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于淼吃了一惊,“他还不到六十岁,怎么年纪轻轻就故去了。”
纪瑶平静地道,“死于十年前的一次中州赤潮来袭。晚辈侥幸逃脱。”
于淼脸色露出了感慨神伤的神色。
沉默了片刻,又问,“尸骨何在?可有人洒扫祭祀?”
“葬在太行山南。”纪瑶指了指自己,“弟子得空时,便带着弟弟过去坟前洒扫。师尊喜欢桃花,弟子便每次折些新鲜的桃花枝给他。”
于淼脸上的感伤神色更甚,伸手摸了摸纪瑶的头顶,
“长春他确实最爱桃花。这些年来,为难你了。”
他转头对韩常道,“她是长春的弟子无疑了。虽说与罗镜宗并无直接干系,毕竟大有渊源。韩长老今夜指控刺杀一事,若是能拿出确凿的证据,于某自然同意追查到底。否则捕风捉影的事,便不再提了。”
韩常咬牙,霍然起身,指着纪瑶喝道,“我就是人证!那夜的人,就是她!绝不会错!”
陆焕淡淡道,“看来韩长老除了会喊几句,‘是她’,‘绝对是她’,拿不出别的证据了。”
他转过头去,对上首的萧旷道,“萧宗主,此事牵扯到贵宗内务,你意下如何。”
萧旷坐在大殿里听了半日,一个头有两个大,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
“我意下如何?好好一个晚上,刚温好的酒,还没喝个尽兴,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搅合了个干净!”
他挥了挥手,磅礴真元涌出,知礼殿关闭的大门向两边轰隆打开。
“老韩,说了半天,你还是没证据啊。给你开了门,自己走罢。”
韩常大怒,站在知礼殿正中,指着萧旷鼻子骂道,“萧旷小儿,你敢!事关宗主死因,你竟如此马虎敷衍了事!宗主将偌大的宗门交付与你,你就这么报答他?你个白眼狼!”
“得了吧,你以为老子喜欢接手他留下的烂摊子?躲也躲不开,扔都扔不掉!”
萧旷不耐烦道,“大半夜吵吵嚷嚷的,比苍蝇还聒噪!来人,把姓韩的请出去!”
在韩常的怒吼挣扎声中,殿外进来八名精英弟子,祭起法器缚了手脚,客客气气把人‘请’了出去。
萧旷站在大殿门口,与于淼寒暄了几句,亲自送出了院子。
于淼站在山道上,客气的道,“方才在安传讯说他醉了,我是来接他回去休息的。不料走到半路,却意外遇到此事,实在难为萧宗主了。”
几道目光齐齐在‘喝醉了’的徐在安身上转了一圈。
徐在安只觉得芒刺在背,勉强打了个哈哈,“有劳师尊挂怀,我起先确实醉了,后来又醒了!我觉得现在精神尚好,可以挑灯夜战!这几日不必休息了!”
于淼捻髯微笑,“如此甚好。我老啦,精力比不上你们年轻人。你既然精神尚好,便随萧宗主回去后山,继续为天下尽力。过几日我再来接你。”
徐在安:“……”不,师尊,我只是客气一下,你听不出来吗?
萧旷送走了于淼,打了个呵欠,搭着徐在安的肩膀道,“你这小子还凑合,比于淼不成器的儿子强。走罢,继续算账去。”
徐在安:“……”我只是客气一下,萧宗主,你也听不出来吗?
温灵玉惦记着纪凌年幼,怕熬夜影响长高,与萧旷说了几句,去接纪凌回前山休息。
陆焕也走出了大殿外。
偌大的殿中,只剩下纪瑶一个人。
她站在原地,无意识地摩挲着手里的乾坤镜,像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似的,半晌动也不动。直到周围明亮的烛光被一道玄色身影挡住,她这才猛然回过神,愕然抬起了头。
“发什么楞。”陆焕不知何时又回到殿中,站在面前,向她伸出一只手,“走了。”
“我……”
纪瑶脑中一片混乱颠倒,只含糊说了个我字,陆焕已经直接牵起她的手迈出殿门,在殿外召出了鸿光,御剑飞起,升上高空。
千里海面仿佛一副画卷,在脚下徐徐展开。
纪瑶站在鸿光前端,罡风阵阵,吹过耳边,高空晕眩的感觉再次袭来,她心里默默念着, “我在坐飞机,坐飞机而已……好大的风,我站在飞机翅膀上……”
纪瑶顿时疯了,紧紧扯住陆焕的袖子。
“飞慢点,我要吐了!”
