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断成几截的峭壁倒伏之处,早成了大片火海,浓烟滚滚。火魂灯的真身漂浮在半空中,在黑色浓烟中若隐若现。
萧旷站在对面山头,借着火光端详半晌,啧了一声,
“纪小姑娘,你家那只秃鸟可真行,把后山禁制全打破了不说,还喷火把灼海殿给烧了,连根大梁都没给我留下。 ”
纪瑶自从和陆焕御剑飞回浮岛,便一直挂着茫然而混乱的表情,站在人群最后发呆。
现在被萧旷点了名,她无可奈何,只能走出来几步,
“我会赔的。给我半年时间,我和乌辛想办法重建灼海殿——”
“灼海殿的事以后再说。”萧旷指了指眼前满山的火光,“先把这只发疯撒泼的三足乌解决了。纪小姑娘,你打算怎么解决?”
纪瑶思忖着, “你们先别动手,我试试把他召回来。只要他神志清醒,便会听我说话。”
陆焕在旁边不赞成地道,“看看你这身衣服。你还想把他召回来,多烧穿几个洞?”
纪瑶从鸿光剑下来以后,现在和他对视一眼都不自在,更别说交谈了。闻言,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被妖族真火燎得全是破洞的襕裙,把烧糊的裙摆往后遮了遮,咕哝着,
“也没几个洞。”
陆焕忍耐了片刻,‘欲盖弥彰’几个字忍住没说,伸手划过虚空,以化神之力,撕出一条时空缝隙,手伸进缝隙里摸索了片刻,揪着毛茸茸的鸟脖子,直接拖出一只七八丈长的彩羽巨鸟,扔在地上。
乌辛正在高空中撒着欢,猛地被人掐住了脖子,从千尺高处笔直摔到地上,直摔得他头昏眼花,瘫在地上大喊,
“混账!老子那么厚的毛都被你蓐秃了——”
一句话还没骂完,他只觉得眼前倏然闪过万千星光,光影破碎,已经被关在了天地之外的一方小境界之中。
“三足乌解决了。”陆焕伸手指了指巨大的魂灯真身。“萧旷,火魂灯又是怎么回事?”
“陆明霄,你什么意思?火魂灯哪里不对了。”萧旷摊手。
陆焕没理他,视线环顾四周,找到了方敬和。”师兄,当初从秘境中捕捞的杜康鱼,如今可还有活的?”
方敬和一愣,“新鲜的活鱼倒是不少,前来华阳宗当日,都被你送给萧宗主了啊。”
萧旷闻声看向尉迟婷,“大小姐,那日送的五万斤活鱼,拿几条出来?”
尉迟婷没好气地道,“五万斤都堆在厨房里,早就做成鱼羹,大宴宾客了。”
徐在安看看左右,举起手,“我这里倒是还存着几条,本想留作纪念的,明霄君如果需要的话……我全拿出来?”
陆焕:“一条足矣。”
按照陆焕的吩咐,徐在安打开小小的随身镜盒,从盒子里掏出一条活蹦乱跳的杜康鱼,对准魂灯真身方向,用力扔出。
鱼头距离魂灯三四尺距离时,魂灯有所感应,微微颤动了一下,突然喷出一大股黑气,混在周围的浓烟之中,肉眼几乎难以察觉。
那半空中的杜康鱼却凄厉地尖叫起来,猛地摇头甩尾,垂死挣扎。然而,它逃走的速度远远赶不上黑烟袭来的速度,不过是眨眼间,杜康鱼已经被拖进了黑烟中。
下个瞬间,那条杜康鱼不知怎的,不仅没死,竟然还闪电般地飞出了黑烟,小小的鱼鳍飞快扇动着,鱼头冲着山头站立的众人,发出桀桀的笑声。
纪凌惊呼一声,指着那杜康鱼,“你们看它的眼睛!”
珍珠色的鱼眼,变成了血滴红色。
“堕入赤潮?”温灵玉脸色微变,”萧旷,这是怎么回事?”
萧旷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沉吟了半日,终于开口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们知道的,持续百年的仙门剿灭赤潮一役,历时长久,华阳宗陆续折了不少人手,没有足够的人力精力看护魂灯。或许是灯油总是不太足的缘故吧……这火魂灯从十多年前开始,就经常像这样,不能净化浊气,而是把存储的浊气直接喷出来了事。”
徐在安大惊失色,“果然是因为灯油不足,魂灯烧坏了?”
