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二人容貌相似,但气质却截然不同。继国岩胜是个威严而沉稳的人,他在国守的位置上坐了很多年,身上浸染了井然秩序的森严感,虽然容貌俊美,但无人敢多冒犯。而继国缘一的形质却要平和的多,像是一片纯澈又广袤的水面,无论是谁走近了,都会被那阳光照落的水波所包围。
这两人彼此教习的画面,甚至能说是有些赏心悦目了。
女房们忍不住掩着唇,偷偷地笑起来:“缘一大人不愧是殿下的亲弟弟,也是个叫人惊叹的贵公子呢。不知道他会娶怎样的女子为妻呢?”
另一个女房说:“听说缘一大人不会在家中久留,过段时间,就要自己旅行去了。如果缘一大人一直这样居无定所,就算娶妻,估计也是我们不认识的女子吧。”
“总归不会是娶你,玉子!”
“讨厌,你在说什么呢?人家怎么会想这种事情呢?”
优眯了眯眼,对两兄弟招呼说:“殿下,缘一大人,要休息一下吗?我拿来了点心和茶。”
岩胜和缘一同时停下了动作,朝优望来。屋檐下,她身着一袭薄柿色的白海螺纹锦褂,那轻俏的色泽,仿佛是新梅从枝头摘下,格外娇艳些,正如她的面庞似的。此刻,她正弯着朝雾似的笑眼,柔声说:“可不要太累了。”
岩胜在看见她的那一刻,便有心停下了。他说:“休息一下吧。”然后,他就走到了妻子的身旁坐下。因为练剑许久,他的额上挂着薄薄的汗水,肌肤涨着锻炼后的红。
“真是出了好多汗啊……”她小声地嘟囔着,从襟领间抽出了方帕,替岩胜擦去了汗水,“明明是刚康复的人,竟然还这么拼命。”
岩胜对她的关切之举习以为常,并未阻止。优时常这样,当着众人的面为他拭汗或是整理衣领,并且乐此不疲。
“缘一,不来喝盏茶吗?”岩胜问自己的弟弟。
缘一握着刀鞘,有些迟疑地站在一旁。他看着优替兄长拭汗的样子,一时有些犹豫是否要过去。他觉得兄长和优在一起的画面,已经足够完美了,自己的贸然闯入似乎有些多余。
可是……
缘一有些困惑地抬起头,耳旁隐约响起了先前兄长所说的话。
“你所说的女孩,当年一定是在爱慕着你的,只不过你不知道罢了。”
“你离开了十多年,她也许一直在等你回来,但总是等不到人,那就厌倦了。”
“可就在这时,你又回来了。她定然会感觉是命运在戏弄她,因此埋怨于你吧。”
虽然兄长和优似乎很恩爱的模样,可优其实并不快乐。但尽管如此,她却能作出如此体贴与快乐的模样来,以至于叫兄长大人未
曾发觉一丝一毫她心中的不情愿。
……这又叫他如何是好呢?是假装不知道,熟视无睹,还是将此事告知于兄长呢?
在缘一心底茫然的片刻里,优已经倒上了一盏茶,递了过去:“缘一大人,请用吧。是现煮的茶粉,我家养着一个很厉害的茶头哦,磨制的茶粉味道极佳,喝起来有春天的味道呢。”
缘一愣了愣,接过了茶盏,试着喝了一口。这新煮的茶果真浓醇芳香,格外沁口。他不由喃喃说:“真的很好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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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吧?”优笑着说。她看看缘一与岩胜的模样,不禁小声道,“真好啊!这样子,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我们三人经常在一起玩,没想到十多年后,我们还能重新聚在一起。……这种感觉,是相当快乐的,对吧,殿下?”
岩胜也淡淡地笑起来:“是的。”
在缘一还未展露出那惊人的剑术才能之前,他们确实曾有过一段不错的童年时光。虽然对岩胜而言,那段时光并不算什么好的回忆,甚至可以说——他偶尔还会对当时自己那一厢情愿的怜悯感到有些反胃。
但既然优是这么说的,那自己就附和着吧。只要她高兴,那就足够了。
然而,此时的岩胜却听到了一道嗓音:“虽说小时候的时光很快乐,但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们已经长大,也非昔日之人。”
岩胜愣了愣,眉心蹙起。抬起头来,却看到弟弟继国缘一的面庞上有认真之色。他端正地望着优,说:“义姐,我们都是存活于现在的人。”
优的笑容僵住了。
她知道缘一想说什么——她虽然口口声声,说“现在很快乐,就像童年时三人在一起那样”,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她不过是在用童年的回忆作为粉饰的外衣,假装一切都很好罢了。
缘一是希望她能直视自己的本心吗?
