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遥等了一会儿,看周知砚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倒是有些困惑地问道:“就没了?”
周知砚好脾气地点点头:“还寒暄了一会儿吧,没说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
其实,他今天愿意去找自己的父亲,也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建设,但是等到真的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对方的身体确实不好,他和黎遥的父亲的年纪相仿,但是后者还是精神奕奕的中年人,他的父亲却像是提前步入了老年,白发苍苍,讲话听上去都有些含糊不清。
他以为对方是有什么话想要告诉他,不留遗憾。
但是事实上,他一共和对方说了大约半个小时的话,对方一半时间在和他寒暄,问他的近况,问关于黎遥的事情,或多或少地也谈到过他的妈妈徐婉。
周知砚和他聊着聊着,才突然发现,男人真的是老了,他仿佛知道自己大限已至,失去了那么多野心,留下来的,只有对他的愧疚,对徐婉的愧疚——甚至对于宋夫人的愧疚。
周知砚微微抿了抿唇,现下,他回忆之前的那段对话,倒是突然觉得,在自己的预料之内。
他的父亲,一直是个自负又自私,但是说到底,心眼并不算坏的男人。
所以,即使周家凶途末路,周书诚都狗急跳墙,但是他本身,并没有亲自来逼迫周知砚做任何事情,而因为自己的身体原因,他甚至对于周知砚更加得愧疚。
青年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等到放下手,他这才意识到这是黎遥在思考事情的时候,会做的小动作。
青年失笑地看着自己的指尖,一时间若有所思,而那边的小姑娘倒是皱着眉,转而道:
“那他特意叫你过去一回是什么意思呢……”
周知砚摇了摇头,已经不想再想,他停顿了几秒,突然道:
“黎遥?”
如他所料的,小姑娘愣了一下,回了个‘在’。
黎遥抬头,便看到周知砚微微低头看她,神色不明,她下意识地皱眉,转而听到青年轻声而快速地说道:
“理智上来说,我觉得他已经弥补了自己所能弥补的所有,但是在情感上,我还是做不到原谅他。”
黎遥舔了舔嘴唇,听着周知砚在那边继续说道:
“他作为有妇之夫,在我的母亲徐婉不知情的情况下,追求她,欺骗她,甚至在她怀孕了,又知道了真相之后,为了让她不打胎,提出了只要生下孩子,他可以离婚,和她结婚。
我的母亲徐婉性格刚烈要强,但却在内心渴望着一个稳定的家庭,一生也就那一次深陷爱河,她付出了自己的信任,但是到最后依旧是一无所获,没有爱情,也没有家庭。”
黎遥连呼吸声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她怔怔地看着那边的周知砚,对方说话的时候努力保持平静,但尾音却还是颤抖了一瞬,但是很快,他平静地继续道:
“她生下了那个孩子,也离开了我的父亲,我甚至无法想象,我的十八岁——她的十八年,是怎么度过的。
她是一个才华横溢的摄影师,背地里却是个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娼妇。
虽然精神世界早就摇摇欲坠多年,但即使她对我脾气再坏,从来也没有打骂过我,甚至也克制着从未在我面前发病,直到那一天,她死在了我的面前——我甚至还恨过她,有时候我也会想,她死前的那一刻有没有想过我呢?她说她爱我,那是一份太过珍贵,也太过沉重的情绪。”
黎遥的眼睛定定地落在了周知砚此时慢慢勾起的唇角,又移到对方的眸子。
他的眸子就像干涸已久的河床,这时候清楚地映出了她的脸颊。
黎遥很突然地一把抓住了周知砚的手,对方却恍若未觉地继续说道:
“所以,黎遥,我真的不想原谅我的父亲。”
小姑娘张了张嘴,却觉得有些干涩,她咽了口口水,紧接着定定地看着周知砚的眼睛:
“那就不原谅。”
周知砚低头,看黎遥和自己相握的手,女孩子这时候无意识地用力,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她的情绪极为激动,但是却还是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只是尽力弥补,但是不论怎么弥补,都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过去——所以,凭什么现在就要去原谅呢?”