萧旷一拍大腿,“我也觉得是这样——”
“不。”陆焕凝目看着巨大的魂灯真身,“与灯油无关。火魂灯的阵法,分明有人为改动的痕迹。”
他转过身去,锐利的视线直盯着萧旷,“你含糊敷衍在先,刻意撒谎在后。”
四周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一时之间,后山山头之上,只有噼啪燃烧的火声,和众人沉重的呼吸声。
良久,萧旷啧了声。
“我就讨厌你们这些整天琢磨阵法的人。”他不耐烦地抱起双臂,“行了,你自己都看出来了,何必问我。”
始终沉默不语的于淼突然开口道,“萧宗主,你知道多少。”
萧旷玩味地笑了,挑眉道,“于宗主,既然你这么问,我只能猜测,你全知道了。”
于淼沉声道,“我知道的,贵宗前任尉迟宗主也全都知道。我只是不知,他在世之时,告诉了你多少。”
纪凌的嘴巴缓缓张大成一个O型,”萧大哥,于宗主,你们打的是什么哑谜?什么你知道我知道的?”
纪瑶隐约猜到了几分,急忙捂住他的耳朵,把他往后拖了几步,小声道,“大人说话,小孩子别看,别听。”
一片山雨欲来的沉默之中,陆焕环顾四周,抬手指了指尉迟婷,“她不该在这里。”
又指了指纪凌,“年纪太小。”
尉迟婷和纪凌两人正莫名其妙,只觉得眼前倏然闪过万千星光,光影破碎,两人也被关进了不属三界、自成方圆的小境界之中。
两人一鸟坐在发光的地上,面面相觑。
————
映着火光的后山山头,在场众人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之中。
徐在安试探地举手,“各位在打什么哑谜,我是真的不知道……明霄君,要不然,你把我也关进去?”
于淼叹了口气,“不行。你身为罗镜宗宗子,有些事,迟早要知道的。罢了。”他环顾左右,缓缓道,“既然这里没有外人,那我便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吧。这四魂灯——”
他指了指半空中漂浮的巨大青绿魂灯,
“自从五百年前,四魂灯现世,镇守魂灯的四大仙门便统一口径,谆谆教导历代宗子,以魂灯收集大妖和修士的魂魄,洗涤魂魄,净化浊气,令魂魄化为天地灵气,重入三界轮回。此乃造化天地的浩然正道。”
说到这里,于淼沉重地叹了口气,
“话是不错的。但是对于魂灯来说,却过于片面了。魂灯本就是同时收集天地灵气和污染浊气的天外之物。无论是用它洗涤魂魄,化作灵气,还是放出浊气,污染妖兽……无非是一个东西的两种用法罢了。对于魂灯来说,有什么区别呢。”
徐在安惊愕的缓缓张大了嘴。
“放出浊气,污染妖兽……师、师尊,您这番话的含义,莫非,是我想的那个意思……”
纪瑶眼眶蓦然发红,强忍着薄薄的泪意。
萧旷笑了。
“于宗主是痛快人。也罢,既然你说了,那我也不藏着掖着了。”
他看了陆焕一眼,对徐在安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魂灯可净化魂魄,恢复天地灵气,但只要一个小小的逆转阵法,稍微修改几处符文,便可以放出浊气,令大妖堕入赤潮。——咱们明霄君的眼睛太利了。”
徐在安目瞪口呆,已经被消息震晕,连敬称都忘了。
“你的意思是、是赤潮?害死无数人的赤潮……就是这样……从魂灯里,被人故意放出来的?”
于淼伸手往徐在安肩头一按,沉声道,“听到几句话,便撼动心神。心性不稳,如何承担宗子大任?”
徐在安脸色发白,舌头打结,“师尊,我、我不知道……我实在是没想到……”
“看来徐宗子是真不知情了。”萧旷耸耸肩,“尉迟杉告诉我,这是四大仙门历代宗主都知道的秘密。肆虐百年的赤潮,杀之不尽,越杀越多,究竟是怎么来的?”
他指了指林火烟尘笼罩下的火魂灯,嘲道,“便是这样来的。 ”
徐在安张口结舌。
于淼面沉如水。
纪瑶漠无表情。
萧旷抱胸四顾,视线一一扫过周围众人,忽然瞥见了脸色苍白、手指紧紧握起的温灵玉,奇道,
“怎么,温宗子竟也不知道?”
他带着嘲讽神色,转过头去,对陆焕道,“老陆,明霄君,你身为前任麟川宗子,令师仪清真人陨落之前,有没有对你吐露过这些大秘密?”
