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小楼回想了一下几年前偶尔一瞥曾经看到的袁四少,再联系一下今天见到的现在的袁四爷……只是发际线的后移,却仿佛时光快进二十年,刹那间惊得他也是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还好,因着他从小演霸王,一直都是剃掉前额头发好上妆的,这发际线后移令人瞬间苍老的悲剧,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值得担心的大问题。
被吕竹这插科打诨弄了个好台阶下,段小楼对今天袁世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指责他走错了步数一事也不是很介怀了:就像吕竹说的,他有病,又都因为这病秃成这样了,依然坚持不懈地当杠精……
跟个病人计较,也太不应该了。
“等他下次来,我漂漂亮亮地给他走一个,免得他回去揪着这一点闹心,睡不安稳,又得掉头发!”段小楼拍了拍胸膛,顺势还从石台上站起来,撩起袍角正正经经地走了七步,引得吕竹哈哈大笑。
“得,全科班、不,全北平都爱你笑,能笑就得了。”段小楼弯下腰看了吕竹一眼,往程蝶衣房间的方向努努嘴,道:“那里面这个,你打算怎么办?”
“大师兄,这你可得帮帮我了。”吕竹冲他笑了笑。
段小楼又好气又好笑地拿扇子轻轻地敲了她脑袋一下:“成,小师妹给大师兄解了个心结,这大师兄也得投桃报李,给你当一回说客去!”
听得吕竹欢快地说了一声谢谢师兄然后又“可怜兮兮”地坐回了石台上,姿态活像一只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可怜小猫,段小楼一部分是对她瞬间入戏的演技感叹,另一部分也是真的为她在外头挨冻吹夜风而揪心。
段小楼敲了敲门,应了一声“是我”之后,就听得房间里一阵细微响动。
过了片刻,程蝶衣这才来给他开了门。
“哟,这天气是越发的冷了,你也找出披风来了。”段小楼扫了一眼,立刻就看见了胡乱塞在衣服堆里的一件披风。
“可不是,这天气是越发的冷了。”程蝶衣坐在椅子上,一边弄着火盆一边应道。
段小楼看了看拉开了一道缝的窗户,那缝隙正巧能看到坐在石台上的吕竹,心里暗笑:都十几年兄弟了,还在跟他装模作样。
敢情若不是自己过来推门,估计这好师弟下一刻就要拿着披风冲出去,给没有了挡风工具人的小师妹披着了。
“你是来给她当说客的呢?还是……”程蝶衣慢条斯理地看着他道。
“哪能呢,我就是和花满楼的菊仙姑娘有约,会晚点回来,告诉你一声给我留门。”段小楼笑眯眯地戴上帽子,转身就走。
路过院子时,他又在小花圃那边停了一会,一脸心疼地喊:“哎呀,这么冷的天,该把我家的花儿给冻着了!赶明儿得找个惜花人养养……”
“花会冻着你就自个儿找花匠去,我可不当这惜花人!”程蝶衣追了出门回嘴道。
“师哥……”吕竹弱弱地叫了一声。
段小楼没有回话,头也不回地出门了。
程蝶衣没好气地瞪了吕竹一眼:“这‘娇花’冻着了,就不知道自己进来‘暖房’,还得我亲自动手去搬啊?”
哼了一声转身回房,程蝶衣又趁机偷偷地拨弄了一下火盆把里面的火弄大一点,眼角余光看到人影出现在门口了,他赶紧坐回了靠墙的椅子上,拿了个蝴蝶发梳故作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吕竹关上门,果断地坐到了火盆旁边的椅子上烤火。
房间里静了一阵,程蝶衣正想要假装不经意地抬眼去偷看房中间的火盆那边时,一双温热中隐隐透着凉意的手,恶作剧地蹭到了他脖子上。
冷不丁被冻了一下,程蝶衣有些气恼地抬头,却对上了一双笑盈盈的眼睛:“还在生气啊?”
“哪敢生你的气啊。”那笑眼伴着梨涡,在昏黄的烛光里像个钩子一样勾着他的心弦,程蝶衣急忙侧了侧脸,别开了往上看的眼。
“其实我本来不愿去看那劳什子歌剧的,有师哥那么好的京戏在,那些洋玩意哪能入我的眼呢?”吕竹把椅子和火盆都拉过来,径直坐到了他旁边。
“那可未必,这京戏再好也有腻烦的一天,这衣服料子再好也有不爱这旧样式的一天,那些洋装洋裙,可不正流行着。”想起前些日子他得了两匹好丝绸,巴巴地送来给小师妹裁新衣,结果却正正碰到吕竹偷偷摸摸地拿着一套洋装裙子藏柜子底的事,程蝶衣冷笑了一声。
“那是过几天学校舞会的衣服,今年学校收到了一笔毕业出国的学长学姐们筹到的海外善款,到时他们也会来新教学楼看看情况,所以说给他们举行一个晚会。”吕竹凑近他,哄道:“衣裳穿自己身上,料子好不好我能感觉不出来?那洋装也就是遵从一下舞会规矩,平日里你看我穿的是什么,你这还不清楚吗?”
