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住吕竹肩膀的手下意识地轻轻拂过她梳成辫子的长发:就连那头发,也是软软的,细细的,顺滑得像一匹上好的丝绸。
两相对比,他留长发、穿偏中性的长衫、学习女性姿态等举动,都透露着那么一股子雕琢的刻意。
所谓天然去雕饰便是如此吧,真的不用装模作样,都永远是真的;而假的即使再怎么装的像真的,但实际上始终就永远都是假的。
与此同时,吕竹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抿了抿嘴唇,下了决定。
该配合你们演出的我,还是选择当作没有看见最好。
吕竹这么想着,表面也飙起了演技,像个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吻惊到却又因为对眼前人动了心的怀春少女一般,半羞半怯地轻轻推开了他。
错身擦过,细碎的发在他脸上勾起一丝微痒,一人低头一人抬头的四目相对时,宋丽玲的眼神暗了暗,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落到那个令他无法忽视的点上:本就不点而朱的唇,因为主人抿嘴的举动,显得越发的鲜艳欲滴诱人采撷……
定了定神,宋丽玲的心思快速飞转,回忆起刚才的一切来。
当时他站在后方,吕竹坐在沙发上似是安安静静地等他披好外套就要起身,没有低过头。而要离开的话,她的目光应该是平平地向着院子那边的大门。
她不一定会注意到小纸条的落地,就算注意到了,也不一定就在这短短瞬息间看清楚上面的部分内容,更加不一定能凭着这没头没尾的一些字推断出这张小纸条的真正内涵。
不过,凡事都必须得做好最坏的打算和应对准备。
这位关小姐也是读过洋书的,她所就读的女中原是洋人成立的教会学校,后来女中又增设大学课程,与附近几所大学合并为燕京大学。这些年来,拥有进步思想的新派人士层出不穷,甚至就连组织里的部分同志,就有不少是出自这里头。
倘若她真的看到并且猜到了真相,那么他首先要做的就是安抚住她,然后,不惜一切代价,尽全力将其吸纳进组织,防止组织行动途生意外。
这时老妈子也拎着扫帚进来了,与宋丽玲暗中对视一眼,给予了他一个后续安排已经做好让他放人离开的意思。
宋丽玲长长舒了一口气,换上了一副眷恋不舍但又无可奈何的表情,轻声说道:“你……走吧。”
与程蝶衣声音的柔美温和不同,宋丽玲的声音更偏低哑低沉,有点像哭哑了的嗓子般带着一种莫名的磁性和哀怨之色。
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内里明明是清冷到了骨子里的性格,仿佛世间万事都与他无关,随时就能离开凡尘俗世的。不过,又因这外形雌雄莫辨妍姿冶丽,透露着难言的魅惑,让人却是忍不住想要拖着他沉沦红尘。
这个模样,看起来天生就是适合被从最清高的地方扯下来堕入尘俗,眉梢眼角都氤氲着那份资本主义繁华乱世的纸醉金迷。
而有谁能料到,这个集东西方之美于一身的男人,心中居然会藏着一颗炽.热爱国的红心,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地下工作者呢?
不过想来也是,自古丝竹管弦温香软语间,最是暗藏杀机。
吕竹披上披风,在老妈子帮忙推开了门之后,又回头深深地看了站在院子里的宋丽玲一眼。
这个世界并没有善待与他,幼年时的阴影更是伴随他一生的梦魇——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过于记恨往昔,而是穿着最华丽的盛装行走于黑暗里,为未来的光明燃烧自己。
因此,纵然他是看似孤独地站在暗夜的院子,但他的心也并没有完全跌入深渊。这点被他紧紧抓住的希望和执念,就是他在这个时代里非常难得的、令他从深渊往上爬的自我意识的觉醒。
送走了吕竹,老妈子探头往外面瞄了瞄,随后就锁上了门。
和宋丽玲一起走回客厅里,老妈子脸带愧疚地叹了一声:“这都怪我,是我太不谨慎了。”
“事情已经发生了,追究责任没有意义,毕竟你也不是故意的。”宋丽玲摇了摇头,又从沙发底下勾出那张小纸条来细细查阅。
“我听讲这个消息很急,一时也没多想,就揣怀里想着尽快交到你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老妈子是广府人,一急起来甚至脱口说出了一些白话方言。
早年的老妈子是满清官员家管着账房的家生子奴婢,后来民国成立之后,她又在租界那边为洋人工作过。因着她勉强认识一些中文洋文,所以就被组织派来协助宋丽玲的工作。
宋丽玲按了按额,越看纸条眉头就皱得越深:“信上说,北平城里那个姓段的督军,疑似已经拖欠了部下军队足足三个月的军饷,若是他再发不出军饷,这北平迟早就得出乱子……”
“我去买菜时也听一些人说过拖欠这事,如果是真的,那咱们要怎么办?”老妈子问道。
“连这些底层的老百姓都得了些风声,看来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了……”宋丽玲沉吟片刻,又拿过茶几上放着的一叠帖子,细细翻找起来。
“你打算去探探情况?”老妈子大概猜到了宋丽玲的想法。
“敌人在城外头虎视眈眈,若城里乱起来,这些豺狼肯定会趁虚而入。”宋丽玲翻出一张督军府送来的帖子,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声,道:“平日里倒还鄙夷这段督军荒淫,如今却是多亏了他那二十几个姨太太了,否则的话,我也没有法子混进去。”
放好了帖子,宋丽玲又看向了老妈子:“至于那位……钱同志打算怎么处理?”