这家伙,恐怕并不知道她的内心到底在想什么吧?若他知道,自己是因为恋慕着他才会如此痛苦,就不会轻松地说出这种话,反而会抢着退避三尺,以免冒犯了他敬爱的兄长大人了吧?
优的笑容有些淡了,她低下头,捧起渐温的茶盏,小小地啜饮了一口,四下的氛围一时有些凝滞。
“说什么呢,缘一。”岩胜有些不快地说,似乎认为缘一的话有些扫兴。他重新站起来,握起了剑,说,“休息够了,我们继续吧。”
继国缘一没再说话了。
兄弟两个重新拿起剑,走到了庭院之中。前些时日下的雪已经化了,露出地上白色的沙石。草履在石面上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缘一所修习的剑术,与岩胜所学习的剑术截然不同,是所谓“斩杀鬼”的剑术;除却在起手、进攻上的不同外,最重要的一点,是要配合“呼吸法”进行战斗。这种呼吸之法,可以令剑士的速度与力量有极大的提升,更是赋予了斩鬼之刀近乎术法一般的神奇力量。
“日之呼吸·幻日虹——”
当缘一挥动着手中剑刃之时,彷如日光与火焰同时从剑上升起,炫目得令人几乎不敢逼视。那是优从未见过的景象,就像是同时目睹了朝霞与夕阳在天边铺开,每一寸日升日落都浸入视野,惊艳到令人忘却了身在何处。
她有些呆怔地注视着缘一的背影——与童年时不同,他已彻底蜕变为一名宛如神灵般的剑士。这剑刃上的日辉,正是他超脱于凡俗的见证。
即使心知不应该,但她却觉得颇为紧张和难耐,心跳得很快。但她生怕自己的异常被旁人察觉,便赶紧低下了头,竭力不去看继国缘一挥舞剑刃时的身影。
而同样手握刀剑的继国岩胜,亦被这太阳光辉一般的剑法所惊愕。
此时此刻,他才惊觉自己先前的判断有多么粗浅——他只是认为“缘一的剑法比童年时要更精湛许多”,却未知缘一的剑法已至这样令人望而兴叹的地步。
自己尚且如此愕然,那优呢?
岩胜不由移开目光,望向妻子的方向,却见她呆呆地注视着缘一的背影,眼底的光亮的不可思议。然后,就像是怕被人发觉自己的异样似的,她飞快地低下了头,如同害怕青春思恋被父母察觉的少女。
明明只是如此简单的动作,却叫岩胜心底生出一股烦躁来。
他的心底有个念头在叫嚣:他迫切地想要学会缘一的剑术,也成为这样的剑士。如此,优便不会再对着缘一露出那种令人不快的目光了。
“兄长大人,你要试试看吗?”缘一结束了演示,气息平静地说,“呼吸法对于初学者来说并不容易,但一旦学会了,就会在使用的过程中越趋熟练。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兄长和我一样,在不停地猎鬼。若不然,并不容易寻得呼吸法的窍门。”
岩胜愣了愣,依照缘一的指使,试图调动自己的呼吸。
可是,他却并不能感知到缘一所说的“呼吸的力量”,也未觉得身体有丝毫的不同。他明白这样的技法,并不是朝夕之间就能学会的,但还是有一丝迫切和不甘缠绕于心中。
他并不想要和那些普通的猎鬼剑士一样,在猎鬼的途中慢慢学会呼吸法。他和缘一是同胞兄弟,他本该也拥有令人瞩目的才能。唯有以超过旁人的速度,迅速地学会新的技法,方才符合他对自己的严苛要求。
夕阳渐落,岩胜终于结束了今天的练习。他叹了口气,说:“看来,暂时还无法摸到呼吸技法的窍门。”
缘一并不意外,平静地说:“这是很正常的,请兄长大人不必气馁。”
“……”岩胜淡淡地笑了一下,有些自嘲。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正常”、“普通”这样的程度,而是缘一那般令人瞩目的天赐之才。
一连大半个月,继国岩胜都在向缘一讨教剑术。他比少年时更为辛勤刻苦地训练着,极大地缩减了睡眠时间,甚至于连陪伴在优身旁的时光都减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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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却始终没能获得想象中那种巨大的跨越。他
的剑术在举国之中已算出挑,可与缘一相比,却什么都不是。这令岩胜的心底越来越烦躁,不甘与嫉妒之情,反反复复地徘徊着。
他甚至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童年之时——回到了第一次得知自己怜悯的弟弟缘一,竟然拥有神赐一般的才能之时。那时的他惶惶不可终日,每天都在忧虑自己会被送去寺庙出家,而弟弟会夺走自己的一切,并且迎娶他所喜欢的女孩。
尤其是,当他想起优注视着缘一时的目光,他心底的不甘便愈发了。
当他再一次彻夜的训练却不得其果后,恼怒之下,岩胜忍不住泄愤似地削断了庭院中的一丛椿花。当花瓣悠悠飘落下来,他才后悔自己的作为。
这是优最喜爱的花朵,自己怎可以其来泄愤?--
“殿下……”就在这时,更不妙的事发生了。优恰好站在走廊上,目睹了这一幕。她望着被削断的花丛,目光中颇有些怜惜,“您是心情不佳吗?”
