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不行!”家臣的语气严肃起来,“您的使命,就是生下继国家的嫡子,再让他继承整个继国一族。主公在您身上寄托了如此厚重的希望,您切不可辜负了主公。”
优蹙眉,道:“话虽如此,可这种事情,不是我能强求的。”
“姬君,您将要怀上的孩子,并非是您一人的孩子,而是寄托着山名一族希望的孩子。”家臣将身体深深地伏下,语气恳切,“如今仍旧侍奉着山名的大名所剩无几,若您能诞育继国一族的嫡子,将我们与继国一族融为一体,那一切就有所转机了。”
优又何尝不知道这件事呢?父亲早早将自己送来了若州,不仅是为质,更是希望自己能通过孩子的血统,扭转家族日渐式微衰败的局面。在这战国乱世,稍有不慎,便是阖族消散于历史长河。山名家如此,继国家也是如此,双方通过这场联姻,从彼此的领土间吸取养分,在战争中成为对方的侧翼。她不过是其间的一个影子,一枚棋子,一笔连姓名都不值得留下的墨痕。
她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
家臣又行了个礼,起身时,才状似无意道:“姬君,您的妹妹四年前出嫁至了播磨国。如今她已生下了播磨国的继承人。”
“你说…阿野?”优知道自己离家之后,母亲又诞育了一个女孩,其名为“野”。按照年龄算,如今不过一十六岁。
虽然心知早该习惯这种事情了,但优的心底还是有了一瞬的烦躁。她淡了语气,说:“我知道了。这一路上辛苦您了,请先回去休息吧。”
远道而来的家臣终于离去了,屋内静了下来。八重葎与山蓝被风吹动、翻出白生生叶面的轻响,散漫地卷入屋门里来。
优长叹了口气,歪过身子倚在臂靠上,语气怅然地自言自语:“孩子…我又何尝不想拥有呢。”可她的体质天生如此,大夫看了无数次,给出的论断都相同。所幸岩胜下了命令,不准将这件事传出去;若不然,继国一族的家臣们定会要求将她赶回安艺去。
她望向窗扇,半抬的牗板上敷着檀皮纸,纸面处描有细致的纹样与图案,那是她从未到访过的名山与河川;仅仅在书上见过的吹上之滨与须磨之浦,各自呈着绮丽的水浪。铃穗自窗牗间垂落,无人摇响,很是落寞的模样。
偶尔一瞥,她察觉到那窗外竟有一道衣袖拂过。她立刻问道:“是谁在那里?”
门扇外传来响动,继国缘一的身影有些迟疑地出现了,说:“义姐,是我。”
“是缘一大人啊。”她松了口气,笑了起来,“什么时候来的?父亲的家臣刚刚来探望我了,所以耽搁了招待您。请坐吧。”
“刚刚。”他说着,将一叠衣物取出,说,“先前说过要我交给侍女的衣服,我拿来了。”
隔着纱帘,优隐约看到缘一换上了丝
绢所作的衣装。泛着薄薄流光的衣袖上,继国一族的家纹呈现出银月一般的光彩。缘一温和而俊美的面庞,在华服的映衬下似乎越有了名门之后的风采。
可她知道,缘一并不属于这个宽广而华丽的城池,而属于外面无穷无尽的天空。
“很适合你。”她笑着说罢,伸手晃了晃窗沿边悬着的鸟笼。这小笼子是用铜与金打造的,笼子的边缘垂落一道纤细的绀绳流苏,风一吹,便层层叠叠地摇晃起来。
缘一放下了衣服,却并未急着走。
屋外好似又在落雪了,飘然无声的,但余光却能瞧见一点白。隔着纱帘,他瞧见女子用手指轻轻拨弄鸟笼,一副尊贵无忧、闲暇风雅的模样。
“义姐,那个鸟笼……”缘一问道,“为什么是空的?”
