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之后,北地长夜结束,开始有了天明之时。冰雪渐融,常年被雪覆盖的土地,冒出一抹顽强的新绿。
秦无相正是在这万物生机复苏之时,举行了登基大典。
穆晴亲眼看着,秦无相着一身胜火红衣,自殿外缓步而来,踏着绒毯前行,登上了妖皇之位。
他登位这一日,五洲四海来贺。
为表盟好之意,各门派皆有来客,实在来不了的,也托人携了礼物,以表心意。
秦无相在这一派热闹之中,坐于首位,收各派贺礼。他一身红衣,如雪银发垂坠,红色妖纹爬在额头,眉目妖艳又冷肃。
他没有为贺礼之贵重动一分眉睫,也没有因小门派礼物之轻而露出半分不悦。
未因礼而动,也未轻人心意。
这一日的秦无相,从容又镇静,一派稳重威严之姿。
穆晴站在一侧,眉眼中带着浅淡笑意。
她的三师兄未如她愿,还是如原著之中一样,登上了妖皇之位。可也和原著不一样,他未弑父,未入邪道,他只是成长了。
这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
穆晴观礼观到一半,就被丰天澜揪着后衣领,于一片热闹之中,悄无声息地从大殿不起眼处拎走了。
走到无人处,他才放开穆晴。
穆晴整理了一下衣服,抬头看着丰天澜,道:
“小师叔,大家都在观礼呢,你拉我出来干嘛?怎么还臭着一张脸?”
丰天澜直白了当地问道:
“你要当修真界共主?”
这北地的消息闭塞,他在北地陪着穆晴待了数月未离开,直到如今宾客来贺妖皇登基,他才知道修真界如今在讨论些什么事情。
他不觉得这是偶然。
穆晴背后有千机子和沉鱼夜,这两人都擅长控制大局。修真界既然有此流言冒出,没有止歇,还到处漫布,就意味着这一定是穆晴期望之事。
穆晴问道:
“你为这事生什么气啊?”
“我又不是南洲巫族祁家,不当霸主,只当个说话算数的标尺,不会为祸修真界的。”
丰天澜信不过的不是穆晴。
他说道:“你可知,你若坐了这位置,会招致怎样的风雨?”
穆晴解释道:
“小师叔,我不会对修真界明言,我是修真界之主。这领袖之位,在外界看来,是各种流言把我推上去的,不是我自己想坐。”
“修真界不会对我群起而攻之的。”
穆晴继续说道:
“祁家什么的,你也不用担心,他们不是我的对手。”
丰天澜当然明了,以穆晴如今的能力,就算是秦淮亲自出关,也未必是她对手。
可他就是放不下心。
修真界风风雨雨,变幻无常,不是想要什么,便有什么,而且,南洲巫族祁家的手段,至今也还未使完全。
第61章 光阴 没出息,喝这么多。
丰天澜还想再说些什么。
却见穆晴一双好看眉眼之中笑意盈盈, 道:
“师叔,好不容易卸下担子,就别这么操心了。别把自己变成劳碌命, 很累的。”
丰天澜冷着一张脸说道:
“你若不想我操心,就靠谱一点。”
所有人都以为只有他常常呵斥穆晴, 却不知他也时常被穆晴指责。穆晴说他爱操心, 劳碌命, 没有医修的样子……从小到大,这些话她不知抱怨过多少次了。
穆晴问道:
“我哪里不靠谱了?”
丰天澜迈开步子,一边走一边道:
“你哪里靠谱?”
穆晴追上去, 和他拌嘴:
“我觉得我哪里都很靠谱!”
丰天澜道:
“穆晴,人要有自知之明。”
穆晴:“…………”
巧了,她这辈子最缺的,就是自知之明。
秦无相的登基大典还在继续,不过这会儿他应该还在收客人的贺礼——五洲四海来的客太多,这礼一时半刻收不完的。
穆晴不急着回去。
她走在丰天澜身边,丰天澜的步伐比她大,走得比她快些,她跟着跟着, 就不自觉地像小时候那样捏住了丰天澜的袖子。
她小时候常常用这种方法来无声地提醒丰天澜:你走慢一点,等等我。
丰天澜愣了一下, 倒也没抽手甩开她,而是稍微放慢了步子。
“小师叔, 我有件事想问你。”
穆晴抬起头, 看着聚了些云的天空。
北海的天气一向不太好,这会儿有了云,一会儿又该下下雪了。
穆晴继续说道:“你还记得穆家吗?”
