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秀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有人这么称呼她。
‘丽苏’这个名字,被她藏在内里的最深处,连同悬崖村上的过去。
‘妈妈’这个身份,被她刻意的遗忘和忽略。
她用怯懦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女人,素面朝天,长发高高的扎成马尾,简单的卫衣牛仔裤,却一点也没有掩盖掉她身上的光芒,漂亮得不像话。
苏秀的瞳孔微微放大,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虽然穿着不一样了,但和她工作的工厂门口,贴着的海报里女人的脸重叠。
“你是岑虞?”想想觉得不可能,但苏秀还是愣愣地把心里想的问了出来。
岑虞挑了挑眉,很大方的承认,“是啊,你认识我?”
苏秀第一次见到活的明星,很不可思议,腼腆地看着她,“你很有名。”
闻言,岑虞笑笑,不是很在意,“在这个镇子上,我都要忘了还有人认识我。”
大巴车在车站里停留没多久,接走了要出镇的乘客,晃晃悠悠地倒车出站,继续上路。
汽车尾气排放出黑色的浓烟,空气有些污浊。
车站里也在顷刻之间安静了下来,人陆陆续续走光。
岑虞目光移至空了的候车区域,一排长条破旧的塑料座椅,“去那里坐一坐吧,我想和你聊聊关于丽苏的事情。”她开门见山,也不绕弯子。
听到丽苏这个名字,苏秀眼里的光亮了起来,带着一丝迫切。
“可不可以让我先见见苏苏。”她没办法再等了。
岑虞凝着她,很轻易从她眼睛里,读到了焦急与不安。
就像她常常因为眠眠而流露出来的感情一样。
岑虞抿了抿唇,“那边走边说吧。”
一开始她只是简单问了一下苏秀现在的具体情况。
知道了苏秀现在是一个人生活,在一家做手机零部件的工厂打工,三班倒,每个月拿将将过千的工资。
虽然过得辛苦,但也是自己挣钱自己花,踏踏实实。
聊了没多久,苏秀弓着背,好像是被背在前面的大包给累着了,大包鼓鼓囊囊,看起来很沉。
她微微喘气,换了个姿势,把包正着背到后面,就这么交替着背。
硕大的背包,压在她瘦瘦的肩膀上,比例很不协调,显得整个人好像随时会被压垮。
“你里面装得什么啊,带了那么多。”岑虞随口一问。
苏秀怯怯地笑了笑,“都是给丽苏带的,衣服鞋子,不知道她穿合不合身。”
她絮絮叨叨地说:“我看城里孩子都很爱吃的一些零食,买来也给她尝尝。”
“哦对了,还有两箱牛奶,我怕她营养不好。”
“......”
闻言,岑虞怔怔地看着她,阳光打在苏秀的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让她一时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苏秀见她许久没有接话,主动问道:“你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啊?”
“......”
岑虞回过神,缓缓敛下了眸子,释然地轻笑,“没有了。”
-
母女俩见面的时候,一开始还有些生涩,两个人都是腼腆的性格。
苏秀性子软软的,哭了很久,后来反倒是要丽苏去安慰她。
丽苏换了她买的衣服,本来是想让苏秀开心的,结果因为不是很合身,苏秀又哭了起来,惹得丽苏不知所措。
岑虞看着她们,也算是放心下来,知道丽苏以后,会有人照顾了。
虽然最后可能还不一定是谁照顾谁。
她眨了眨有些湿润的眼睛,没再打扰,静悄悄地准备离开。
丽苏余光看见了,小跑着追了出来。
“姐姐——”
“你要走了吗?”小姑娘仰着头,满眼写着不舍。
“是啊,你要和妈妈好好生活呀。”岑虞笑起来,“好好学习,考上大学,保护好自己。”
“......”