周围的呼啸罡风忽然消失,恢复了平静。鼻尖隐隐传来雨后草地的清香。
不知何时,周围竟然出现了大片的绿地,远处一方平湖,波光粼粼,柳枝拂面。
好像小崇山秘境的景象。但小崇山不是已经毁了么?
纪瑶试探性地踩了踩脚下的浅蓝色大地。
稳,厚,如履平地。
等等,这浅蓝色还发着光的地面是怎么回事?周围飘过去的一缕缕浮云又怎么回事?
她看了看身边站着的陆焕,往侧边走过去几步,站在浅蓝色大地的边缘,探头往下看了一眼。
正下方,是波涛汹涌的千里海面。
数十里外,海天交接之处,影影绰绰露出了浮岛一角。
纪瑶:“……”
什么浅蓝色的大地,还自带发光功能。原来是放大了无数倍的鸿光剑身。
纪瑶面无表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来,又紧紧抓住了陆焕的袖子。
“我们这是飞到哪儿了,早就飞出浮岛吧?赶紧飞回去。”
“我们就在这里。”陆焕道。
纪瑶几乎自己以为听错了。“什么叫做……就在这里?”
她抬头望着四周,真实的星光夜色之下,映照着虚幻的湖光草地。
“这是什么地方,我们在这里干什么?”
陆焕的眼睑微微垂下,认真而专注地注视着她。长而浓黑的睫毛盖住了他素常锐利的视线,显露出柔和的脸部轮廓。
“这里布下了禁制,隔绝三界,自成天地。纪瑶,我们就在这里,照实说话。”
第64章 出自你口,入得我耳……
两人离得如此之近, 可以互相看到眼瞳映出的小小人影。纪瑶甚至可以感觉到对面温热的鼻息。
她猝不及防,闪电般地偏过头去:“还要说什么。该说的刚才都说了。”
陆焕伸手过来,一手握住她冰冷汗湿的手, 另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逼她与自己直视。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低沉, 没有带过多的情绪, 他的手掌却干燥而温暖。
“这里非天, 非地,只有你我,再无旁人。你今夜在这里说的话, 出自你口,入得我耳,被风吹去,再无其他人知晓。”
隔绝天地,自从方圆的一片小世界之中,陆焕的声音平静如水波。
“纪瑶,你曾说过,西统此物,与你交换的不是物件, 而是帮他做事。“
“第一次开启西统,他助你逃脱困你的地窖, 作为交换,你救下了纪凌, 抚养他长大。”
“半年前, 你在鸣沙城救下了我。作为交换,你从系统处拿了一万灵石。”
“那乌辛呢。你救下乌辛,将他带在身边, 喂养三年有余。作为代价,你与系统交换了什么?”
纪瑶紧紧地闭上了嘴。
………………
“你曾说过,拾取乌辛三年有余。偏偏就这么巧,三年之前的八月初十,尉迟宗主遇刺。
刺杀她的女修,据说是莫干姚氏旁支,而你,在秘境之中,也曾经对着不系舟少主,自称莫干姚氏。”
低沉的陈述话语中,纪瑶抿着唇,一言不发地听着,不知不觉中绷紧了脊背。
真实世界的月光透过重重禁制,洒进了这片天地之外的小小虚空。
淡淡月光照亮了纪瑶秀丽的眉眼。
高兴的时候,总是带着笑弯成月牙的眉眼,说话时会带出几分撒娇的语气;不高兴的时候会泼洒任性,胡搅蛮缠,这是陆焕熟悉的一面。
但现在,陆焕突然发现,她不笑的时候,小巧的下颌紧紧绷起,居然也能显露如此冷硬的弧度。
陆焕叹了口气,放缓了声音。
“照实说,纪瑶。你拾取乌辛,照顾他三年有余。作为代价,你从西统那里交换了什么?”