“记得。”
丰天澜道,
“不过我对穆家了解不多。”
穆晴道:
“我在云灵秘境经历考验时,变成了小时候的模样,一些过去已经忘怀的事情,又被我想起来了,而后便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
“我出身于穆家,是这一辈唯一的女儿,受尽疼爱。爹娘也是在我被师父带走之后,才生下第二个孩子。”
穆晴一边回想,一边道,
“按常理来说,我这样的情况,师父带我走时,爹娘应该会百般不舍。”
“可他们未有任何不舍,便让我离开了,像是刻意要将我送走一般。”
丰天澜问道:“你觉得你的身世有问题?”
穆晴点了点头,道:
“不过他们待我那样好,我年幼时和摘星说话,他们还担心我入邪,我应该是亲生的吧?”
一切的疑点,都只在于秦淮收徒的时候。
丰天澜想了想,说道:
“你师父收你为徒的事,的确很奇怪。”
“他那个年纪和修为,又打算飞升,要经常闭关,收了徒弟不能自己带,按道理来讲是不该收的。”
当年秦淮在外游历,突然就带回来一个七岁的小丫头,说要收为关门弟子。
丰天澜登时就感到头都大了。他劝过秦淮不要受,赶紧把小丫头送回家去。可看最后的结果就知道,他没劝住秦淮。
丰天澜继续道:
“穆晴,你应该听说过流言,你师父收你为徒,是因为千机子的一则预言。”
穆晴点了点头。
这事一直是修真界捕风捉影的流言。
她叛出师门后,与千机子合作数年,她那时不在意此事,千机子未曾提起此事,穆晴便真当此事是他人乱传的谣言。
丰天澜道:
“我不知是否真有此预言,也不知预言内容。但你师父收你为徒之前,确实与千机子在天机阁饮酒相谈。”
这件事是无论如何都绕不开千机子了。
丰天澜说道:
“你若要调查此事,先寻穆家,若无解,便寻你师父,勿要去找千机子。”
“你师父说话,我尚且能听出真假,而且他不太爱说假话。可千机子就不一定了。”
穆晴沉默地点了点头。
丰天澜道:“走吧,得在宴席开始之前回去。”
登基大典来的人众多,这会儿他们跑出来,大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可要是宴席开始,摆桌子吃饭喝酒庆祝,那就麻烦了——丰天澜和穆晴的座位,与秦无相在同样高度,一个在妖皇左侧,一个在妖皇右侧,要是空缺了,可就太扎眼了。
※
大约一个时辰后,宴席开始。
秦无相红衣未褪,坐于首位。
他妖艳眉目间带着掩不去霜寒之意,面对万般喜乐,皆是清冷从容之姿,不怒自危。
这时候,大家都知道,他是妖皇。
谁也想不起来,一百多年前,他是怎样一个受尽奚落和白眼的混血。
想不起来也好。
此后这世上,无人再敢嘲讽他,更无人敢欺负他。
穆晴着一身朴素白衣,在秦无相右边的桌前坐了,摘星和元颖没跟着她。她坐得位置太高了,是众人瞩目之地,他们俩觉得不自在。
穆晴自己也觉得不自在,可她跑不了。
这席间宾客,有许多是为贺妖皇登基来的,但有更多人,是为提前见她这个未来的修真界共主一面才来的。
而秦无相左侧的丰天澜,则是早已习惯了这种大场面,一副从容镇定的模样。
开席之后。
艺伎抚琴奏乐,红衣舞姬们轻盈翩转,腰肢曼妙,舞动长袖红纱之间,是道不尽的风情。
秦无相看似在观舞,可他却似是不感兴趣,又好像有些心不在焉,眼眸中的神色都未变化半分。
席间也兴致缺缺。
大家都是修士,修士不可沾凡尘。
就算有兴致,也得藏起来,免得在这样的场面里被他人轻视了。
唯有穆晴一手支着脸,兴味盎然。
穆晴问道:
“此曲何名,此舞是何舞?”
席间有人问道:“穆仙子对此有兴致?”
“为何无兴致?”
