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间说小话的两个女性同事, 一个叫‘小莫’,坐在她的前侧方,一个是‘小黄’, 坐在她的后面。
黎遥在下午悠哉悠哉地把修改好的表格递给了小莫, 笑嘻嘻地说道:“黄姐,你也过来帮着小莫看看表, 别我这边不小心数据又错啦。”
说罢,她非常有同事爱地拍了拍小莫的肩膀,压低声音微微一笑意有所指:
“小莫你还是实习生吧?拿个大项目不容易,好好干!”
她把这两人像是见鬼了一样的神情, 当成笑话说给了周知砚听。
小姑娘很解气地说完,最后还是补充道:
“我也不会做小人,去我爸面前给她上眼药, 她能不能留下来就看她自己今年的业绩到底是怎么样——不过吧,他们已经认为我是那样的小人了, 担惊受怕一阵子,也是应该的。”
周知砚温和地笑了笑:
“你确实不是这样的人。”
黎遥今天已经是第二次听对方评价她的为人了,这时候忍不住拦住了他要进厨房放脏盘子的手:
“那, 周知砚,你说说,我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啊?”
小姑娘问得很矜持,但是一双眸子里,写满了‘赶紧夸夸我’。
周知砚失笑, 他小心翼翼地把拿着脏盘的手避开了黎遥, 这才慢吞吞地说道:
“你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认真思考了几秒才道:“你是个很勇敢,热忱的女孩子。”
黎遥挑了挑眉,又听到他有些无奈地道:“不过有些时候, 你会冲动,任性。”
小姑娘默默准备吹鼻子瞪眼,又听到他声音低低地说道:“但是你真的很善良,而善良——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黎遥愣了几秒,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小声嘟囔着让开身子:
“夸得这么好啊……”
她声音很小,虽然是抱怨,但是也有点骄傲的意思,周知砚笑了一下:
“你本身就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知道了知道了。”
黎遥这次是真的有些害羞了,她赶紧跑回桌子前,拿了周知砚没来得及拿上的脏盘子,和他一起放进了水槽之中。
她无意识地一低头,就看到对方手臂内部青了一块。
小姑娘皱眉:“怎么那么不小心?”
周知砚愣了一下,这才低头看向自己手臂内侧。
黎遥能看到乌青,倒也算巧,两人之前面对面吃了这么久的饭,她也硬是没看到,这时候不由分说地扣住对方的手腕:
“怎么回事啊,好大一块乌青啊。”
可能是因为刚刚在吃饭的缘故,周知砚的手腕没有通常的冰冷,他很温顺地让黎遥扣住,转而道:
“不小心撞到的,没事。”
黎遥皱眉,很快还是轻轻放了手。
她自然是知道这不是什么大伤,但是周知砚的手腕内侧白,这块乌青面积又大,看上去有些惊心动魄。
黎遥一边疑惑着自己之前吃饭的时候怎么没有发现这点,一边轻叹了口气:
“那你下次小心点。”
周知砚点了点头,黎遥再问:“今天还夜跑吗?”
她讲完,先看了手机,这才发现刚刚气象局那边发了预警。
小姑娘拖长了音,有些失望的意思:“哦,不行,严重雾霾。”
周知砚温和地说道:“我也是刚开始这样慢跑,休息一天跑一天也挺好的,你今天还要做无氧吧?”
黎遥的自控力很好,只要不是经期,她都会进行运动。
这时候,小姑娘理所当然地点了头,才道:
“对。”
她犹豫了几秒,才道:“你近期周末……会加班吗?”
黎遥的工作说到底是最正常的早九晚五,而周知砚作为辅导机构,倒是时不时会在周末加班。
而黎遥左算右算,倒是觉得这个周末可以定一下去M国的机票。
——见一下那位神秘的买主。
而同时,她问询了秦启的意见,对方说,周知砚的母亲也是周知砚的心结之一,黎遥也不应该在短时间内破坏她给对方布置好的安全环境。
最简单的方法,还是让黎遥带着周知砚走。
所以,现在黎遥便发问了。
周知砚眨了眨眼,没回答这个,倒是问道:“怎么了?”
“你想要的生日礼物,有着落了。”
黎遥没有犹豫,直接开诚布公:“不过买家现在在国外,他只松口说,可以和我们谈谈,所以以表诚意,我打算尽快去一趟。”
“你想要一起吗?”她舔了舔嘴唇,很快轻快地继续道:
“当然了,这是我给你的生日礼物,我也愿意为你全程服务,周老师您只要点个头,下周周一就带我凯旋为你带来好——”
“这周五你就要走吗?”
周知砚没有笑,他像是下意识地皱起眉,转而道:“我想和你一起去。”
“黎遥……”
虽然得到这个结果,并不让黎遥意外,但是小姑娘依旧是不由地有些惊喜,紧接着,她听到对方叫了自己一声,下意识答:
“在。”
下一秒,周知砚……
周知砚转身就走。
黎遥:“?”
她不尴不尬地留在原地,探了探脑袋,这才看到周周知砚大步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黎遥还在那边愣神,就看到对方又走了回来,手上拿着——
一本储蓄本。
黎遥:“……这,这是什么?”