“啊…这个啊。”优笑了起来,望着空空如也的鸟笼,“以前是饲养了两只鸟的,都是岩胜殿送给我的。一只叫做‘朝原’,一只叫做‘浅间’,是以安艺的山与水来命名的。不过,后来笼子没有关好,就全部飞走了。”她慢慢笑着,望向了窗牗外的天幕,“也不知道现在飞到哪里去了呢。”
四四方方的窗扇外,灰白色的天际中悠悠落着素淡的雪,丝毫不见任何鸟雀的踪影。
“是义姐放走的吧。”缘一说。
优的面容微微一凝,她原本轻轻晃动着鸟笼的手指,骤然紧缩了起来。
……
缘一总是如此。
不知为何,他永远能比别人看得更仔细一些。当初如此,如今也是如此。自己从安艺初初来到若州时,只有缘一察觉到了她到底在想什么。就算是岩胜与北之殿夫人,也只是以为她在思念故乡罢了,唯有缘一——唯有缘一,对她说出了“我要成为足够强的剑客,让姬君这样的女孩,不必再孤身一人远嫁他乡”。
如今,也是如此。缘一总是一眼就能看到别人察觉不到的东西,这大概也是一种令人羡慕的天赐之物吧。
优无谓地笑起来,说:“也算是我放走的吧,明明隐约记得笼子的门没有关好,却懒得来查看。回过头来,朝原和浅间已经飞走了,再懊恼也来不及了。”
继国缘一站在帘外,一缕黑发自他的耳边垂落。他忽而问:“义姐,现在的生活是你所想要的吗?”
优愣了愣,笑着回答:“当然。现在的我很幸福。殿下对我很好,成婚以来,从来没有想过迎娶侧室,他会满足我的一切要求。此外,殿下还为我修筑了城池,其名为‘小六条’。你回来的那个雪天,我们正是刚从小六条回来的路上。”
她的声音很温柔,似乎当真承蒙着命运的优待。大概是怕缘一不信,她说罢了,又轻笑一声,宽慰地说:“我说的是真的哦。我喜欢殷裕无忧的生活,也喜欢博识风趣的儒雅之人,岩胜殿正是这般的夫君。”
“原来如此。…那我就放心了。”继国缘一深深看一眼她在帘后隐隐绰绰的身影,说:“义姐,我先走了。”
说着,青年转身离开了,自层叠的水腰纸门间穿行而过,没入了走廊之中。
优望着他的背影,忽而想到很多年前的那个秋夜。年幼的她怀着满心的涩意,询问即将去往寺庙的缘一:“你一定要去寺庙吗?那…那我,又该怎么办呢?”
“兄长他…很喜欢姬君。如果有兄长在姬君的身边的,我很安心。”
那个时候,她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我更希望留下来人的是缘一”。但是那个时候错过了的,现在就更没有资格去说了。
优敛去了面上的笑容,淡漠着神色将纱帘打起。缘一拿来的衣物被叠为小小的一方,端正地摆放在地上。她弯腰拾起这件衣衫,手指掠过襟领,隐约似乎还能感觉到那人身上的温度。
片刻后,她忍不住将这件衣服慢慢搂入了自己的怀中。
低下头,鼻尖好似嗅到了壶堇花一般的香气,淡而疏远,温柔的,空渺的,像是被阳光刚刚沐浴过,招展着温暖的味道。这样搂着这件衣服,也好似搂着那个人一样。但她知道,仅仅是这样的行为,已经是逾距了,也足以毁灭一切她现在享有的东西了。
可是,她想这样做。
她收紧双臂,将缘一的衣物愈发收入怀中了。
“义姐,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此时,一扇之隔处,继国缘一的身影重新步入。旋即,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望向优的目光中有略微的惊诧,“…义姐?”
优的身影僵住了。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转过身,却见到本应已离开的缘一却去而复返了,与自己不过三两步的距离。他的瞳眸中倒映出自己的轮廓,那是她正贪婪而不知羞耻地搂着对方衣物的模样。
这一瞬,她有些张皇失措,竟然茫然地说:“别过来!…出去!”
</>◎作者有话说:
缺德或许会迟到,但并不会缺席。
第183章 183(番外)
“别过来…”
“出去!”
明明应当是斥责之语,但她的语气却显得格外孱弱,几如哀求一般。
继国缘一站在原地,面上的轻微惊诧之色渐渐平复,化为往日的安静平和。他没有听从义姐的话退出去,反而向前踏了一步。
这一步,令优如惊弓之鸟一般表情骤变。她有些慌乱,将缘一的衣服胡乱地藏在身后,向后仓促地倒退了几步,手脚慌乱地用垂落的锦帘遮去自己的身影。
“出去。”她勉强镇定下来,呼吸急促地催促道,“这是命令。”
然而,青年只是沉静地望了她一眼,继续向前步来,人已到了锦帘前,伸手想要撩起那道隔绝二人的帘子。
优的目光轻轻闪烁,心底有一阵紧张的无措。她已经退无可退了,身后便是日夜祈念的佛龛,他若再近一步,她便只能将自己的荒唐之行暴露在缘一的面前。
“缘一,请、请出去……”她咬着牙,最后恳求道。
作为回答,青年用手挑起了纱帘,步入了这屋宇的最深处,站在了她面前寸步之遥的地方。他平静地看着她,眼眸像是无风的渊。
“姬君,”他说,“如果你的人生并非你所愿的那样,不如离开这里吧。”
优的眼帘轻翕,她放缓了语气,勉强笑起来,柔声说:“缘一,你在说什么呢?我已经说过了吧,我的人生已足够幸运了。殿下对我的宠爱无人能及,我衣食无忧,毫无烦恼。”
缘一的眉心轻结,问:“既然如此,那你为何放走朝原和浅间?”