老妈子回想了一下,道:“我看着这姑娘知书识礼的,不像个坏人的样子,而且她当时一直没低头去看地上……”
再说你又这样突然轻薄人家,夺取了人家全部注意力的……老妈子欲言又止:多年权贵手下讨生活的经验,让她深刻地明白着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不过,以防万一,钱同志还是说会让人暗中观察一阵子。要是没注意到真相倒好,要是那么巧地偏偏就猜到了咱们的真实身份……”老妈子说到这里时顿了顿,才接着说:“那位小姐也是读过洋书学过新思想的,能吸纳进来,多一份助力,便是最好的。”
宋丽玲垂了垂眸:还好,联络员的考虑与自己的一致。
就在宋丽玲和老妈子还在客厅里商议对策的时候,吕竹这个“貌似不知道真相”的,已经通过弹幕观众的解答,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得知了这两人的下一步动向……
上帝视角就是爽!
就是嘴角有点破了回家后不太好解释的样子……
于是吕竹在半路上硬是抓住了一个东西都差不多收拾好了的零食小贩,好说歹说,总算是装了一袋子麻花拎了回去。
所幸程蝶衣被中午的亲近之举甜到现在还有些晕乎,也没敢细看她嘴角的问题,只是半是好气半是心疼地用拇指关节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着嘱咐了一句:“这麻花是炸出来的,有点棱角也比较硬,下次可别那么不小心了。”
“嗯。”吕竹表面坚持着无可挑剔的讪笑,有点心虚地应了一声。
蒙混过了程蝶衣这一关,第二天一大早,吕竹就出门找白妞去读书。
春和班离家不远,没走一会就到了。
吕竹来到后院的时候,白妞正从井里提了一桶水上来。
那群男旦在一旁吊嗓子,有些似乎还想去帮忙,不过白妞嫌他们太过娇气还姐手姐脚的,挥手就把人赶回去了。
自从白妞开始去读书之后,男旦们就没敢怎么拿她来取笑了,甚至还想巴结讨好她——这年头,读书人最是金贵。
本来白妞她爹是不打算花钱让那个白妞去读书的,白妞她爹就是那种最传统的想法,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孩子不需要读书,长大了嫁个好人家,比什么都强。
为了这个,吕竹撒娇了好久,总算哄得关师父带着她正式上门和白妞她爹交谈了一次。
白妞她爹被关师父哄了一阵,又细看了和自家女儿差不多年纪的吕竹那落落大方的做派,本就有些动摇;再加上吕竹那各种“谗言”一进,白妞她爹也被吕竹那些“想要女孩子嫁得好当然得好好投资,把她培养出来,这样才能嫁个好人家”之类的说法给迷惑住了。
白妞她爹回头细想了一番,越想就越觉得吕竹说得极对。
白妞去学习识字算账的话,一来能帮他们戏班管管账、给花旦们写写家书什么的,本就能省不少银钱;然后现在社会也开始变化了,一个姑娘家多读些书,说起媒时一句“我家闺女可是读过女中的”,可不比那些普通姑娘要让别人高看一眼?!
而且吕竹还说女中读书收费有优惠比男校便宜得多,近年发展得也很好,还和那些大学有联系,虽则是女子学校,却也算在好几间有名大学的附属中学里。上面有不少新派出名的学长能沾沾名气,同年段附近也有交好的男校偶尔会作读书会交流,他闺女要是能找个读书人,那就是最好不过了。
于是白妞她爹就信了吕竹的邪,出了钱让白妞和吕竹一起去读书了。
倘若以前的白妞是个干杂活的小丫鬟,现在她就是管账的大总管加写家书的“专业人士”,这些跑龙套的男旦们本就是苦人家出身,请人写一封家书就得费不少银钱伤筋动骨的,现在有了免费的,可不得好好巴结着。
白妞洗漱好之后就跟着吕竹出了门,半途上吕竹有些惋惜地问:“你真的不打算去舞会吗?我可以借你裙子啊。”
“哎呀,真的是不去了,我听说到时候会来好多洋人的,我既不会跳舞,洋文也说得不好。”白妞先是感谢了吕竹的一番好意,然后又解释道:“况且那天晚上有个堂会指定了我们戏班去唱,我得跟着去帮忙呢。”
“好吧。”吕竹说着又凑到她耳边,小声说道:“那我到时候顺点蛋糕点心出来给你。”
“你可真坏!”白妞笑骂了一句。
“我这么‘坏’是为了谁啊?!”吕竹佯怒,挥手就要去拍她。
白妞灵巧的一侧一翻躲过吕竹的“攻击”,然后牵了她的手赔笑道:“好好好,是为了我这个馋嘴的,话说真的能顺出来吗?”