陆焕薄薄的唇线上翘,浮出一丝讥诮的神色。
“他知道。”方敬和在旁边开口,带着几分无奈自嘲,
“你以为他为何会成为麟川宗千年来唯一一个拒绝继任宗主的宗子?就是因为他知道了。”
第66章 (小修) 解铃系铃
后山山头的静默持续着。
“为什么呀。” 夹杂着火焰热气的夜风中, 只有徐在安喃喃自语的声音,“为什么呀。”
“小子,多学着些, 以后多长些心眼,别把小心思只花在偷懒上。” 萧旷拍拍他的肩膀, “要知道这个世上, 作坏事的, 并不只是坏人啊。”
“说清楚。”始终沉默不语的温灵玉忽然沉声道。
温灵玉怒了。
事情要从五百年前,天地灵气突然消散,四魂灯现世开始。
有天外四座魂灯镇守四方, 被浊气污染了魂魄的大妖魂魄挂在魂灯之上,日夜洗涤干净,便能化为灵气,重入天地轮回。
仙界宗门起初惊喜万分,以为灵气消散、浊气四溢的局面不会持久,很快便会恢复正常。
直到数十年后,他们终于发现,即使有了四魂灯,还是不行。
因为魂灯洗涤魂魄的速度太慢了。
一只被浊气污染、陷入赤潮的元婴大妖, 魂魄洗涤干净的速度,动辄百年。
若是大乘期大妖的魂魄, 洗涤干净,甚至需要千年。
然而, 天地灵气消散的速度, 却以年,以月计算。
短短百年之间,修真界格局大乱。
不同宗门之间的争斗越发激烈, 世家互相倾轧吞并,甚至同门师兄弟之间,为了一眼灵泉,一处灵脉,也开始自相残杀。
有一年,华阳宗计算错误,添灯油的速度慢了些。
火魂灯积累的灯油耗空了。
脾性最为暴躁的火魂灯毫无预兆地往外吐出了一股浊气,弥漫在浮岛方圆百里,制造出一大批凶兽。巨大的海底凶兽浮上海面,瞬间吞噬上千名修士性命。
当时的华阳宗主急忙追索修士四散的魂魄,却发现被凶兽吞噬的修士们全部魂飞魄散,一个完整的魂魄都追索不回。
大惊之下,他联合四大仙门宗主,联手追查,赫然发现,原来被赤潮凶兽吞噬的修士,不论修为高低,魂魄当场化作天地灵气,四散回归天地。
说到这里,萧旷打了个响指,”从此,有了另一条路。 ”
徐在安听了这么多,还是难以置信,颤声道,“萧宗主的意思是……每当修真界灵气枯竭,就会有人,刻意制造赤潮,吞噬修士……化归灵气?”
“这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于淼沉声道,“天地灵气,乃是修真界之根本。灵气枯竭之日,便是修真界大小宗门灭亡之时。与其坐以待毙,只能另辟蹊径。”
“那这几百年来,千千万万被赤潮吞噬的凡人呢?”
纪瑶反问道,“为了不相干的修真界的存亡,他们就这么日复一日,心怀恐惧的活着,又在某一天,不明不白地死了。”
于淼沉默了。
旁边的方敬和回答道,“总是会有牺牲的。大道之前,你我修道之人,遇事应有取舍,敢做决断。”
“敬和真人说出浩然道的精髓了。任何抉择,总是会有牺牲,有取舍。”萧旷嘲讽的笑了。
他的下巴抬了抬,对陆焕道,“令师尊也是这么对你说的?”
“差不多意思。”陆焕冷淡地道,“师尊陨落之前,对我说了一夜,无非是灵气日趋稀少,争夺却越发激烈,与其整个修真界一起消亡,不如牺牲两三代人,换一个有前路的未来。此乃浩然大道。”
萧旷笑道,“我倒是好奇,你如何回他的?”
不只是萧旷,在场的方敬和,于淼,纪瑶,徐在安,齐齐望向陆焕。
陆焕神色不动,甚至比刚才还要平静,“我与他说,你怎么知道,百年后的未来会更好,抑或会更差呢。但这两三代弟子的血,已经沾在你手上,洗不干净了。”
方敬和的脸上露出夹杂着感慨与神伤的复杂表情。
“陆师弟,你啊……”
萧旷哈哈大笑起来。“果然是你会说的话。老陆,难怪你修不了浩然道。”
“不错。”陆焕道,“浩然大道,非我之道,故我不为。但是萧旷,你修的也不是浩然道,却还是放任这一切不管,任凭东陵海辖界内赤潮沉渣浮起,又是什么意思?”
萧旷笑道,“没什么意思。只想看看,就这么放任下去,修真界到底会如何罢了。”
这下不只是徐在安,纪瑶也听呆了。
“为什么。”他俩齐声问道。
“不为什么。”萧旷背着手走出几步,“懒得去管罢了。反正就算我不管,总有人管的。你们如今就发现异常了不是?这么大一盏魂灯,寻个人接管就行。啊,纪小姑娘,我看你算账挺快的,就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