丽苏咬了咬嘴唇,眼泪啪嗒就掉了出来,她拼命地点头,好像是在完成对她的承诺。
“我知道我的意义的什么了。”她哽咽着,突然说。
脑子里闪过很久之前,岑虞坐在村后溪边的大石头上,对她讲的话。
——“每个人的意义都该是不一样的,而不是被归类于女人、男人这样同一的群体。”
——“没有人是生来就要附属于谁,生来就要被奴役。”
丽苏的意义在这里启蒙,在丽玮业死时诞生。
她以后想要成为一名保护者。
保护那些被迫遭到奴役,被迫附属于谁的孩子、女人。
岑虞凝着她的眸子,黑白分明的瞳仁里,缀着星子的光。
她轻轻地笑了,伸出手,拍了拍丽苏的脑袋,“那很好啊,不要忘记它啊。”
怀揣着它,走在人生的路上时,不管发生了什么,记得都不要把它丢下。
-
和丽苏母女分别之后,岑虞回了招待所,隔着走廊和门,远远就能听见房间里小孩子清脆的笑声。
也不知道是在玩什么,笑得那么开心。
等她进到房间,发现原本还在睡觉的一大一小已经醒了。
沈镌白靠在床头,视线凝着旁边小短腿岔开坐着的小家伙。
眠眠两只手里抱着个Switch游戏机,胖嘟嘟的小手将将能握住两边的红蓝手柄,圆溜溜的大眼睛,聚精会神盯着屏幕看。
笨拙地操纵着游戏里憨态可掬的马里奥,跑跑跳跳。
一个很简单的关卡游戏,在第一个跳跃点就过不去,或者说小家伙压根就没意识到中间路断掉的地方是需要跳过去,光看着角色掉下去,发出一声搞怪的噗嗤声,就已经能让她玩好久,咯咯地笑,不停操纵马里奥掉下去。
沈镌白知道她玩错了,却也不说,随她高兴,眸子里带着连他自己都不自知的柔和。
岑虞怔怔地看着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心底升起一股暖意,好像本来就应该这样。
听见门口的响动,沈镌白抬起眼,正对上她的眸子。
“你回来了。”他说。
“......”
岑虞淡淡‘嗯’了一声,回道:“我回来了。”
这时,眠眠也支棱起脑袋,眨巴眨巴眼睛,转头把刚才吸引她的游戏机玩具丢到一边,糯声糯气地喊:“妈妈——”
招待所狭小的房间里,陈设简单,家具不超过五件。
但却又好像什么都有了,有了所有构成家的东西。
小家伙从床上站起来,因为踩在床垫上,软趴趴的,她受力不稳,很快身子一歪,坐了一个屁股蹲,倒在沈镌白身上,小手撑着他受伤的肩膀。
力道没轻没重。
沈镌白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
“......”
岑虞吓了一跳,赶紧快步走过来,把小家伙捞进自己怀里,“你别压着爸爸了。”
她说这句话时,完全出自于潜意识的当下反应,根本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异样。
沈镌白脸上的表情却是立刻变了,漆黑的眸子里染上犹疑和不敢确定,“你刚刚说什么。”
“......”岑虞把抱着小家伙,迷茫地看着他,“什么说什么?”几乎是转头就把自己上一句说过的话给忘了。
眠眠眨了眨眼睛,两只手揽住岑虞的脖子,“我听见啦——”
她的声音软糯,拖着长长的奶音,“妈妈说让我别压着爸爸。”
“......”
闻言,岑虞一怔。
虽然她一直没有想要去否认沈镌白的这一身份,但好像从来没有在明面上,去正式的授予他。
沈镌白不提,是因为觉得他自己不够资格,不配。
在没有得到岑虞的允许前,沈镌白在眠眠面前便一句不提。
他作为让小家伙在一开始缺失了父爱的后来者,在没有得到她们的允许前,没有办法顺理成章,简单而轻易拥有眠眠父亲这样的身份。
即使他真的很想听到眠眠能喊他‘爸爸’,而不是‘叔叔’。
眠眠歪着脑袋,有些不明白,“但我压到的是叔叔,不是爸爸呀。”
耳畔传来小家伙不解的话语,岑虞有些不知所措。
没想到在这么意想不到的场合与环境里,她一句失言,就把这么敏感的话题给抛了出来。
“......”沈镌白的目光凝着岑虞,见她许久不曾回话,以为是她还不愿意,而后他缓缓地垂下眼帘,盖住了瞳孔里的情绪。
“妈妈说错了,是叔叔。”他帮着解释,声音里透着淡淡的失落。
“......”岑虞的眼睫微颤,直直地盯着他看。
房间里的灯光昏暗,沈镌白低着头,黑发散落至额前,阴影将他整个人罩住,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半明半昧,只勾勒出他明晰的下颚,有青色的胡茬冒出,浑身透着一股的颓丧。
她抱着眠眠,和他之间,中间是空了的半张床,好像一道楚河汉界,把他们隔绝开来。
“......”
