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很热情呢, ”站在她旁边的男人说, “虽然遵循着避世的原则, 有时依然会喜欢热闹。所以每次有新的客人光临教中, 总想过来看看。”
你确定这是热情吗, 橘町枝想。
至少, 后面第四次路过的两个女孩里, 其中一个的目光,快要把她的后背洞穿了。
旁边和她一起扒栏杆的人,是极乐教的现任教主, 自我介绍叫童磨。他神情流露出悲悯, 似乎对那些目光中隐晦的情感毫无所觉:“夫妻或者恋人, 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一方杀死了另一方。听起来只是故事, 但又总是发生在现实之中。”
橘町枝没说话。
童磨看向她:“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町枝?”
我还能怎么认为。
你真的不管管你的教众们吗。
天与咒缚的敏锐感知, 在这个时候变成了一种折磨。橘町枝一边努力控制眼神不乱瞄, 一边回答说:“我会希望, 不再发生这样的事了吧。”
“希望?”童磨语调上扬地说, “听起来, 你并不相信这样的事,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橘町枝摇了摇头:“如果说‘相信’的话,这样的行为就像蒙上眼睛之后,假装自己看不到不好的事情一样。”
“也是哦。”
童磨垂下了眼睛, 似乎陷入了什么回忆。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叹了口气:“其实啊,我的父亲和母亲,故事也和这差不多。”
橘町枝:“您的……双亲?”
“町枝的表情,就好像我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一样。”童磨似乎被她的反应逗笑了,“好吧好吧,因为是你问到了这件事,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
上一秒,他明明还是笑眯眯的样子。在说完“秘密”这个词之后,声音突然变得轻不可闻,脸上的表情也整个儿沉了下去,“我的父亲和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掉了。”
白橡色头发的青年说着,抬头看向栏杆外的天空。那双七彩的眼睛映入月光,漂亮的仿佛不属于人类,“那是几年前呢?好像还发生在昨天一样。当时啊,我的母亲意外发现父亲出轨,无法接受这件事情,发疯了一样寻找利器,拿刀捅死了父亲。”
“做完这件事之后,她就服毒自尽了。”
橘町枝:“……”
橘町枝:“???”
她本来做好了“听到一个可能极其漫长又复杂的故事,包含至少三代人的恩怨纠葛,直到今天,一部分的当事人依然活在过去的阴影里”这样的准备。
没想到,对方一开口就直入主题。短短五六十个字,竟然包含了时间地点人物、外加起因经过和结果的全部信息,这份概括总结的能力,实在恐怖如斯!
橘町枝呆了半分钟,反应过来之后,只剩下满脑子问号。
在并不清晰的光线下,她呆住的表情,实在很像一只愣神的猫咪。
童磨突然产生了这个念头,虽然他对猫没什么兴趣。
或者说,他对什么都没兴趣。
这个问题不值得继续思考,于是教主大人转过头:“说了这么多,町枝好像都没什么反应呢。”
你也知道啊。
对见面没几分钟的女性说这种过去,真的没问题吗。
橘町枝腹诽,脸上有些拘谨地回答:“我只是觉得,擅自评价他人的人生,并没有那种资格。”
“这样吗?”童磨说,突然用提议的语气说,“那,我们来交换怎么样?”
“什么?”橘町枝没反应过来。
“用你过去的‘人生’,交换我刚才告诉你的这段故事。如果说对他人的人生,我们没有随意开口的资格。交换之后,就是属于两个人共有的了。”
橘町枝:“……”
感觉好像小时候和太宰治分蛋糕,照顾他们的女仆拿着故事书,读着上面“一份快乐分给两个人,就是两份快乐;一份痛苦被两个人平分,就剩下一半的痛苦了”这样的道理。
说完把书一合,蹲下来问他们:“所以,小治、小枝,这块蛋糕怎么分?”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同时看向她,露出同样乖巧的笑容:“我和修治/町枝酱一人一半!”