“当然可以了,舞会上的东西多数是没人吃的。”吕竹道。
“那不是很浪费?”白妞皱起眉头。
“都是这样的,所以我才有机会呀。”吕竹眼珠转了转,笑道:“给你弄那些奶油多多的!”
“我就知道你最懂我了!”白妞笑着搂住了她。
说说笑笑间,两人来到了书屋里。
这家书屋的老板原也是个读书人,知道许多穷苦学子没钱把一整本书买下来阅读,所以特意设了个交一点钱能在书屋里任看一天书的规矩。因这一点,这家书屋在学生群体里也算是小有名气。
白妞拿了本数学杂志就找了个角落去阅读了,吕竹四处望了望,交代了一声便往另一边去:“袁老夫子说我的文章缺了点古之大家的凝炼含蓄,我往那边找找昌黎先生的书。”
来到古文书架那边,吕竹扫了几眼确定了目标,就开始挪向那几本《韩昌黎集》的位置。
正要把第一本抽出来时,一个“不速之客”也随之而至。
触到她指尖之后,那一只手就飞快退了开来。吕竹侧头抬眼,只见一个戴着小圆框眼镜的年轻人冲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年轻人穿着做工良好的三件套白西装,看起来就像个温文尔雅的富家子弟。
而那笑容也极具感染力,像秋日阳光一般温柔而热情,眼镜后微立眉尾以及面部线条深刻的轮廓特质,比起纯东方的程蝶衣要稍显深邃,又比偏西方化的宋丽玲要来得柔和。
弹幕当即和程蝶衣刚刚出场那样,掀起了一阵小高潮。
【打赏主播999艘太空堡垒:我来了我来了,校长我爱你!(土拨鼠尖叫)一点小心意请主播笑纳!】
【打赏主播520艘太空堡垒:校长!!!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字二号特工——罗森吗?!】
【这都多少年了谭张还是比着赛的刷屏啊……】
【主播,你被组织盯上了!以身相许吧!成为家属就可以不用遭受监视了!——当然你明白我说的成为谁的家属的吧?】
【打赏主播520艘太空堡垒:你们都走开,阿伦是我的!】
已经被弹幕完全暴露了真实身份的罗森微笑完之后,便非常绅士地一伸手,示意吕竹先拿书去看。
看着他装模作样地假装离开了这边,吕竹也没有多做动作,拿了书便也回到了白妞旁边呆着。
两人互相“监视”了对方一轮,待到白妞看时间差不多了,拉着吕竹说是要回家吃午饭之后,吕竹这才把书放回去,和白妞一起走出了书屋。
路上告别了白妞,吕竹刚刚转出一条小巷,竟是被一队军队拉住了去路。
“站过去,搜身啊!”一个士兵横枪过来,把吕竹和街上的人都逼进小巷里。
“到底怎么回事啊?”一些经不住吓的,已经靠着墙哭了出来。
“还问怎么回事?!”那个横枪赶人的士兵嘲笑了一声,喊道:“那个姓段的跟我们督军打麻将输了个清光,已经跑路了,现在北平城由我们曹督军接管!”
藏在暗处的罗森明了地一挑眉:原来是新官上任。
曹督军坐在街中央的车里等着去接收段督军的新大屋了,这些大佬都怕死,军队开路都算了,还害怕路人里混着乱党,非得逐个逐个搜了身才肯放人离开。
这些士兵估计也多是混子出身,搜男人身就把人家的钱往自己兜里装,搜女人身的话,看到姿色不错的,还想要揩油。
罗森脸色一变正要上前,忽然又被人一把拉住拖到楼顶上。
“洪大哥?!”看到拉住自己的人是天字一号特工洪大哥,罗森皱眉。
“别那么冲动。”洪大哥指了指吕竹的方向,教育道:“你认真点看。”
罗森凝神一看,立刻就发现了问题。
“那女孩似乎会武?”武者从细微动作处与正常人总有些差别,罗森被洪大哥一提醒,也是醒觉起来。
“不但如此,你再看那边。”洪大哥又指了指巷口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