女孩子的声音很清晰,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另一边的青年。
周知砚愣愣地看着对方,在光照之下,她的眸子颜色很淡,看上去清晰见底,而同时,现下在那其中,有什么东西正在似有若无地闪烁着。
他不由地有些错觉,看着那双眸子,像是窥到了璀璨银河的一角。
而紧接着,小姑娘毫无征兆地放开了手,在周知砚下意识开口想要挽留之前,女孩子的手指抵在了他的眉间。
按道理来说,这是一个人最为脆弱的部位。
就算时期平常,一个人被抵住那里的时候,也会下意识地抗拒,会感觉全身都战栗起来。
但是周知砚的全身感官,似乎都不见了,只集中在女孩子柔软的指腹之上。
那块的触感温热,像是太阳毫不吝啬施舍给世人的全部温度。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倒计时:四章!
第五十四章
黎遥摇摆着两只腿, 吃着周知砚给她炖的鸡蛋羹。
青年的鸡蛋羹炖得恰到火候,在整齐地用勺子划分开之后,他还滴了麻油和少许酱油调味, 黎遥第一口被烫得五官变了形, 都舍不得吐出来。
她最后用勺子刮干净了边缘的那一点点鸡蛋羹,这才又把视线转向了坐在她对面的青年。
后者现下没在看她, 他拿着自己的平板电脑,带着蓝光眼镜,看上去是在研究什么。
黎遥伸长了脖子,很快看出来, 对方似乎是在看最近国内巡回美术展——
它在昨天刚在俞城开张。
小姑娘颇有兴趣地点了点对方的平板电脑,以获取对方的注意,青年慢了一拍抬头。
黎遥张了张嘴, 但是在看到青年的脸部之后,她一下子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
不得不说, 眼镜,几乎能使同一张脸变得完全不一样。
要说没有眼镜的周知砚,那就是具有攻击性的漂亮, 对方俊美又沉默,是生人勿进的类型。
而带上了眼镜的周知砚——则更倾向于‘周老师’这个身份,他也许严苛又少言,但是眼镜这个元素让他多了很多莫名的易亲近感,和‘温文尔雅’这个词贴得会更近一些。
黎遥不是没见过周知砚戴眼镜的样子, 只是距离对方上次戴眼镜的时候, 似乎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这导致黎遥一时间没回过神来。
倒是那边的青年有些困惑地问道:“怎么了?”
黎遥赶紧回神,手指依旧点了点周知砚屏幕上的美术馆信息:
“你想去这儿吗?”
周知砚闻言低头, 在‘主办单位’与‘主办方姓名’处稍微停顿了几秒,干脆利落地点点头。
黎遥从高脚椅上快速地跳下来:“那还等什么呀?”
小姑娘笑嘻嘻地回头,看着那边一下子有些呆愣的周知砚,半开玩笑地问道:
“你不会不记得,这是我休假的倒数第二天了吧?”
女孩子长叹一口气:“后天就要重新开启我的社畜人生啦。”
确实,这是黎遥休假在家的总计第八天,也是周知砚减药的第八天。
不得不说,周知砚的表现让黎遥觉得惊喜。
除了最开始小小的发脾气之外,青年的情绪最多到‘反常’,从未到过‘失控’。
他们昨天又去面见了秦启,甚至也去见了秦启的老师——也就是之前周知砚父亲所推荐的医生。
后者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长了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然而在好言好语地问询了周知砚几个问题之后——
转头就把秦启骂了个够呛。
黎遥站在旁边,都胆战心惊,她偷摸去看秦启的神情,对方苦着一张脸,神色铁青,但是依旧低着头,他明明只比周知砚小几个月,这时候还是甘心像个刚进医学院的毛头小子一般,接受老师的怒骂。
而等那位目前业内赫赫有名的老专家长吐出一口气,结束了这一整段单方面的批评,才重新转向了周知砚那里,又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
“知砚,你母亲徐婉,在我这边面诊多年,我们虽然在今天之前,也只见过一次面,但是徐婉和我的交谈里,几乎次次都会有你的存在,可以说,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我想呢,以一个长辈,而不是一个医者的身份和你聊聊天,怎么样?”
