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在安挣扎着在湖面冒出脑袋。
“六十条?又是我一个人?”他呸的吐出一口湖水,难以置信地指着草地上打坐的纪凌,还有岸边呼呼大睡的纪瑶。
“那他们呢?”他站在冰凉的湖水里,勃然大怒,“这里有三个人,凭什么他们两个可以修行,却只叫我一个抓鱼!姓陆的,你未免也偏心太过了!凭什么!老子不干了!”
这几日积压的愤怒终于爆发,他愤愤的捶了一下湖面,水波剧烈动荡,起身就往岸上走。
陆焕修长的身影站在岸边,冷眼看徐在安抹了把脸上的水,愤愤涉水上岸。
“大道三千,并没有旁人。”陆焕缓缓开口道。
徐在安一愣,在水边湿淋淋地站住了。
“无论是宗门师长,师兄弟,好友,还是对手。他们偏心与否,是否打压于你,对你好与不好,都不是你的阻碍。”
陆焕遥望着平湖,继续道,“大道艰险,道阻且长,你需要看到的,始终只是你自己。”
徐在安如同被人当头敲了一棒,僵硬地站在及膝深的湖水里半晌,突然醍醐灌顶般扑通跪下,水花四溅。
“多谢前辈!”他含泪道,“还请陆前辈继续指点!”
“该说的都说了,还要指点什么?”陆焕带着几分厌烦语气道,“叫你抓鱼便去抓鱼。什么时候你只惦记着抓鱼本身,旁的事都不去想了,再谈别的。”
“是!” 徐在安再度扑腾进了湖水里。
————
纪瑶睡醒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后了。
纪凌仍然在入定,徐在安照旧在水里扑腾,草地上横七竖八放满了今日份的新鲜杜康鱼。
纪瑶坐在原地,懵了一会儿,试探地叫了几声陆白。陆大佬闭目打坐,完全不回应。
她在岸边走来走去,无所事事地站了一会儿,发现‘闲得发慌’这四个字,说得是自己没错了。
想要下湖帮徐在安抓鱼,姓徐的今天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义正言辞的拒绝了她,说‘不要阻碍他求证本心’。
这顶帽子实在太大了,惹不起惹不起。
纪瑶离湖边远远的,蹲在草地上,和满地串成烤串儿的杜康鱼大眼瞪小眼了片刻,灵光闪过,想到了她目前最想做的事。
她把纪凌这么多天来收进收纳袋里的杜康鱼全部倒出来,密密麻麻铺在了草地上。
大部分已经烤制过了。少部分还是鲜鱼。
烤鱼不能耐久,鲜鱼坏的更快。这么多鱼肉,若是硬生生放坏了,才叫人捶胸顿足。还是腌好的咸鱼干能够放久些。
以乌辛的胃口,一天三四百斤勉强够饱,若是敞开了肚皮,一天五百斤只怕也能塞进去。
她掏出随身携带的盐巴,开始忙忙碌碌地腌制咸鱼。
这些天抓的鱼实在不少,条条膘肥体壮,以纪瑶的筑基修为,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只能同时给五六条翻身。
一整个下午,她心无旁骛地刮鳞,去内脏,腌肉,挂起,施展风诀迅速风干。
傍晚时分,陆焕从入定中睁开双眼,入目的便是层层叠叠晒鱼干的壮观场面。
纪瑶手里捏着她从不离身的玉花生坠子,原本已经塞满了的符篆玉瓶全被她倒了出来,在草地上堆成一座小山。她正提起地上的几尾咸鱼,费劲地试图塞进玉坠子里去。
陆焕站在柳树下,默默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扶额。
“别往里面装了。”他出声阻止,“你的纳坠只是中品法器,容纳有限,再装就坏了。”
纪瑶跪坐在草地上,惊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手上没停,依旧试图把鱼尾巴塞进去。
“不会吧?我这玉坠子是师门传下来的法器,很能装的。灵石能装一万颗,若是普通米肉能装五万斤不止。”
陆焕伸手点了点玉坠,“你以为装进去的没有五万斤?仔细数数看。”
纪瑶一愣,“不会吧。”她喃喃自语着,当真原地坐下,仔细清点了起来。
“一十……二十……”
“三百九十……四百条……四百五十……五百二十五……”
连续清点了小半个时辰,她总算停了下来,喘了口气,“五百二十五条,每条百斤往上,就算是百斤吧,那就是……五万两千五百斤?!”