于是女仆小姐满意了,在他们脸上一人亲了一口。然后拿起薄薄的餐刀,在两个小孩暗中你来我往互掐的小动作中,把蛋糕切成均等的两块。
从回忆中回到现实,橘町枝看着教主大人期待的表情,犹豫了一会儿:“我的人生啊……或许在别人看来,就像丢在角落里的抹布一样毫无意义。”
仿佛是害怕对方做出评价,她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开始说起了自己的过去——
简单地说,就是把那段几乎翻炒成陈芝麻烂谷子的狗血故事,重新给对方讲了一遍。
再来两回的话,橘町枝复杂地想,我就可以全篇背诵默写了。
担心讲述过于机械,少女全程没敢往旁边看。等这段故事讲完,她终于敢转过头,发现身边的某人……已经是泪流满面。
橘町枝:“……”
童磨:“真是命途多舛呢,町枝。以为自己能抓住幸福的羽翼,实际触摸到的,却只是破开之后的碎片。并且,一次次遭遇这样的打击……”
橘町枝:“…………”
她发现自己居然习惯了。
“真是太可怜了,这样不断失去的经历,你一定遭遇了无数次吧。”童磨温柔地说,抹了抹眼角,睫毛上还沾着泪水的痕迹,“所以,你现在打算怎么做呢?
“……我不知道,”少女深呼吸,吐气,然后表情迷茫地说,“来到这个村子里,完全是头脑发热的结果。我本来是打算回去的——如果没有芳子告诉我的那些话,我也只能回去。”
童磨似乎明白了:“你想留下来吗?”
“我……”
“你还在犹豫。”作为曾经被无数人倾诉过的垃圾桶,教主大人意识到了这一点,“是因为你的丈夫?你的孩子?你的情人?”
“不是因为他们,”橘町枝飞快地否认了。意识到自己语气的急促,她微微呼了口气,“是……是因为惠美。”
在发现了“我儿即我弟”这一残酷的真相后,橘町枝依然顽强的保持了这个设定。
万一她现在说个织田咲之类的名字,然后在未来的某一天,童磨和中原中也狭路相逢、一见如故、惺惺相惜、相敬如宾,推杯换盏间,聊到自己认识的某个人……
那就尴尬了。
而只要我今天不尴尬,明天尴尬的就是别人。
“我很想念惠美,教主大人。”橘町枝用绝对真诚的语气说,“但是,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在离开的时候做出选择。我依然会选择抛下自己的孩子,独自离开吧。”
童磨看着她,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哦了一声:“我以为,你会试着带走她?”
橘町枝摇了摇头:“我已经从那里逃了出来,就不可能再回去了。在这个基础上,哪怕假设出一万种‘如果’,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童磨忽然沉默了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或者想听到怎样的答案。只是内心那个触不到底部的黑洞,就像是不满足的收缩了起来——
所有见过童磨的人,第一眼注意到的,都是他那双天生七彩的眼睛。他的父母因为这种异常,创立了极乐教,将他捧上了教主的位置。
可对于童磨来说,眼睛只是他身上一个普通的部位。而他真正的异常之处,深埋在体内无法感知的地方,那颗名为“心”的存在。
从很小的时候,不、应该说,从出生的时候开始,童磨就体会不到正常人类的情感。
喜怒哀乐悲恐惊,这些对所有人来说,仿佛吃饭喝水一样天然存在的感情。他却只能闭上眼睛,像个盲人一样在黑暗中摸索,却什么都摸不到。
但他实在是很聪明,聪明到依靠单纯的模仿,就让所有人以为他和他们一样。
他无知无觉地长到二十岁,父母的死亡都产生不了丝毫触动。内心似乎有个漆黑的洞口,又像是空无一物。
讽刺的是,如果不是这份失感,或许他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会因为被当做无数信徒情绪的垃圾桶,而彻底崩溃了吧。
所以,是因为什么呢?
他这样思考着,注视着咫尺外这双绿色的眼睛,心脏再次用力跳动了起来,撞击着鼓膜,却又像是下沉到接近胃部的地方。
这种感觉是失望吗?
失望……又是什么感觉。
或者是喜欢呢?
喜欢……或者说,那叫做“恋爱”的感情……
旁边的青年沉默了太久,橘町枝一开始还在走神,后来却走不下去了。
什么情况?刚才那句话没说对?
