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鸣算力尚可,人品还需打磨。”
“行行行,随便你说,反正认定了我是吧。”纪瑶愤愤的翻开一本新的账本,把头埋进去,噼里啪啦地打算盘。“早死早超生,早算完拉倒。”
陆焕又抿了口茶,接过刚算好的一本, “这些账册记录的,都是极重要的事。你先算一次,算好之后,我再复核一次。”
纪瑶举起手头的新账册,“这本看不懂。里面许多数字涂涂改改,加加减减的,都是什么?”
陆焕起身过去,看了一眼,“这本是归总数字。需要和同月的其他几本账册对照计算。”
他招了招手,隔壁木桌上的几本账册无风自动,飞过来黄梨木长案上。
陆焕伸手点了点其中一本, “这本,是今年二月识微殿中新点起的魂灯数量以及品种。你已经算出了增重多少。”
又点了点另一本,“这本,是今年二月识微殿熄灭的魂灯数量以及品种。你也已经算出减重多少。”
又点了点第三本,“这本,是今年二月新添加的灯油重量,以及魂灯自身消耗的灯油重量。你需要从这些数字中计算出当月消耗灯油的具体数字,比上个月增加还是减少。再计算出,增速多少,减速多少。”
“至于你手里那本归总数字,是最重要的。算的是今年二月,识微殿大殿之下的星魂灯主体,当月净化了多少灯油,魂灯的清浊状态可有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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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昆仑山群峰之中。
山头的皑皑白雪,到了山腰处逐渐融化,又化作山脚泠泠的溪涧。
换了白袍宗门服饰的纪凌,好奇地用手指抚摸着袖口的青竹绣纹,跟随在温灵玉身后,越过山下溪涧,走过一大片雾气氤氲的竹林,穿过重重迷阵,从旭日初升走到日头西斜,最后才走进高耸环抱的群山之中,一处古朴典雅的灰瓦大殿之前。
他站在大殿外杂草丛生的青石地面之上,费力地辨认着大殿屋檐下悬挂的匾额。
“玄……玄什么……殿?”
“第二字为阙。年代太远,缺了笔画。”
温灵玉站在他身侧,仰起头,注视着超过千年历史的古木匾额:“此殿名为玄阙殿。隐云宗开宗千年以来,只有历代宗主和宗子,才能进入此殿。”
纪凌大吃一惊,“那,我、我岂不是不适合来这里。”
“不。我觉得你很适合。”温灵玉转过头来,秀雅的面容上现出几分笑意。
“我三十年不出昆仑,一甲子未入麟川。此次突然心血来潮,想要踏足麟川城内,又突然想要去看小崇山秘境实况,一眼便看到了你。而你也正好有意拜入我隐云门下。如此种种境遇,我觉得,这便是天意。”
“天意什么的……听起来不太靠谱。”纪凌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咕哝着,“温宗子,我刚刚拜入宗门,名字还没来得记上谱牒呢。我觉得吧,还是慎重点好。这玄阙殿……要不然,咱们改日再来?”
温灵玉笑着摇了摇头。“阿凌,你可知道,我修的是什么道?”
纪凌迟疑了片刻,“浩然道?”
温灵玉摇头。“非也。”
“那,如陆哥那般,修的随心道?”
温灵玉还是摇头。
“随心之道,需要‘心定’。考验心性,非常人所能修习。我生性疏懒,修的,乃是‘天定’,不争道。”
“不争道?” 纪凌惊讶地道,“何解?”
“世间种种故事,争与不争,天道早已注定,我辈修道之人何苦徒然劳神。在我看来,你出现在小崇山秘境,后来又出现在我面前,此时此刻,又出现在玄阙殿外。一切都是天定之意。后面无论发生什么,你接住便是了,无需故意回避。”
温灵玉转身望向门户紧闭的恢弘大殿。 “如今,你已经站在玄阙殿外,若天意选中你,你便是我宗的下任宗子。”
纪凌大惊,连连摆手:“不不不,温宗子,你的修为心性,隐云宗上下无人能及,你是最合适的宗子人选了,我追不上的,万万追不上的。下任宗子什么的,等你继任宗主以后再说罢。”
温灵玉转过头来,目光中带了几分无奈之意,伸手把纪凌动作太大而散开的衣襟重新理整齐,“为人做事,目光要放长远些,不能只看此时此刻,而要看到未来十年,百年。目光长远,未雨绸缪,才能引领宗派发扬光大。”
纪凌还要再说,温灵玉已经伸手轻轻一推他后背,道,“去。”
纪凌身不由己,往前几个疾步踉跄,前方玄阙殿的红木雕花大门已经无声无息地打开,露出黑黝黝的大殿。
纪凌脚下绊到了高高的门槛,一头栽进了玄阙殿中。
眼前化成了无边彻底的漆黑。下一刻,黑暗大殿中突然又亮起明亮的光芒,刺痛了纪凌的眼睛。
他本能地抬起手背挡在眼前,循着亮处望去。
一盏巨大的青铜灯盏悬浮在虚空中,上不见头,下不见底。圆柱形的青铜柱上刻满了花鸟百兽形状的浮雕,无数灯油注满了高处的灯台,燃烧着青白色的幽幽火焰。
那明亮的火焰仿佛自有生命一般,在灯台中缓缓四处扭动,仿佛无数人形在火中折腰舞蹈,时而分开,时而聚拢。
纪凌目荡神迷,愣愣看了许久,情不自禁地走近过去,伸出食指,试探性地碰了碰巨大灯盏的雕花青铜柱。
一声凄厉的尖叫突然响彻天地,差点炸聋了他的耳朵。
纪凌吓了一大跳,急忙后退。
就在他手指碰触的那个位置,大股浓黑烟雾蓦然出现,在半空中化作一张扭曲的人脸,张开大嘴,对着纪凌的方向,又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温宗子!” 纪凌大叫一声,拔腿就跑。“这里有怨灵魂魄!妈呀,它追着我跑!”
