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瑶的眼睛被突如其来的光芒刺得睁不开眼,过了片刻,适应了强光,她猛然发现,眼前的大殿,面积何止大了千倍。
在她的面前,是一望无际的青砖地面,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小崇山秘境中千顷大湖的湖面,也不会比这青砖地面更宽广了。
每块青砖之上,都安放了一盏莲灯。极目望去,何止百万。
莲灯之下,竟然还有倒影。
纪瑶揉了揉眼睛,仔细望去,原来青砖之上,还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水波。不知是何处引来的活水源头,水浅而清澈,覆盖青砖不过半寸,随着清浅水流注入,缓慢地流动着。
莲灯之上,灯火摇曳。映到水中,倒影摇曳。
满殿明亮的光芒便是来源自此。
陆焕走在前方,厚底高云靴踩在青砖地面的浅水之中,一圈圈细微的波澜向四周荡漾开去。
“藏剑室在大殿之后。随我来。”
纪瑶小心地提着裙摆走在青砖地上,尽量不要碰到周围点燃的莲灯。
“怎么点了这么多的灯?”她压低了嗓音询问,“平日你不在的时候,都没有人看顾这些莲灯的么?”
“魂灯一旦点燃,便不会中途熄灭。不需要额外看顾。”陆焕简短地回答。
纪瑶微微一怔。
魂灯?这两个字似曾相识,似乎在哪里听过。
大殿虽然辽阔,大殿后面用于储藏物件的房间倒建得很密集。顺着大殿背后长长的木走廊走了几步,不容她多想,陆焕已经站定在一间雕花木门之前,伸手推开。
四面八方幽幽亮起的夜明珠,映亮了整间藏剑室。
纪瑶站在门口,嘴巴缓慢张成一个o型。
“果然不愧是仙门大宗的藏剑室……你们就是这么藏剑的?”
算得上宽敞的藏剑室中,放置了二十多处桐木打制的博古架,个个顶天立地,博古架上密密麻麻挂满了各式长剑。
后来或许是博古架不够放了,四处墙壁上同样挂满了长短不一的宝剑。
再后来,或许是墙壁也不够挂了,各式宝剑开始随意地放在四周靠墙处。靠墙的空隙放满了,便开始更随意地安置在地上。
刚才陆焕打开门,不知震倒了何处安放的宝剑,一个压倒一个,藏剑室的地上层层叠叠倒了满地的剑,这架势,惊得纪瑶半天不敢进去。
“里面这么多的剑,随便我挑?”她说话都不利落了,“我、我要怎么挑?如果我挑中了一把剑,里面的剑灵不喜欢我呢?”
“简单之极。”陆焕道,“先看眼缘,再看契合。你随意去找,看到你最喜爱的剑,便运真元在手,试着去拔剑。如果剑灵与你投契,便能轻易拔剑出鞘。如果与你不投契,如何也拔不出。”
“哦。”纪瑶提起裙摆,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陆焕关上了藏剑室的雕花木门,走开几步,打开藏器室的门,开始翻找有没有女修身上穿戴的法器。
无奈这识微殿的历代主人皆是男子,藏剑室里好歹还有不少女修喜爱的轻灵薄剑,藏器室里供女修穿戴的耳坠、朱钗、发簪等等法器,一件也没有。
陆焕翻了许久,只找到了几块质地上佳的玉牌,质地温润,式样古朴,足有手掌大小,不是鸭蛋形就是长方形状,明显是男子佩戴所用,加持了防御阵法,可以抵御大乘期的全力一击。
陆焕随手收入须弥戒中,暗自纳闷,难道天下女修专用的法器如此罕有,麟川宗历代师祖都无法收集?莫非都是女修们自己炼制的不成?
正思忖间,忽然听到隔壁藏剑室里一阵巨响。
他霍然起身,大步出去,正撞见纪瑶抱着一柄长剑,蹦蹦跳跳地走出藏剑室,脸上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陆焕,我找到了!”她兴奋地大喊,“我一眼就看到它了,偏偏挂在最高的墙上,我费了半天劲才摸到它,一用力就拔出剑了!”
陆焕扶住摇摇欲坠的木门,往藏剑室里瞄了一眼,当机立断,反手关上了门。
“你是来选剑的,还是来拆房子的。”
纪瑶自知理亏,低头诚恳认错,“我就是一下拔出剑来,太开心了,然后就忍不住试了试你教的那招‘咸鱼一刺’,一剑挥出了好强的剑气。呃,不小心斩破了两三个架子……门也是……”
陆焕扶额,“先看看你的剑。”
纪瑶唰地拔剑出鞘。
剑身只有一指宽,薄而轻灵,上面以古体篆字刻了‘奔灵’两字。
“奔灵剑。”陆焕点点头,“是沧浪君当年初入道时所用的佩剑。不错。”
“沧浪君?”纪瑶大吃一惊,“‘回风涧’的那个沧浪君?我、我竟然拔出了他曾经的佩剑?”