纪瑶震惊地睁大了双眼,捏紧手心里的玉花生坠子,“够乌辛吃一百三十天。四个多月。我的天哪……”
“再加上草地上没装的那些。”
夜风带来了隐约的鱼腥味,陆焕屏住呼吸,忍耐地打量着咸鱼满地的草地,“至少还有三五千斤。用纪凌的七八个收纳袋装回去,足够你家那只黑鸟吃到吐了。”
“不会吐的,不会吐的。”纪瑶连连道,感觉整个人都被巨大的满足感填满了。
这幸福来得太过突然,感觉有点飘。
她小心地把玉坠子挂回脖子,珍视地摸了摸,“这么多年了,米肉食物能填满玉坠子,这还是第一次,”她自言自语着,“五万斤,我的天哪,我好开心,好开心。好不真实啊……”
纪瑶笑着喃喃自语了片刻,忽然间,毫无预兆的,一滴眼泪从眼角里滑落下来。
周围聚集的众多灵草灵植,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忽然齐声嘤嘤嘤的小声叫了起来,笨拙地挪动草根,朝纪瑶站立的地点缓慢聚拢。
拂过湖面的细柳枝无风而动。附近的大柳树们挨在一起,窃窃私语。
纪瑶站在草地中央,却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她久久地沉浸在极大的喜悦幸福感中,带着许多年都没有过的满足和愉悦的感觉,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
平静了许久的气海长河,开始掀起细小的波浪。
四周的灵气开始逐渐聚拢。
一只修长的手按在她的肩头。纪瑶浑浑噩噩地按照那股力量的引导,原地盘膝坐下,摆出打坐的姿势,入定了。
第35章 二更 秘境洞天(六)……
麟川城外, 西市。
淡金色的阵法光芒中,巨大的麒麟虚影自半空中踏出两步,仰头嘶鸣一声, 双翼高高扬起,摆出一个叉形。
紫衣剑袖的华阳宗大小姐神情沮丧, 蹲在淡金色的天罗地网法阵里。
八天了, 她在天罗地网里蹲了足足八天了。
麟川宗的蒙镇守, 甚至杜宗子亲自出手,都解不开这破阵。
不是说只是城外区区十八小阵之一么,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尉迟婷面前, 站了个身穿华阳宗紫衣门服、身材高大健壮的男子,正是华阳宗当代宗主,大乘境修为的广明真人,萧旷。
萧旷走近几步,双手抱胸,端详了一会儿天罗地网阵,
“早跟你说过,出门在外,得饶人处且饶人。原本只是失控灵宠咬了比翼马的小事, 对方当场抓着灵宠跟你道歉了,你心里不舒服, 骂几句,罚些钱都行。偏偏你用了烈火鞭法器, 一鞭子差点把人给直接火化了……得罪高人了吧。”
尉迟婷汪的哭了, “萧旷,你是不是我们华阳宗的宗主,有你这么说门下的吗。”
萧旷耸耸肩, “你以为我想做这狗屁的华阳宗宗主,到处替你们收拾烂摊子?”
他转身望向身后, “行了,今天我把麟川宗的大长老给请来了。他跟陆明霄是同门师兄弟,就算姓陆的亲自布的阵,大长老也有办法解开。”
萧旷身后,麟川宗的代宗主,戒律峰大长老,严行知,肃然地走上前来。
不愧是同门师兄弟,鼓捣了整个早晨,过了晌午时分,嗡的一声轻响,天罗地网阵解除,尉迟婷总算能走动了。
但地网的淡金色小圆圈并未消失,始终跟随着她,只要步子迈大一点,踢到圆圈,就像踢到无形的铁桶似的,只能小碎步慢慢挪。
“地网阵似乎被人改动过,加了禁制。” 大长老沉吟片刻,望向西市何执事。
“我听说,天罗地网阵启动当日,有个面生的金丹修为男子似乎说了一句,需要向人道歉,否则谁也无法解开?”
何执事点头,“说话的那位男子,是散修纪瑶的兄长。尉迟大小姐差点烧了纪瑶,她的兄长要求向纪瑶道歉。”
大长老严行知思考了片刻,转头问萧旷,“或许此人是个精通阵法的法修,趁着护城神兽现身的时机,改动了十八小阵。萧宗主,此事我们麟川宗会追查到底。”
萧旷无所谓地点点头,“你们可以慢慢追查。不过我们大小姐怎么办?她又不肯道歉,地网禁制解除不了,她骑不了马走不了路,不如贵宗找个洞府,送大小姐进去闭关修行几个月,直到追查结束?”
尉迟婷一听就快疯了,”那个纪瑶人呢?叫她来!我当面把烈火鞭烧了,保证以后不随便伤害人命,行不行!”