黎遥刚见识过对方严苛又暴怒的一面之后,在听到对方说的话,她感受到周知砚几乎是下意识看向自己的视线,又感受这位老专家跟着周知砚看到自己身上的视线。
小姑娘强忍着打寒战的冲动,立刻表明态度:“你们聊,你们聊,我……和秦医生,就不打扰了!”
她接收了一道来自秦启的感恩视线,但是下一秒,老专家好脾气地摇摇手:
“你先出去没问题,小秦留下来——看看你之前错得有多离谱。”
黎遥:“……”
这次诊疗时间很快,黎遥照旧坐在那个等周知砚的位置上,听着两个护士站的小姑娘聊最近明星脚踩八条船的八卦,等到她津津有味地听到第五条船的时候,周知砚就出来了。
黎遥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机,这才过了半个小时。
她有些惊讶地站起身来,倒是感觉另一边的周知砚虽然站在了她的面前,但是他看上去似乎也有些没明白情况。
小姑娘不由觉得有些好笑,又看到跟着周知砚出来的两个医生,赶紧敛了脸上的笑意。
老专家告诉她,周知砚虽然现下依旧有焦虑症的基础症状,但是到底都算是轻度了,他之前怒骂秦启,就是觉得后者太过鲁莽。
周知砚的病症的成因,相比起外界因素,更多的都来自自身的心理问题,他总是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以及期待值。
但是他本身是一个有极强生存欲的人,秦启的报告和数据里都显示出了这一点,前者也同样指出,他虽然极具生存欲望,但是总是在一个生存以及死亡的边界线上停留一——
简单地来说,他不想死,但是也不想好好地活着。
而最近的数据里,显示周知砚迈出了一大步,他开始不仅仅希望只是简简单单地活着,他开始有更多更加积极的念头,但是减药并且紧随着停药的这一步,还是太快了。
老专家提出的保守方法是周知砚维持现状两个月,两个月后再来复查精神情况。
黎遥对这样循序渐进的方法没有任何异议,她特别放心保守治疗的老医生,连连感谢了对方。
……
黎遥的闹钟响起,打断了她的回忆,她盯着周知砚,对方有些迷茫地和她对视了两秒,这才恍然大悟地站起身,去拿了药。
黎遥看着青年依旧是一副下意识皱眉的模样,他吞下了一粒药片,紧接着又接过了那边黎遥递过来的水。
而等他放下水杯,黎遥倒像是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出了一包糖果。
周知砚定睛一看,居然还是他之前在海外,怕小姑娘胃药太苦而特地买的X味道糖果。
他有些惊讶地睁大眼:“这个国内也买得到?”
黎遥轻哼一声:“买不到。”
没等周知砚再说话,她就煞有其事地撑住脑袋解释:“但我有‘钞能力’。”
——她还没告诉对方,她不止买了一包,甚至因为代购需要,她买了一箱子放在储存室里。
黑发的青年愣了愣,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的眉眼温润,笑起来的样子让本就出色的五官锦上添花,黎遥因为对方的笑容,也忍不住跟着翘了翘唇角,紧接着就道:
“走了走了,不要浪费我的最后一天休息日!”
两人极速换了出行的服装,目的地直指之前周知砚在看的艺术展。
因为是小众艺术展的缘故,即使是周日的下午,展厅内依旧没什么人流。
黎遥和周知砚买票之后,连队都没排,便直接进入了馆内。
黎遥虽然也逛过大大小小的艺术展,但是她在根本上是个俗人,对于这些艺术展上的大部分作品,她最多的形容词只有‘好看’这么一项了。
不过这个艺术展,整体来说和她逛过的其他艺术展不太一样,所有的画作以及摄影作品都做了悬空设计,而同时,空气里弥漫着白色的絮状物体,像是云朵般悬浮在空中。
宣传册上写到,展览主题是‘无’,主色调是接近透明的白色。
一入展厅,便有一只苍白而巨大的手出现在观众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