“天下只有一个沧浪君,是他。不过他弃剑道已久。剑灵重新认主,倒也寻常。”
话虽如此,纪瑶已经激动地说不出话来,纤长的手指不住摩挲着剑身,恨不得捧着手心里。
陆焕见了她如此珍视模样,唇线微微上扬,“当初是谁与我说,生出剑灵的剑实在太奢侈了,劝我脚踏实地,专心修行,不要说买剑,就连想也不要想。”
纪瑶抱着奔灵剑,一脸幸福的姨母笑,“这不是以前条件不够么。真可以随意挑选的话,谁还不想要一把好剑。哎呀你们麟川宗真有钱。”
“历代薄有积累罢了。若是论财大气粗,修真界公推隐云宗第一。”
说到这里,陆焕看了纪瑶一眼,“听说纪凌已经拜入隐云宗门下了。你呢,将来会不会后悔担任麟川宗的客卿?客卿虽然不入宗门,但是一旦挂了号,各大仙门便默认你和麟川宗是有渊源的人了,改投别家并不容易。”
纪瑶想了想,道,“不会。”
“为何如此确定?”陆焕追问。
“因为我不喜欢回头往后看。”纪瑶抱着奔灵剑笑起来,露出一侧浅浅的酒窝。
“就算以后遇到更好的,但此时此刻,我得到的就是最好的。”
大殿背后并没有向阳的明窗,木走廊处光线昏暗,但不知怎么的,见了纪瑶此刻的笑容,陆焕只觉得四周的光线也明亮起来了。
他抿了抿唇,矜持地点头道,“你能如此想,是最好了。方才我与你说过,待你选好了本命剑,我便召出鸿光,给你穿两个耳洞,好让你能如同其他女修那样——”
“不需要!真的不需要!完全不需要!”纪瑶拒绝三连,疯狂摆手,
“我不需要和别的女修一样!真的不需要鸿光给我穿耳洞,太大材小用了!我觉得自己耳朵长得挺好的,你的鸿光一出,我的耳朵还能剩下层皮吗。”
陆焕:“……你不信我?还是不信我的剑?”
纪瑶:“不,我都信,我是不信我自己!我觉得你拿鸿光对着我,剑气一闪,我会掉头就跑,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的腿!”
陆焕:“……”
纪瑶:“陆焕,陆哥!这样吧,我找个时间,自己穿耳洞,我自己穿还不行吗。”
纪瑶好说歹说了半天,才终于让陆焕把这个不知何处而来的奇怪念头抛开,勉强同意她自己动手。
纪瑶松了口气,喜滋滋抱着剑商量道,“既然剑选好了,那咱们现在回去前山?”
“不。”陆焕摇头,“选择本命剑还是其次。今日带你过来识微殿,还有一些更为重要,更加贵重的东西,要给你过目。”
纪瑶惊讶地张了张嘴,低头看向奔灵剑,
“本命剑已经是极为重要,极为贵重的东西了……还有更为重要,更为贵重的宝物?就藏在这识微殿中?”
“不错,事关修真界极大机密,足以影响宗门千年传承。”
陆焕淡淡说完,当前走去。
纪瑶跟在身后,感觉责任重大,心里有些忐忑。
“这么贵重的宝物,就别给我看了呗。以后万一有宗门仇敌抓了我,酷刑逼迫我说出秘密,我是说呢,还是不说呢。”
“不会的。这是修真界中真正的秘密,天下并没有几个人知晓。知晓的那几个人,应该都不会为难你这个后辈。”
这次走的距离颇长,沿着曲折的木长廊走出了大殿背后,穿过一个垂花月亮门,走到了大殿最左侧,一座青砖灰瓦、独自矗立的精致水榭出现在面前。
泠泠的檐角铜铃声中,陆焕负手望着着眼前的两扇柏木殿门,语气郑重介绍,“自从师尊身陨之后,此处只有我一人来过。便是杜鸣,也不曾踏足于此。我信你,所以带你过来。”
说完示意纪瑶上前。
如此深重的信任托付,纪瑶被感动得眼眶发热,不假思索地上前几步,双手用力推开了大门——
哗啦一声。
水榭里积累的账册铺天盖地涌了出来。
第46章 星魂灯
洞明峰入口处。
五彩光芒闪过, 在半空中现出一个毫不留情的X,嘲笑般的闪烁了几次,消失不见了。
一只巨大的秃毛黑鸟瘫坐在石阶上, 七八尺长的大翅膀耷拉在地面。大堆兔头鸡爪骨头之类的杂碎从爪子里松脱,掉在了地上, 咕噜噜滚了满地。
黑鸟身边, 身穿麟川内门弟子服的圆脸少年姚夏, 蹲在台阶上发呆。
“为什么——”乌辛绝望而凄惨地嚎叫, “为什么又错了!”
