从地接纳,丝丝疼痛令她弯曲双膝,发出软如四月的慨叹。他将手盘踞于温润的花园里,像树根一样向里生长,此刻他不甚清醒的脑子里真就相信那里会结出一个孩子,像她一样美丽坚韧的女儿,
  直到芷秋在风波中逐渐平息,他翻下床去,到帐外取了缅铃,回来坐在床沿摸出了枕下的红带子,往芷秋眼上蒙去。
  不想她握住他的双手,反将带子罩在他的双眼,并爬起来,在他脑后一壁打结,一壁在他耳边吐息,“让我伺候你好不好?”
  陆瞻鹘突的心在她的蛊惑下跳动得愈发厉害,但那不是恐惧,而是在爱欲中狂妄的悸动。他选择了相信她,任由她由他的怀里滑到了地上,红纱外是一片暧昧迷离的烛光,她高高仰起的脸庞带着亦真亦幻的美。
  他能感觉她温柔的手解开了他的衣带,然后是裤带,就看见他耻辱的伤疤。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去抓住她的手,但他刚一微动,芷秋便低低地仰着脸在他眼下,目中满是红色的波光,“夫君,你不喜欢我吗……”
  他冷峭的鼻尖垂下,看见她像只皮毛光鲜的猫一样跪在床沿下,跪在他的伤口面前,毫无遮挡与隔绝。她也没有一丝犹豫,红纱下更红的舌像旋涡的风眼,将他整个人、整个灵魂吞没。
  低级的本性令他十分喜欢这种臣服之相,她跪在他很近很近的面前,像一个终身属于他的子民在跪拜他这位君王。
  许久之后,他仰起头,喉头滚一滚,那个丑陋而污秽的伤口上,有密密麻麻敏感的神经掐着他的咽喉,逼迫他发出低低的吼叫。他几经生长、也死亡,在她的唇齿之间。
  当夜,陆瞻的病症就缓解在一屋暗灯与汹涌的欲潮之间,那些疯狂的行径都没有出现,唯有芷秋身上斑驳的齿印与他背上的指痕能证明,他刚由一场风暴中颠簸出来。
  光阴虚度,舜华偷换,参差烟树与轻雾浓霭在浅园散开,又在长园聚成一个迷局,困住了一颗玲珑七窍心。
  蒋长薇生辰的余热还没过,仍有各个官眷补礼告罪,应酬中道着什么“百岁无忧”“千秋万代”“红颜不老”之类的吉利词,她听后将嘴精准地扬成最端庄、最优雅的弧度,只是一颗心冷得出奇。
  这日早起,蒋长薇妆台梳妆,镜面一晃,见里头走来铃兰的身影,脸上愠怒,眉心锁恨,“姑娘,浅园那个袁芷秋同那个粉头来了,说特来给姑娘送生辰贺礼,姑娘要是不想见,我就寻个由头赶她们走。”
  两个丫头立在身侧,蒋长薇由匣子里拣了一支凤头冠子递去,唇上淡淡,“做什么赶她们?请她们去厅上等候,侍奉茶点,说我稍后就到。”
  铃兰走上前,接过丫头手上的凤头冠子配在她端丽的发髻上,“前两日姑娘生辰,爷却领着那粉头到玄妙观去打醮,姑娘竟然还要见她?未免也太好性儿了些。按说那粉头子与爷有杀夫之仇,怎么还跟着爷出去?”
  “是我料错了,”镜中一张精致无暇的脸冷冰冰笑开,胭脂淡粉下头透出一丝苍白,“我以为她是个有情有义的,晓得方大人是叫咱们爷坑害了去,这辈子都不会再同爷有瓜葛。没成想,人家转头就替自己谋划起前程来了。”
  “呸!美得她,她想咱们爷的账,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身份!姑娘您这回可千万不能答应爷纳她进门,别再充那个好人吃这个暗亏了。”
  “爷要娶,我还能拦着不成?况且是我能拦就拦得住的?”