程蝶衣坐正了身子,但依然没有说话。
“再说了,今天我差点就被拉进游..行队伍了……”吕竹这句话未说完,程蝶衣已经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怎么回事?他们要拉你进游..行队伍?”他无比急切地问,眼里眸间尽是关心和担忧,甚至还带着几分后怕。
“你别太担心,我没事。”吕竹握了握他的手,继续说道:“今天好几个学校一起搞游..行你是知道的,为了增加人数,一些男女混校的女同学跑过来女校这边拉人,好多人都应了,就临时通知说是学校有聚会让人回去集合。今天白妞被他爹拘着没来,我一个人又拗不过她们,后来吧,还是坐我后桌的李小姐说和我约好了一会要看戏——她在校里是出了名的戏迷,别人都闹不过她,我这才好容易脱了身,哪管是什么呢,也就想着顶多位置不好而已。”
“结果呢,她是想去看看新传来的歌剧,又不太敢一个人去,怕不会听闹笑话。我在那边一看到你就知道不妙,想着跟你老实交代,又怕你生气,最后……不就还是被我这冰雪聪明的师哥被发现了。”
“贫嘴。”程蝶衣听完了这一番解释,装作生气地刮了吕竹鼻子一下,跟着又忍不住笑了开来。
对视着笑了一阵,程蝶衣忽然开口道:“要是实在危险的话,就……暂时别读了吧?”
语气里带着几分犹豫,还有几分试探。
“就这最后半年了,我会小心注意的,你就别担心了。”吕竹靠到他怀里,非常熟练地撒娇道。
程蝶衣摸了摸她的头发,感受着呼吸的热气隔着胸口的衣料传入,引起心脏处的一丝悸动。
半晌,他才应了一声:“好。”
已经快五年了,不差这最后一步,他还能等下去。
家里就他们三人,杂活都是请人定期来做的,大师兄段小楼又经常外出,因此实际上,家里大多是他们两个人在。
玩闹时再怎么亲近都不觉得过分,尚未挑明的关系就像一条马戏团里供他行走的绳子,一旦断掉重新装上,将不知道接下来的会是坚如磐石的钢丝绳,还是无比脆弱的普通细绳。
他战战兢兢地在这代表着“兄妹”关系的绳子上走着,仍然未有勇气去赌这一场。
眼里万分情意,不知道对方有没有看到。
小师妹对他肯定是有着“爱”的,只是不知道这一份感情,是对兄长之爱,抑或是对情人之爱。
然而他也捕捉不到她的心思,明明那么的亲近,却又仿佛那么的疏远。
低头看到吕竹有点困倦的模样,程蝶衣干脆地把她抱起来,裹着披风送回了房间。
“最后你还是把‘花’搬回来了,可见君乃惜花之人。”吕竹躺在床上裹上被子,看向正在叠披风的程蝶衣,半文半白地说着,还不忘吃吃偷笑。
“我既是蝴蝶,自当惜花。”程蝶衣淡淡笑着,轻声说道:“以后想去看点别的戏,直接告诉师哥,师哥给你弄好位置,不用偷偷摸摸的。”
“真的?”吕竹睁大眼睛,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一番话来。
“真的,偶尔看看别的,也是找点新鲜滋味。”一路走过来,程蝶衣早就想好了自以为的好对策。
小师妹想看,任由她去看,被那些下三滥的洋戏辣了眼睛,就知道自家的好了。
“还是师哥最疼我!”吕竹赞了他一声,又强打精神和他说了一阵话,很快就沉沉睡去。
程蝶衣坐在床边,动作温柔地给她拨开鬓边的碎发,那保养良好的手缓缓滑落到唇角,映在眼中,带着极为细微的颤抖。
最终,那即将触到红唇的指尖,还是克制地收了回去。
还有时间的,还可以等的。
他这么想着,然后就再一次将那深沉的爱意,藏回了心底最深处。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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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程蝶衣:让你看看外面的妖艳贱货,你就知道家里的白月光到底有多好了!