岩胜的目光有些闪烁。“抱歉,我会让匠丁重新栽培更多的。”他勉强维持着平静的语气,说,“只是因为剑法的事情有些烦躁罢了。”
优察觉出来了,岩胜现在的心情格外糟糕。一切都是因为他无法快速地、如天才一般学会缘一的呼吸技法。
“殿下,您不必执著于此。”优忍不住劝道,“您和缘一,本就是不同的人。”
岩胜的眉一沉,有些烦躁地说:“你的意思是,我不如他,对吗?”
“不。”优说,“我只是不明白,殿下为何执意要变得和缘一大人一样强呢?这个世界上,强大的人有如是多。有擅通兵法的,有精于治国的,有文采非凡的。缘一大人不过恰好是于剑法上有才能罢了,您何必执着于在剑法上追逐着他呢?”
她柔声地问着,声音中有轻微的牵挂。
她不希望继国岩胜继续保持这样不甘却不愿放弃的状态了。她也明白缘一的才华便如天上的太阳,令人想要靠近,却又无法靠近。可人如是执意去触碰炽手灼热的东西,便难免会被烫伤,乃至于焚融殆尽,不复存在。
继国岩胜的表情冷了下来。
“我必须成为缘一那样的存在。”他喃喃地说,眼底有执着的光。
“……”
“若不然的话,若不然的话……”他忽然松开刀柄,紧紧扣住了妻子的肩膀。他转向优,一字一句地说,“若不然,优,你迟早会被他夺走的。”
优小惊一跳,目光闪烁,强笑着说:“殿下,您在说笑什么呢?缘一大人从来恪守礼节,怎么会做那种事情!”
“我有这样的直觉。”岩胜的目光,不似往日的沉稳,反而带着深渊一般的暴戾,这是优头一次看见他在自己面前露出这样的表情,那应当是在战场上杀敌时才会有的神情。他格外认真地说,“我的直觉是不会出错的。如果,我无法超过缘一的话,你一定会被他夺走。”
“殿下……”优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她皱
了皱眉,捂着嘴唇,有些难受地靠上了岩胜的肩,轻声说,“头好重…不舒服。”
岩胜愣了下,立刻后悔自己先前粗暴的话。他紧张起来,即刻叫来了侍从:“快点,去找个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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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怀孕了。
在近十年后的苦盼无果后,她终于有了身孕。这是在她感到身体不适后,匆匆赶来的大夫所下的判断。
岩胜盘腿坐在她的枕边,听闻这个消息时,表情有些呆怔。他发了好一阵子的呆,才喃喃地说:“这是真的吗?”
团坐在锦帘后的女房们都笑了起来:“殿下,这当然是真的呀!两个医师都这么说呢。”
继国岩胜这才回过神来,明白眼前并非梦境了。他由衷地笑了起来,伸手握住了妻子的手,说:“优,谢谢你。”
这是他没有想过的意外之喜。原本以为优的身体不适合怀孕,他甚至想过这一辈子都无法拥有子嗣的结局。
缩在被褥之中的优,尚还未从突发的晕眩中回过神来,依旧觉得有些头重脚轻的,只好迷迷糊糊地缩在床榻间。她摸了摸岩胜的手,喃喃说:“希望是个男孩……”
岩胜明白她心中所想。如果是个男孩的话,那就是继承家业的嫡子了,这正是优最需要的。
怕周围的仆人吵到自己的妻子,岩胜驱散了所有的女房,勒令他们将门扇移上了。屋内静了下来,唯有锦帘被风吹动时的沙沙轻响。优阖着双眸,迷迷蒙蒙地睡着。她披散的长发贴在雪色的鬓边,颊上有淡淡的绯红色。
“抱歉,先前因为剑术的事情迁怒于你了。”岩胜低声说着,心底有无限的后悔。但一想到优有了孩子,他又高兴起来。他忍不住低头吻了下妻子的手背,喃喃说,“优,放心吧,我会用尽所有办法,来守护你和他的平安无虞。”
顿一顿,岩胜想起了一件事,说:“还记得先前松田说为你下订的发簪吗?今天天竺的螺钿屋已经送来了。不过,我不是很满意,便叫他们重新拿回去打造了。”
优缓缓睁开眼帘,低声说:“真是的……人家很想要那支发簪呢。”
“普通的东西与你可不相称。”岩胜说,“只有最好的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