明亮的灯火照亮了大殿,也带来了四周无边的黑暗阴影。来处的殿门却仿佛消失在阴影中,再也寻觅不到了。
殿外温灵玉的声音穿透黑暗,传到纪凌的耳边。
“别怕。”带着安抚之意的声线道,“此人的魂魄早已投入木魂灯之中,洗涤净化完成之前,是不会出来的。你看到的,不过是尚未净化的浊气罢了。阿凌,你既然碰触了木魂灯本体,不妨回去,看看木魂灯给你什么样的考验。”
纪凌做好了心理准备,鼓足勇气,无视尖叫挑衅的黑雾,大步走回了漂浮的青铜灯柱旁边。
青色的缭缭烟雾从灯台处飘出,驱散了四周弥漫的黑色烟雾,淡淡的草木芳香弥漫了整个大殿空间。
青色烟雾覆盖的半空之中,从上到下,从右至左,缓缓出现了数行大字。
“新年初一,灯油消耗殆尽。往魂灯中添灯油两百斤,当日消耗量半。次日,剩余灯油,又消耗量半。如此半月,每日消耗灯油量减半。正月十五,上元之夜,魂灯中尚余灯油几两几钱?”
纪凌:?
“某年正月初一,魂灯得元婴大妖魂魄,重一千六百斤,充作灯油;六月初一,又得大乘修士魂魄,重三千斤,充作灯油。
大乘修士魂魄五十年后洗涤洁净,化为灵气,重入轮回。元婴大妖魂魄五百年洗涤洁净,化为灵气,重入轮回。
提问:二十年后,正月初一当日,魂灯中剩余灯油几斤几两几钱?”
纪凌:???
题目不断滚动出现的时刻,纪凌仿佛又被拉回了童年,真切地感受了被姐姐按头算账的恐惧。
少年唉声叹气地掏出纸笔,趴在地上计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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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灯为何突然出现,没有人知道。具体何时出现,也无从查考。只知道最初被发现的一座魂灯,便是这识微殿下镇压的星魂灯。”
识微殿侧的水榭之中,纪瑶拿起一本账册扇风,时不时的咬口脆梨,听陆焕讲古。
“那时候是五百年前。修真界诸位大能推演天机,推算出魂灯的干系重大,秘密派出人手,掘地三尺,将所有四座魂灯全部找到。
说来也巧,东南西北,四座魂灯,正好位于修真界四大仙门辖界内。于是,麟川,隐云,华阳,罗镜,四门宗主秘密聚首商议,合力将魂灯之事压下,非嫡系亲传弟子不得知晓。”
纪瑶举手提问,“所以,这魂灯到底有什么用?你们研究出来了么?”
“根本不必研究,答案很快自现。”陆焕靠在水榭栏杆之上,仰头望头顶星辰,
“魂灯现世之后不久,天地之间原本无处不在的灵气,突然开始锐减。深山之中取之不尽的灵脉灵泉,开始倒塌破碎,分崩离析。”
第47章 (捉虫) 假作真时真亦假……
“天地灵气日趋消减, 原本被忽略的天地浊气反倒壮大起来。被浊气侵蚀、毁灭灵智的妖兽一族越来越多,以至于千万只成群结队,形成‘赤潮’。
修真界原本就信奉‘逆天争命’, 从此之后,争斗越发激烈, 杀戮赤潮, 被赤潮杀戮, 互相杀戮,夺取天材地宝,乃至灵石灵脉, 短短两三百年间,事态几乎无法挽回。”
平静的语气叙述之下,隐藏了不知多少血腥过往。
纪瑶稍微想了想,便忍不住寒毛竖起,接口道, “后来,就是四大仙门联手出征,终于平定赤潮的那段时间了?”