宋丽玲:呵呵。
第138章 蝴蝶君:从寂寞世界走
让日月星辰为伴,任沧海桑田变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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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多好的一把剑!若当年楚霸王能有这剑,早就把刘邦给宰了。”段小楼举着一把古剑左看右看,脸上尽是满意至极的神采。
“这可是当年张公公府上的那把剑?”程蝶衣随意地往那边扫了一眼。
“哎,我也有点认出来了,当年在书房里你眼馋了好久,没想到这柳暗花明峰回路转,还是到大师兄你手上了啊?”吕竹也跟着说了一句。
“没错,自从张府破落之后,他那些古董字画什么的就全卖了。”段小楼把剑挂到腰间,又继续说道:“后来呢,袁四爷识货,给买下来了。”
“原来是他送的啊,我说难怪呢。”吕竹笑道。
这两人之前因为霸王回营亮相的台步要走五步还是走七步差点当场撕起来,之后被她一搅和,段小楼“怜悯”袁世卿强迫症晚期,特地请他来又看了一次《霸王别姬》;而袁世卿一看这楚霸王特满足自己的想象,也甚是欢喜。
结果呢,这两个一个就喜欢大力捧人的,另一个就喜欢被人大力捧的,勾搭在一起了——袁世卿本就是爱霸王多过爱虞姬的,据说时不时还在他自家院子里上妆比划。以前只得了程蝶衣的虞姬,他都拼命送礼物;现在得了神还原的霸王,可不得高兴疯了。打赏礼物简直是不要钱的送,夸起人来又有理有据文采飞扬,夸得段小楼飘飘然,直把他当知己。
“可别再闹了,快过来看看要挑哪些照片给师父寄去。”程蝶衣轻轻地拍了拍桌子,招呼道。
“我看看啊……这张就不错。”吕竹坐到他身边,探头过去,指了一张自己和他合照的照片。
程蝶衣低头看了看,照片上两人一穿红一着黑,一左一右地坐着,脸上带着微笑,有点像现在新式婚礼上新人拍照的样子……
“好。”他笑着应了一句,然后就把照片放到了信封上面。
“你们后来去拍照怎么不叫我?”段小楼看了一眼,有些不满地说道。
“那时候你不是去袁四爷府上跟他聊戏了么。”程蝶衣回道。
“我哪……”段小楼郁闷又疑惑地才说两个字,忽然就看到程蝶衣趁吕竹低头挑照片的时机,暗暗瞪了他一眼。
被程蝶衣这么一瞪,段小楼大概明白了这师弟的小心思:敢情他当时压根就不打算叫自己去,这样才好单独和小师妹拍双人照!
唉,做大师兄的,就是得这样帮忙扯红线。
挑完了照片,让一会要出门的段小楼顺便带出去寄之后,程蝶衣收拾了一下东西,便拿着一张戏票来到了吕竹房间外。
“红红?是我,可以进来么?”才敲了一下门,程蝶衣就听得里面说了一声“快进来”。
于是他就熟练地自己推开了门。
却不料,映入眼中的这一个场景,当即就令他呼吸一窒。
“师哥,快过来帮帮我,还有一点,我没法自己拉上去。”吕竹侧过头冲程蝶衣招手。
像个木人一样僵硬着手脚关上了门,他缓缓走到了吕竹身后。
不过几步,就仿佛已经消耗了他极大的力气。
平日在家里,吕竹大多都是穿斜襟衫竖领衫居多,下面再搭配一条马面裙或者百迭裙,从脖子一直包到脚,像个教养良好循规蹈矩的旧式闺秀小姐;即使是穿了那一身经典蓝黑配色的女学生装,也是宽大上衣过膝裙子还配长袜的模样。
完全不会像现在这样,穿着量身定制的洋装连衣裙,小方领露出纤细修长的脖子,因为是背向着的姿态,脖子下那一截雪白细腻的肩颈毫无遮挡地撞入他的眼里。
收腰的剪裁与下方穿了裙撑后被撑得圆润饱满的蓬蓬裙,衬得她的腰肢极细极细不盈一握。也就是这时候,他才发现,藏着宽大衣裳下的,是这么一副好身材。
“这、这是什么……”强忍着手的颤抖,程蝶衣看了一眼那个拉了一半的拉链。
“哦,这是最近很流行的一种功能类似于纽扣之类的东西,叫做拉链,像这样——”吕竹反过手艰难地又把它往上拉了一点点,解释道:“把它拉上来,就会让衣服这两边合拢起来,然后衣服就算是穿好了。”
程蝶衣下意识地又往拉链那里看了一眼:这拉链大概差不多拉到了腋下一掌的高度,就没法再自己反手把拉链拉上去了。
她在里头只穿了一件裹胸小衣,因为拉链没有拉好,两片衣角像是没精打采一样耷拉在背后,半遮半掩的,反而更是惹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