纪瑶的脸上露出了无数复杂的神色,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终于抬起眼来,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对上了一瞬,她忽然笑了笑。
“你没猜错。是我。”
这句话答非所问,可以说是驴头不对马嘴,陆焕却心里一沉。
纪瑶却仿佛如释重负,神情一下子轻松起来。
“我其实并不认识尉迟杉这个人。名字也没听过,否则也不会答应跟你们过来参加这次祭祀大典。若不是后来发现,他的祭日太巧合,我也想不到……东陵海华阳宗的前宗主尉迟杉,就是他。”
陆焕:“为什么。”
纪瑶带着泪光笑了笑。
“还记得么,陆焕,我曾经对你说过,如果发生过一件极严重的事,严重到既不能接受,也不能放下,一直堵在心里,只能想办法解决这件事了。——我也是一样的呀。”
纪瑶指着自己的额头,“我身上的系统,并不是世间之物,你早猜到了吧?十年前的中州赤潮发生之后,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白天黑夜地戳系统,不停地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赤潮明明早已平定了,为什么突然又卷土重来。后来系统被戳烦了,就告诉我,已经平定的赤潮再现中州,当然是因为有人在背后驱动啊。”
陆焕的眼神凝住了。
纪瑶接着道,“我问系统,那个人是谁。系统说,事关顶级机密,他无权泄露。我问他为什么那人要推动赤潮再现,系统还是说,事关顶级机密,他无权泄露。我就告诉系统,我同意开启第二次领取,我不问那个人是谁,也不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唯一的条件就是,帮我找到驱动中州赤潮的那个人,杀了他。”
她等了七年,系统终于告诉她,定位到这个人了,在东陵海。
系统开启第二次随机领取,纪瑶横跨中原,奔赴东陵海,在半路上捡到了涅槃重生、嗷嗷待哺的妖族大佬辛重华。
系统给她兑换了一张美容秘方,一张定溯符,一张千里疾行符。
美容秘方,可以将自己的面容修改成任何模样,十二时辰有效。
定溯符,可以将方圆三尺范围的时间,定住一刻。
千里疾行符,无影无形,销声匿迹。助她得手之后顺利逃脱。
“那止水潭后面连着天然溶洞,很大,比秘境中岐武君的洞穴还要大。我进去水潭的时候,溶洞里堆满了刚死去不久的赤潮凶兽,修士的尸体也有几具,血水流了满地。那人,也就是尉迟杉,满身酒气地站在血迹染红的水潭里。”
“他看起来很不开心。大概心里觉得我已经是个死人了,他居然当着我的面,大诉苦水。跟我说,放出浊气,令大妖堕入赤潮,听起来简单,运作起来却很复杂。哪个环节稍不小心,就会把事办砸。他这几日驱赶大妖、放出浊气的过程中,损失了三名亲传弟子,心里很不好受。”
“他为何要这样做,你有没有问他。”陆焕沉声问。
“问了呀,当然问了。”纪瑶抹了把发红的眼角,
“他说,修真界数百年来所有的混乱,都出自‘僧多肉少’四个字。所有人都在拼死拼活地斩赤潮,杀凶兽,其实他们的方向都错了。修真界大乱的根源,根本不是赤潮,而是‘肉’。
‘肉’已经这么少了,只有减少‘僧人’的数量,才可以挽救修真界越来越糟糕的局面。”
陆焕沉默了一瞬:
“我知道他的意思了。他所谓的‘僧多肉少’,‘肉’,就是越来越稀薄的天地灵气,‘僧人’,就是全天下的修士。放出赤潮,杀戮修士,天下修行的修士人数少了,越来越稀少的灵气就足够用了——该死!”
纪瑶点点头:“就是这个意思。后来我也渐渐琢磨过来了,但当时我没听明白。我问他‘僧多肉少’是什么意思,把话讲清楚,他却不再理会,对我说,小小炉鼎,何必想那么多,反正我也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不如乖乖过去,让他物尽其用。”
陆焕:“该死!”
纪瑶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别气了。他已经死了。我一刀把他杀了。”
杀人,其实跟杀猪也没差多少。一刀过去,血喷出来,毁了她一身衣裳。
修为境界相差太大,尉迟杉又喝得半醉,只管醉醺醺地扯开他自己的衣服,根本没想到区区筑基修为的炉鼎存了对他动手的心。
“韩常说,他放出神识探查过,你当晚没有带武器。”
“我是女孩子呀。女孩子都会穿戴许多零零碎碎的小东西的。”
纪瑶指了指满头乌发,“那天晚上,我梳了个高高的堕云髻,用身上所有的钱买了金簪玉环珍珠步摇,把头上装饰得满满的。不到巴掌长的小刀,就藏在头发里。”
陆焕:“……”这二十来岁的小女修心里到底藏了多少事。
对面陷入了久久的沉默,纪瑶也跟着沉默了。
“好了,明霄君。我都交代了。”
她往后半步,疲惫地坐在浅蓝色的大地上,仰着头,轻声道,“你总说我有事瞒你。现在我是彻彻底底,再没有什么隐瞒了。刺杀尉迟杉这件事,与小凌乌辛都无关,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陆焕垂下视线,盯着她没有任何装饰的乌发云鬓看了片刻,视线继续往下,扫过柔滑的脸颊,发红的眼角。
纪瑶倔强地抬着头,不退避他的目光,双手却无意识地狠狠捏着自己的手指,几乎掐出血来。
陆焕问她:“你刺杀的人物,乃是华阳宗前任宗主,身份不同寻常。做下此事,你可后悔?可愿与我私下去寻萧旷,在尉迟杉灵前焚香认错,想办法将此事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