  事无奈何,铃兰只恨得跺脚,为她换了衣裳,一齐往厅上去。
  里头也正热闹,芷秋云禾带着丫头,捧着一大堆的礼,几匹料子不在话下,另还带了个珊瑚盆景,红得润滑通透,就是蒋长薇这样的富贵人家也难见。
  须臾桃良将珊瑚奉上,芷秋趁势在下首赔笑告罪,“真是对不住奶奶,前两日分明是奶奶的生辰,可我因家中有事被绊住了脚,实在脱不开身,误了给奶奶贺寿。今日略备薄礼来补贺奶奶千秋,求奶奶宽恕我失礼之罪。”
  那蒋长薇拈着条帕子将裙拂正,眼神莹莹转转间瞥过云禾,落在芷秋周到的笑脸上,“哪里话,小小生辰,不说不敢惊动奶奶,还敢要奶奶赔罪?这礼我收下了,奶奶快不要自咎,咱们的是怎样的关系?千万别同那些人似的客套。”
  这里刚上了茶果,赶巧沈从之刚从衙门归家,门上听见说芷秋云禾来了,恨不得装对翅膀飞来。这厢衣裳也不换,穿着补子袍就由廊下转进来。
  一壁将乌纱帽摘给宗儿,一壁朝芷秋问礼,“嫂夫人来了。”
  匆匆一眼,就转去云禾身上,见她香肌瘦渐,脂粉倦匀,花枝懒簪,心里喜欢,面上浅笑,“云禾姑娘也来了。”
  走到榻上,蒋长薇心儿冷淡,笑目提醒,“这倒好没礼,我同奶奶姑娘们说话,你一个男人家走进来做什么?还不到外头吃饭去?”
  沈从之调目睐她一眼,不理会,还对云禾芷秋二人笑着,“我与嫂夫人和云禾姑娘是旧相识了,倒用不着讲这些虚礼。二位吃过饭没有?不如在家一道吃过?”
  说话间,云禾对上他的眼,横波一转,又挪开。芷秋窥见蒋长薇黛眉微变,将这三个人的心思都望在眼下,预备着辞去,“吃过饭来的,家中还有一堆事情要忙,不好耽误。我们这就去了,奶奶勿送,大人勿送。”
  榻上不过客套两句,便叫来丫鬟送她们出去。沈从之留人的话儿悬在嘴边,心眼儿一动,倒没说出来。只等人去顷刻,就说要往前头吃饭去,谁知尽是扯谎,出了廊下就抄近道走到大门处。
  正赶上芷秋云禾上车,他忙走去车前撩了帘子,“云禾,借一步说话。”
  芷秋惊骇一霎,扭脸将云禾望一望。云禾歪着脸,高高在上的一副姿态,“有什么话这里说就好了啊。”
  沈从之急了,瞥一眼芷秋又望回她笑,“你真要我在这里说?”
  似有无奈,云禾到底叫他搀下车去,芷秋欲喊她,不想沈从之扭过头来,“嫂夫人请先行回家,我这里说完话,套了车送她回去。”
  又见云禾点头,芷秋没了法子,只得叫小厮王长平驱车而去。
  二人目送马车的虚影片刻,直到没了踪迹,沈从之倏然拉着她的腕子往前头一条巷子去,云禾在后头一行假意挣扎,一行趔趄着步子跟着他。
  长园里头一片富贵竹压下墙来,虚掩着逼仄的巷子,骊珠一人在口子外站着,有些胆战心惊,还好过往无人。
  沈从之将人拖到墙下,俯着脸看她半晌,招她一记白眼,“有什么话就讲啊,将人白白耗在这里做什么?”
  他被她刺习惯了,也不恼,歪着脸隔得近近地睇她,“上回我说我的话儿,你仔细考虑过了没有?”
  “什么话?”
  “跟我回家啊,”沈从之歪着嘴笑,补子袍的衣摆有意无意地往她月魄色的裙面撞一撞,“嫁给我,你不吃亏的,多少银子随你使用。只要你点头应下,我现就让人收拾出一处院子来,离她远远儿的,就咱们两个住。等过一年回了京,我在家外头置办房子,不叫你到父母跟前立规矩,还是咱们两个,就是正经夫妻一般,她们为难不了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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