人设应该没有问题啊。虽然对孩子有所怀念,却明白一切无法重来的年轻女性。用比较纸片的说法,就是柔中带刚。
对于这种未知级别的任务,她必须给自己留点余地。
“有一些话,我本来是不想说的。但是这一刻,突然没办法继续忍耐下去了。”
就在橘町枝胡思乱想的时候,童磨突然开口。他的语气有种微妙的……让人起鸡皮疙瘩的东西,几乎让少女瞬间绷紧了神经。
“我喜欢你。町枝,”对方说,“这种感情要形容的话,大概是一见钟情?”
橘町枝:“……”
“…………?”
与此同时,她感觉到下方的角落里……有个人的呼吸声,猝然间乱了一瞬。
第42章
实际上, 这是橘町枝十七岁的人生中,第二次正儿八经被告白。
因为身体不好,她真正去学校的时间, 只有其他同学的三分之一。体育跑操之类的自动请假, 下课后也很少参与追逐活动。
一个学期里, 交流最多的除了前后左右桌, 就是班上的老师和学习委员。
桃花需要土壤才能盛开。在这样的环境下, 橘町枝前十五年的人生里, 只有几次被告知是误会、或者“大冒险”游戏的假告白。
好像其中有一次, 游戏双方还是她和太宰治。
可惜, 就算河水倒流太阳西升,他们也不可能喜欢上对方。
因此,对于初恋之外, 人生中第二场真正的告白, 橘町枝的反应是……
是没有反应。
对不起, 你是个好人,但我们不合适。
几乎在听清“好きだ”的瞬间, 这几个字已经溜到了她的唇边。橘町枝闭紧了嘴, 勉强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说了就崩人设了。
少女先是怔在那里, 有些迷惑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偏细的眼睛突然瞪大了, 终于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
“……”半晌, 她慢慢张开口。空气一样轻的声音从喉咙中溢出, 又无力地飘散在风里。
就算童磨的听力还不错, 最后也半个字都没听清:“小町枝?你说什么?”
橘町枝:“……”
“……我、您,”在耐心地等待之后,少女有些干涩地说,“这是什么特殊限定的玩笑吗?”
啊, 果然会变成这样。
童磨情不自禁地想,要不是他正好没带扇子,这会儿估计已经扇了起来。
在二十年的人生里,这是他第一次对某个人告白。
毫无预兆加速了的心跳,看到那双温柔的绿眼睛的瞬间,仿佛从身体内部流淌出的冲动情绪。在今天之前,童磨从来无法想象,自己还能做到这种事。
这是喜欢吧?是心动吧?或者是爱吧?
没有喜怒哀乐的人偶,在完全空白的纸页中间,却有一点不知道为何存在的纯黑。它像滴落下来的墨点,又像是纸面上被利器戳出的黑洞。
手指无法触碰,视线穿过去的时候,依然是一模一样的黑色。
这让人偶本该空虚的内部,出现了一线永远无法满足的空缺。他试图四处寻觅,捕捉幼年的回忆与梦境,翻找书籍中对应的情感描述。
最后,他自以为是的,找到了一双绿色的眼睛。
七彩眼瞳的男人看着少女,声音依然很平稳:“听起来像是开玩笑吗?”
“……”橘町枝不敢点头。然而她躲避对视的表情,明显表达了这个意思。
童磨盯了她一会儿,突然过分灿烂地笑了起来:“但是,是真的哦。”
直到这一刻,他本来就没用心伪装过的、某些毫无自我认知的恶劣因子,终于暴露出冰山一角。
“我很伤心啊,小町枝,”童磨叹了口气,单手撑在栏杆的柱子上,依然直直地盯着眼前的少女,“我可是第一次和人告白,却被人怀疑是在开玩笑。”
橘町枝动了动嘴唇,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更觉得他这句话“伤心”是在开玩笑一样。
两人同时沉默,气氛似乎隐隐微妙了起来。
从表面上看,势单力薄的少女与掌握不明教派的男人,在近乎于独处的僻静角落里,八|九点这种暧昧的时间……
“唉。”
突然,童磨往后靠了一下。原本遮挡住月光的身形,退出了安全距离之外,“不愿意就算啦,我可以给你考虑的时间,不要露出这种表情。”
他说到这里,又思考了一下,然后露出高兴的模样:“呐,如果你以后喜欢上别的男人,只要是极乐教的人,我可以为你们主婚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