她整个人都有些懵,那边的周知砚则是神色平静:
“这是我妈妈给我留下来的钱——她生前,是两个连锁艺考机构的股东,现在股份转到了我的名下,我不管事,但是定期会有钱款打入这本储蓄本里。”
黎遥还在愣神,她抬眼看过去抬头,发现就是自己之前查到的那两个补课机构的有限公司。
周知砚见黎遥不答,也没有立刻接下那本储蓄本,整个人有些僵硬。
青年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
“之前……不是我不肯告诉你,或者防着你什么的。
是我觉得,我自己不配动这笔钱,周书诚和我父亲,他们都不知道这笔钱款,我也不想让这笔钱被我花在不明不白的地方。但是,在拿回我妈妈的照片之后,我请你,黎遥……”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像是想要放下什么东西:
“请你保管好这笔钱,在我母亲的遗嘱里,他们不能被捐赠给任何慈善机构,但是他们可以被赠送于特定的人选,我想……选择你。”
黎遥愣愣地抬起头,一时间却觉得自己说不出话来。
她之前查到这两个机构的时候,本就想看看周知砚什么时候才会把这些事情开诚布公给自己,又是为什么拖了这么久不告诉自己。
而现下,周知砚说出的话,让她曾经的任何猜测,都化作了泡沫。
黎遥一直觉得,青年活得像是个苦行僧,事实上,他确实是在赎罪。
“周知砚。”
黎遥听到自己开口道:“你能和我说说你母亲吗?”
她没有看对方,只是一昧地盯着咋室内模糊光影下,洒在地上的影子。
女孩子默不作声地,靠近了青年一点点,看着两个黑色的影子稍稍挨近了那么一点点,她却像是从中获得了勇气,慢吞吞地说道:
“我想知道,她是怎么离开你的?”
她看到,那个属于周知砚的影子,垂在身边的手,慢慢收紧了一点。
黎遥紧紧地抿着唇。
室内太过安静,她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心跳声。
——属于自己的心跳声。
她小心而缓慢地深呼吸着,终于转头看向了周知砚。
青年的眸色很黑,这时候看着她的神情,有些空茫。
黎遥在那双眸子里,读不出任何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突然地开始感觉有些胆怯起来:
“没事,不说也没关系,我只是……”
一时间,黎遥的脑子里编造不出任何理由,她只能徒劳地低下头,有些懊恼地皱起眉。
但是下一秒,她听到了周知砚的声音响起:
“好啊。”
青年的声音显得有些疲倦,但是他清清楚楚地说道:
“没关系,你问,我就会告诉你。”
几乎是下意识地,黎遥伸手,握住了青年的手指。
她握得很轻,像是只是要确定什么一样,在握住了之后,微微用了点力。
周知砚恍若未觉,他慢慢道:“我的母亲,是自杀的。”
黎遥不敢出声,只能看着对方慢吞吞地说道:
“她就是在之前那个老房子——那个三楼的阳台,跳了下去。”
黎遥紧紧地盯着周知砚的眼睛,像是在惧怕着什么一般,她无声地吸气,就听到周知砚继续道:
“那天,是我高考完的那个暑假,我自己知道考得不错,发挥正常,老师把我找过去填志愿,因为想走艺考,所以我拒绝了提前招录。”
黎遥经他提醒,才想起来,对方所谓的‘考得不错’指的是俞城第四民。
——从周知砚那一年起,俞城开始文理不分科,也就是说,他几乎可以算是全科型人才。
黎遥还记得,他这样的人才要走艺考,整个高中部的老师苦口婆心地还给他洗脑了一下午。
但是周知砚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他温和地谢过一位位恩师。
黎遥到现在都不知道他那天到底是做了什么,从当年八中的教导主任信誓旦旦‘我一定要让周知砚改走文化路’变成了下午的‘这孩子,以后一定是个了不起的艺术家。’
不过现下时机不对,她压下了心里那点微不足道的好奇,听着周知砚继续说。
然后,她就听青年像是梦呓一般道:“那天天气很好,就是有点热,是六月二十七号,我从学校回来,就想着去我妈那里一趟。”
“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我高三这一整年,我妈都没有松口让我去她那边过,所以我就想着,我这次考得不错,又要去她在的学校,我有了这么个由头,总能去拜访她了吧……”
“我还在想,她会不会给我包馄饨——你不知道吧,我妈是南方人,她不会烧菜,但是包馄饨包得很好,酸菜馄饨,她喜欢加醋,加很多,很香……我可以吃两碗。”
周知砚的声音带着笑,黎遥的手不由地慢慢收紧,却没有说话,她紧紧地咬住嘴唇,抑制住自己酸了的鼻子。
周知砚却没有受到干扰,他只慢慢地继续道:
“所以,一出学校,我几乎是跑着过去的,我打了车,直接到小区门口,我就想着能快点见到她就好了,你也去过那个老房子,就在小区第一排,进小区两步路就到了,我还在数门牌,心里想要和我妈说说今年的作文题,然后我就看到我妈站在阳台上,她低头,她看到了我,然后她突然笑了……”
周知砚突然停住了。
黎遥已经知晓了那时候发生的事情,她这时候拼命想说‘你别说了,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但是,喉咙像是堵住了,她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她只能徒劳地听周知砚继续说下去:
“我一直觉得,她厌恶我,我能理解。
我母亲一生要强,小地方出生,家境不好,却能闷头来大城市打拼,最后甚至能成为业内大能,她又漂亮又强大,是一朵开在废墟上,娇艳欲滴的花朵。”
周知砚这时候笑了笑,眼睛中突然有了神色,微微的亮光像是被揉碎了的星子:
“所以我人生中的前十八年,从有意识开始,便努力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活着,我在尽我所能,把我能做的所有事情多做好,做漂亮,但是那一天,我发现,我错了——我的十八年,都是笑话。”
黎遥有些紧张,就听周知砚轻轻说道:
“她不是厌恶我,她是恨我,恨我恨到能在我面前自杀,用自己的生命,来提醒我,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但是,命运很捉弄人。”
周知砚又叹了口气,微微低下了眼:“在她死后的那个晚上,我收到了一封信,来自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