穆晴笑着道,
“山川江河是美景,风花雪月亦是美景,这舞乐更别有风情。这世间千般景致,但凡是好的,我都爱看。”
另有一人道:
“老何,怪不得穆仙子百年化神,你快千岁也还是个元婴。你看人家这心境,你再过千年,也还远远不及啊。”
席间一片笑声。
何老不觉得被嘲笑了,只一细思,便觉得心悦诚服,道:
“见穆仙子处世之姿,让我心有感悟。”
“我这一把老骨头,本以为修行之路已走至尽头,没想到还能再进一步。穆仙子之后可有时间,可否与我多说一说?”
穆晴也被这老人家逗笑了,说道:
“何老和袁老说笑了,我不过爱玩乐,哪有什么心境。若我心境真的有什么进步,我小师叔就不会总是骂我了。”
殿中的笑声更大了些。
秦无相侧头看穆晴一眼,道:
“既然师妹喜欢,那就再奏一曲吧。”
坐在下方的江连默默捂脸。
他以为过了百年,秦无相修为高了,心境也该比当年成长不少。没想到登基成了妖皇,他也还是这样师妹长师妹短,师妹天下第一。
有秦无相这么一个妖皇,这北地,也算是被穆晴彻底吃死了。
※
宴会一派和乐,从开始到散席皆很顺利。
穆晴喝得有些多,一散席便趴在桌上睡过去了。摘星和元颖连架带拖,才把这软成一摊泥的人带走了。
摘星嫌弃道:
“你瞧瞧你这样子,都修真界共主了,也不怕丢人。”
元颖帮着穆晴说话:
“修真界共主也是人呀。”
“我哥哥不也是?云灵秘境高高在上的龙主,他其实也偶尔会喝醉的,喝醉之后可黏糊了呢。”
元颖笑着道:“穆仙子这酒品挺好的,喝醉了就只是睡,不闹。”
摘星:“……”
他有些幽怨地说道:“你是没见过她闹的时候。”
秦无相原本有些担心穆晴。
但见那剑灵和龙女顺利将穆晴带走了,便也放下了心,慢慢地走出大殿去。
他喝的也不算少。
大概是受长大后仍如年少时一样爱玩爱闹的穆晴所感,秦无相一时间竟感觉自己也有点回到过去,讨厌人、要躲着人走的旧毛病又犯了。
他离开了大殿后,便在皇城里转转悠悠地避着别人,一路走到了暖阁。
暖阁里铺了暖石,栽了一棵桃树。
这是穆晴栽上的。
这桃树不简单。
这是穆晴拜托沉鱼夜找了许久,才在桃源寻到的一棵灵植,只开花,不结果,桃花常开不败。
秦无相坐在桃花下。
他在桃树下寻到了一坛酒,揭开之后是馥郁的桃花香。这一坛酒应该来自桃源,是那名满修真界,千金难求的醉光阴。
秦无相将酒灌进壶中,坐在桃树下,一点一点地饮着。
稍稍有些醉了之后,秦无相做了一场梦。
……
“阿琅,来这边。”
厉无月的声音响起。
“做什么呀?神秘兮兮的。”
回应的是一女子,话语之中带着些抱怨,又带着几分娇俏。
阿琅……阿琅……
江琅?是母亲?
秦无相好奇地朝着暖阁门口看去。
先走进来的是他自己,一个一头雪色长发、五官昳丽的大妖……不,不是他,这大妖虽然与他长相相似,化人形却化得完整,没有露出一对狐耳来。
这是他父皇,厉无月。
这时的厉无月,比起秦无相印象中的父亲,要稍显年轻一些。他还没有经历那么多风霜,没有失去挚爱之人,没有和唯一的孩子失散。
他甚至还没有孩子。
着一身华丽红衣,妖冶至极的妖皇陛下,拉着一只白皙修长,指甲粉润的手,将另一人带进了暖阁之中。
那人穿一身素朴白衣,腰侧佩剑,不似寻常人家的女儿,没有仔细梳妆打扮。但她五官明艳,即便没有粉脂,没有漂亮衣服,也无可遮掩。
她用另一只手轻轻打了一下厉无月的手臂,问道:“唉,狐狸精,你到底拉我来做什么?”
秦无相听父皇说起过。
母亲当年因为被父皇的脸迷住,倾了一颗芳心。后来两人在一起时,她便总是狐狸精狐狸精地叫他。
父皇倒也不恼,还很得意,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