大长老立刻吩咐人手去找散修纪瑶。
西市闹哄哄一阵忙乱的时候,萧旷萧宗主倒是袖着手,原地退了几步,抬头打量起城墙高处显形的巨大麒麟虚像来。
端详了片刻,他的脸上显出不以为然的神情,喊大长老过来看。
“你们看看这活蹦乱跳的护城神兽。”
萧旷伸手指点着半空中的神兽虚影,“四个蹄子蹦跶得多欢快,那傲慢中带着嫌弃的小眼神多惟妙惟肖。你们再看看周围的护城大阵,灵气线条多齐全,连一个点划横折都不缺。如此种种,都在证明陆明霄没死嘛。”
萧旷的话虽然只是推测,但有理有据,大长老严行知激动了。
“萧宗主,承你吉言。明霄还在人世的可能性确实极大。”
严行知从袖中取出一块巴掌大的镜石,乳白色的平滑石面上,以术法还原了一帧数日前的夜色影像。
“萧宗主请看。” 严行知指着镜石上模糊的玄衣背影,“这是三日之前,小崇山秘境传出来的实况。”
萧旷接过镜石,仔细分辨了几眼,“背影么,倒是有七八分相似。但周围太黑了,看不清楚。不能确定什么。”
麟川宗子杜鸣,自从试图解开西市的天罗地网阵法失败后,就显得蔫头耷脑的。
此刻,他站在严行知身侧,蔫蔫地叹了口气,
“萧宗主有所不知,杜某昨日拿到了本次入境试练的弟子名册,共计两百零六人,半数来自大小宗门和修真世家,半数出身散修。以记载在册的形貌身高衣着来看,并无一人与这玄衣人相符合。”
说着递过一本薄薄的图册来。
萧旷随意翻了翻,摸着下巴,沉思道,“图册也并不能说明什么。说不定有身材相似的仙门弟子,进去秘境之后换了衣裳呢。”
杜鸣:“据说,罗镜湖的于宗子在秘境之中曾经撞见了此人,言之凿凿,说玄衣人的修为至少是元婴后境,有可能更高。按理来说,这等修为是无法通过入口传送阵的禁制,进入秘境的。偏偏他进去了。”
“哦?”萧旷一挑眉,“那就有意思了。”
杜鸣背着手踱了几步,推测道,“我们都知道,小崇山秘境封印了三名大乘期大妖在内,封印术法极为严苛,除了四处入口定时开放,只有秘境主人可以随意出入。就连当初制作小崇山秘境的扶摇君本人,也因为境界高于金丹期,无法通过传送阵入口。”
他伸手指点着镜石上的玄衣背影,“此人的修为若当真如于宗子所言,在元婴境界以上,甚至到了大乘期,那此人——除了陆师叔这个秘境主人,还能是谁呢?”
萧旷摸着下巴道,“听起来确实有几分道理——”
大长老严行知却厉声喝道,“胡说八道!”
杜鸣一愣,委屈地反问,“严师伯,我哪里胡说八道了。”
严行知沉声训斥,“你身为麟川宗子,执弟子礼跟随明霄数十年,怎能还如以前那样,称呼他为师叔!”
杜鸣咕哝着,“这不是因为陆师叔他谁也瞧不上,从未正式收我为弟子么……”
严行知看了眼旁边竖起耳朵听好戏的萧旷,“宗门内务,回去再说。萧宗主见笑了。”
萧旷哈哈笑着摆了摆手,“好说,好说。”
他随意翻了翻手上的图册,微风掀过一页,正好是一名身穿月白衣袍、悬挂青色玉笛的世家公子画像。
那名公子神色傲慢,负手而立,身后簇拥着五六名同样打扮的剑侍。
“呵,好大的手笔,这么多剑侍陪着进秘境?这是哪家的小子?是来历练的还是来打猎的?”
萧旷前后翻了翻,咦了一声,“怎的只有修为年纪,没有记录姓名来历?”
严行知叹了口气,抬起右手,比划了一个逆水行舟的动作。
“此人来自方外之地,‘不系舟’。秘境开启之前,早已灵鹤符通报各处了的,萧宗主竟没留意么?”
“或许丢哪个桌案上了,没留意。唔,原来是‘不系舟’的人。”
萧旷不甚在意的道,又仔细盯了几眼面有傲气的年轻公子画像,把画册丢回给杜鸣。
“嘿,有意思。我说怎么看得有几分眼熟,这幅欠揍的表情,妥妥是当年的扶摇君再世么!这小子是他家小辈?”
杜鸣接过画册,“正是扶摇君的嫡孙,不系舟的少主人。正因为这次有他们参与,今年入境试炼的弟子才这么少,隐云宗门下的一个都没去。”
“为什么?”萧旷摸了摸下巴处细小的胡茬,“躲他们?这么多年了,谁知道他们不系舟的扶摇君是不是还在了。说不定骨头都化了呢。”
严行知和杜鸣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站在萧旷身后的华阳宗客卿,金长老,急忙上前半步,小声阻止,“宗主,慎言啊!扶摇君乃是化神修为的大能,已入半步圣人境,你我一言一行,尽入他眼中。”
“那又怎样。”萧旷懒洋洋抱胸道,“半步圣人境的大能,就不能被人说了?扶摇君不是曾经放下豪言,说不愿沾染俗世浊流,门下弟子绝不出山么。现在又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