陆焕点头,“那是两百年前了。四大仙门联合无数世家小宗门, 陆续出征了百多年,填进去无数条性命, 总算在五十年前控制住了事态,将堕入赤潮的大妖尽数诛灭, 又将被浊气侵染不深的数千大妖赶入了邙山的后山, 圈禁起来。“
“就是你一剑成名的那战吧?”纪瑶笑道,‘鸿光一剑,斩破赤潮千里。耳熟能详了。”
陆焕无声地哂笑了一下。
“斩破赤潮千里云云, 浮名罢了。真正出力最多的人,都身陨在乱战之中。我师尊,”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麟川前代宗主:仪清真人,就是在最终一役中陨落。隐云宗的叶宗主,也是在这一役中重伤,废了大半修为,从此不出昆仑。”
说到这里,他已经不愿再继续下去,转过话题,“说起来,罗镜宗的人是运气最好的了。他们的水魂灯就埋在秀山湖底,有天地灵泉镇压,日日洗涤洁净,看顾起来几乎不费力气。”
他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矗立的识微殿,“麟川宗的星魂灯,位于邙山山脉之中。或许是山上位置高,特别扎眼罢?周围千里陨落的修士和大妖魂魄都会被召来这里,化作识微殿中的一盏莲灯,挂在星魂灯本体之上,充作灯油。 ”
纪瑶惊得失手把账册掉到了地上,“等等!这册子里记录的添加灯油,每个月三五千斤的……都是周围千里范围陨落的……修士和大妖的魂魄重量?”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真的灯油么。”
陆焕轻飘飘反问了一句,指尖分出一缕真元,把落地的账册整齐放回案上,继续道,”千仞高山之上,引大量灵泉洗涤之类的手段是指望不上了。好在山中灵脉众多,可以引来天地灵气,洗涤魂魄浊气。什么时候魂魄沾染的浊气洗涤尽了,魂魄点亮的莲灯才会熄灭。修士也好,大妖也罢,得以化归天地灵气,重入轮回。”
纪瑶坐在原地,艰难地消化完毕这个惊天大瓜,琢磨了半天。
天地灵气,可以说是修真界的立足之本。
如果按照陆焕的说法,其实可以这么概括,五百年前,这个修真小世界的灵气自动循环功能出了故障,失灵了。
灵气减少,浊气太多,熏倒了一片妖兽,赤潮因此而出现。
修士也被熏到了,魂魄沾染了浊气,就算身死道消,也不能自动化归天地灵气。
所以才出现了四盏魂灯,以人工方式除尘净化,完成灵气再循环……
“果然是关系到修真界存亡的大秘密啊。”纪瑶喃喃地道。
她的目光回到黄梨木长案之上,以全新的眼光重新估量这小山般堆积的账册。
“所以,你们四大仙门,每个月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就是要算清楚四座魂灯的灯油账目?随时掌控魂灯的动向?”
陆焕微微颔首。“不错。之前五十年,我在后山修行之余,除了教化大妖,就是清点账目,确保魂灯运转无碍。”
“你一个人?”纪瑶难以置信,“守着星魂灯,算了五十年?你就不能找几个人帮帮你?”
“之前说过了,可以信赖托付之人,算力不足。算力尚可之人,人品不足以托付。”说到这里,陆焕顿了顿,极欣慰地道,“现在有你帮手了。”
纪瑶用账册捂住了脸:“……真谢谢你啊陆焕。这么重的担子托付,受宠若惊。我这才算了一个晚上,已经趴下了。过几天算错了可别怪我。”
“无妨。”陆焕喝了口茶,轻松道,“有我复核,算错了就多算几遍,直到账目对上为止。”
纪瑶:“……”
坑。修真界处处都是坑。
之前用鸿光穿耳洞哪里算是酷刑了。
真正的酷刑在这里等着呢!
纪瑶悲痛地伸出手去,把红泥小炉上温着的紫砂茶壶拎到自己的长案上,倒了杯浓茶,几大口喝完了。
陆焕叹了声,“你喝的这杯,是比洞顶云雾还要珍贵的好茶,我这里也只存了半斤,慢些品。”
纪瑶瞪了他一眼,索性又倒了满杯,恶狠狠地喝完了,把空茶壶拎回去扔给陆焕,再把红玛瑙盘子里放置的葡萄香橙雪梨全部啃完,就着水榭边流淌的活水洗干净手,准备连夜清点剩下的账目。
就在这时,一个豪迈的男子嗓音越过百里后山,回荡在群峰之间,久久不绝。
“陆明霄,你人在何处?出来相见。”
山门之外,洞明峰下,身形高大的男子背手朗声道,“故友萧旷来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