半晌。
岑虞弯下腰,把眠眠重新放回半边床上,她伸出手,将小家伙侧脸的碎发顺到而后,指尖在她的小脸上蹭了蹭。
“叔叔也可以是爸爸。”她说。
“......”
沈镌白倏地抬起头,原本黯淡下去的眸光重新亮起。
眠眠坐在床上,不解地继续问:“可是妈妈你之前不是说,爸爸丢了吗?”
岑虞捏了捏她的鼻子,“被眠眠找到了啊,在摩天轮上的时候。”
小家伙转了转眼珠子,想起来之前在冰岛的时候和沈镌白第一次见面,恍然大悟,“那么早啊!”
她一脸兴奋地扭过头,“爸爸赖皮,和我捉迷藏,被抓到了还不说。”
“......”
仿佛是溺水的人沉于在海底深处,突然有一只手伸了下来,将他往上拉。
沈镌白就那么怔怔地和岑虞对视。
良久。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顾不上肩膀的伤,侧过身架着小家伙的两边胳膊窝,将人抱起来,趴在他的胸口。
小孩子几十斤的重量。
很轻。
又很重。
这一份责任,经由岑虞准许的,正式落在他的肩头。
从此以后,他将永远保护着她们,直到生命终结。
“......”
眠眠其实并不知道,一个称呼的改变意味着什么,懵懵懂懂的只觉得高兴。
她小手撑在他的胸口,看见了床头柜上那一张她画的‘和好券’。
“你们准备要和好了吗?”她突然问。
前段时间,沈镌白计划着该给眠眠找幼儿园了,所以带她去参加了一家幼儿园的一日体验。
幼师用很有趣的方式和角度,去教小朋友们怎么处理人际关系。
如果两个小朋友吵架了,错的那一方,就拿着和好券,去找另一方和好。
由第三个小朋友,作为小公证人,接收他们的和好券,撕下票根当作使用了一次和好机会。
两个人重新成为好朋友。
体验日结束以后,沈镌白带眠眠回家。
眠眠悄悄攥着从幼儿园里带出来的和好券,塞给了沈镌白。
——“叔叔你要快点跟妈妈和好呀。”
小家伙是这么说的。
那是沈镌白很吃惊,明明他和岑虞,在眠眠面前,一直避免表露出他们之间的矛盾和问题。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感受到的。
“......”
眠眠伸手要去够桌子上的和好券。
沈镌白知道眠眠的意思,把那张券拿过来交给她。
眠眠拿到和好券,从沈镌白的身上滑下来,跪在床的中间,她拍了拍空着的另一半床。
“妈妈你坐过来呀。”
“......”岑虞只知道和好券是小家伙画的,但不知道其中还有什么别的,只能先随着她的指挥,乖乖坐下。
眠眠双手捏着和好券方方正正的两个角,放置于胸前,一本正经地问:“你们确定要使用和好券和好了吗?”
“和好以后,就不可以再吵架,不可以再生气了哦。”
眠眠的视线看向沈镌白。
沈镌白微微坐直起来,目光灼灼,看向岑虞,话确是对着眠眠说的。
他认真地‘嗯’了一声,“我再也不和她吵架,不惹她生气。”
眠眠满意地点点头,转而看向岑虞,“妈妈呢?你要跟他和好吗?”
“......”岑虞对上沈镌白的眸子,漆黑一团的瞳孔里,坚定而不移,仿佛有一个幽深的黑洞,要把她攫进去。
她的眼睫微颤,心底最后一丝顽固的犹疑也化作流沙吹散了,彻底地缴械投降。
“我原谅你了。”她轻轻说。
闻言,眠眠高兴地拍了拍手,“好,那我要把票根撕啦。”
“撕掉以后就不能再反悔了,不然就会变成小狗。”
她笨拙地一点点,沿着画出来的虚线,把票根撕了下来。
两个大人谁也不说话。
四目相对。
在这样既儿戏又郑重的仪式里,重新开始。
“现在你们互相亲一下吧。”眠眠笑嘻嘻地说。
“......”岑虞愣了愣,打断道:“为什么要亲。”
“亲一下才能证明你们是真的和好了呀。”
眠眠想了想,把幼师教的细节补充,“哦对了,妈妈你要先亲爸爸。接受道歉的人,要先去亲道歉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