坚硬如铁的两只爪子徒劳地扒拉着地上的一堆骨头杂碎,
“昨天入门考试的题目, 又是兔子头,又是鸡脚的,老子搞不明白,下山抓了一夜的鸡和兔子,今天全部带上来,准备挨个数清楚!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不对啊啊啊啊——”
蹲在旁边的姚夏叹气,“因为题中列出的数目,除了兔子头和鸡脚, 还有兔子脚和鸡头啊。我还没来得及说完,你就吞下去了……”
乌辛垂头丧气坐了一会儿, 捂着肚皮,横挪过去, 用脑袋砰砰砰地撞山墙。
“辛兄!”姚夏急忙起身阻止。“入门试题还能再考, 不要自残啊。”
乌辛一边撞墙一边有气无力道:“老子肚子饿!撞晕了好!醒着难受!”
姚夏打开收纳袋,掏了半天,掏出了几块肉干。
“辛兄, 这是我最后的一点口粮了,你先拿去吃罢。这个月我已经跟师兄们借了个遍,再也借不到灵石了,宗门份例要下个月才能支取,还有半个月,哎,你且忍忍。”
“嘎——”山路上回荡着绝望而凄惨的叫声。
乌辛扯着嗓子,悲怆嚎叫,“纪丫头,开门,开门!是我!放我进峰啊啊啊啊——”
山脚下不远处,一群大柳树打成了一团,柳枝柳条掉了满地。
“从第九十九格开始,你就数错了!”
“不,我没错,错的是你!从第七十八格开始,你就放错米粒的数目了!”
合意君蹲在中间,愁苦地两边劝架:
“别打了,别打了。再数一次啊,慢慢数,不要急,反正咱们寿数漫长,数个十年八年的,肯定能数对……”
——————
前山洞明峰下发生的种种故事,纪瑶根本没有听见。
彼时,她正在数十里外的后山识微殿。
月上山头,遍洒清辉。
四海共此一轮明月,前山后山各自疯狂。
幽静的水榭里,算盘珠子被几根纤细的手指疯狂拨动,拨拉得噼里啪啦山响。一本密密麻麻记满了字迹的账册从黄梨木长案上扔到了隔壁桌上。
“第五十五本算好了!识微殿今年二月消耗灯油一百二十五斤七两,净化灯油总计三千五百斤八两又四钱!我去,消耗灯油这个我懂,净化灯油是什么意思……?”
茶香浓郁。
陆焕坐在水榭另一边的桌案边,桌上同样堆满了账册。
他拿过小茶几上的纸笔,记下纪瑶算好的灯油数目,随即端起茶盏,惬意喝了口新泡的香茶。 “最近送来的新茶不错。”
纪瑶埋在一堆账册里,头也不抬:“我这儿茶水凉了,添点热的。”
修长的手指在茶几上点了点,陆焕拎起茶几上的紫砂壶,又在煮水的小火炉里添了两块碳,起身给纪瑶手边添了茶。
目光落在桌案上堆成小山的账册上。
“你这边还差多少本算完?”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纪瑶当场就炸了。
“还差多少本算完,自己数啊!你过来看看,桌子上堆满的陈年旧账册是什么?啊??”
她砰砰砰的拍桌子,沉重的实木桌震动了几下,
“堆了满桌子的,就是你珍而重之,比藏剑室的众多宝剑还要贵重百倍,只肯给我一个人过眼,连杜宗子都没机会鉴赏一眼的仙界法宝?!有你这么骗人的吗!陆焕,陆明霄,修真界闻风丧胆的明霄君,你的良心呢!”
陆焕接过一本飞起的账册,放回桌上,淡定道,“我没说是法宝。这些账册记载的,确实是仙界的无价之宝。”
“得了吧,你就是抓我来给你算账的吧!看看这账册集结的日子,你多久没做了?麟川宗辖界内每月修士死亡人数,入得何道,陨落时修为如何。识微殿每月灯油增添消耗,大殿内魂灯总计若干盏,每月熄灭若干盏……堆了有好几个月了吧,你好意思拿给我?你们麟川宗内门外门七八千弟子,偏偏找我来做这份算账的差事!”
“我说过,找你来,是因为信重你。”
“你怎么不找你那些师兄呢?启明峰方长老,戒律峰大长老,他们难道不值得信重?”
“他们人品虽然可信重,算力不及。”
“我就不信了,麟川门下就没有一个算力过人的?那个杜鸣杜宗子呢?不是说才智超群之人,才能被选为宗子嘛?我就不信他算不了这堆破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