优的笑容微僵,说不上话来。
“那是…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明明是生着双翼的鸟儿,却因为稀罕的血统与漂亮的外表而被圈在金笼中,看起来实在是太可怜了。虽然奶娘劝过,“这样的鸟儿如若放走、在外头是根本没法自己活下去的”,但还是忍不住打开了笼门,任由其展翅飞走了。
她垂下头,沉默不言了;双手藏在背后,紧紧地握着缘一留下的衣服,不敢露出一角。好半晌后,优才执拗地说:“那是因为,一时心情不佳,才会放走了那两只鸟儿。缘一,我说过了,我一切都很好。…你不要再说了。”
最后,她的语气已是很坚硬了。
缘一的目光渐落,语气中有一丝困惑与茫然:“为什么…姬君要如此欺骗自己呢?”
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优身上的哀伤与愤怒,如果她真的如她所说,一切安好,无有烦恼,那为何她的身上会有这些情感呢?
“已经够了。缘一。”优急促地说。
“如此伪装着自己,便能认为人生已如所愿了吗……?”缘一却没理会她,目光愈发不解了。他曾由衷地希望兄长和姬君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因此,他才在七岁时离开了继国家,使他们不必沦于两头为难的境地。
可如今回到家中时,他却察觉到事情并非如他所期望的那样完美。
“姬君,你身上那种愤怒与哀伤的情绪…那是我无法忽视的东西。”缘一皱着眉,低声说,“可是,兄长也好,你的仆从也好,竟然都没有察觉到这些情绪。姬君,你是一直在欺瞒着他们吗?”
优的瞳孔骤然缩紧。
她咬了咬牙,目光闪烁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下,仿佛衣摆上的花纹有什么值得参悟的玄机。久久的、无言的沉默,在屋内散开了。
“……姬君?”缘一疑惑的声音再度响起。
优的肩膀轻颤了一下。
“既然…”她的声音颤抖起来,“既然你都明白,为什么要说出来?”
不知为何,她的语气中,竟然有了一丝奇怪的、轻微的怨恨之意
继国缘一微微怔住了。
“为什么…你要回来,重新出现在我的人生之中呢?”她问。
童年早就离去了,和缘一、岩胜在一起的短暂无忧时光,也成为了回忆最深处的尘埃。她曾喜欢过面前的人,但那种淡淡的、无法确认的感情,也伴随着缘一的离开而逝去了。
那之后,她嫁给了岩胜。婚后,她的时间便如凝滞了一般,日日夜夜,朝朝暮暮,每一天似乎都没什么不同;相似的面孔与花,相似的衣装和仆从,还有同样卧榻而眠的夫君,她不曾喜欢过的继国岩胜。
她承担着继国一族女主人的职责,料理着这偌大一族的族务,更维系着安艺与若狭两国的衔纽。一切的一切,都像是盛装在吹起的泡泡里,纵使这无忧无虑、风雅闲暇的表面一戳即破,可她仍旧这样生活着。
直到继国缘一回来了,重新出现在了她的生活里。
在从小六条回来的那个雪夜,她遇上了屠戮无数的恶鬼。是继国缘一忽然出现,将恶鬼斩杀于刀下,救下了她的性命。
那一刻,原本已凝驻不动的时光,悄然开始再次流动;犹如一整副黑白的墨画被泼上了鲜艳的色彩。她想起自己初初来到若州时,缘一曾带给她的快乐与心动,那一切都像是藏在匣中的珍宝,是那样的名贵而难寻。
即使知道不应该,她心中压抑已久的情感,却悄然生出了一缕尖芽。但她尚且知晓自己的身份,因此,能淡然无事地将其藏在心中,不令任何人察觉。
无论是岩胜殿也好,家臣也好,还是那些每日与她为伴的仆从也好,没有人会发觉这件事。大家都认为她是一个合格的夫人,不仅温柔而宽厚,勤勉而亲切,更是愿为岩胜殿付出一切。
没有人会发觉她心中有其他的秘密。
可是……
可是。
她抬头望向继国缘一,眼中那轻微的怨恨之意,犹如海上漂浮不定的月色一般虚幻。她轻声地质问道:“缘一,你为什么要说出来呢?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话,不就好了?”
继国缘一面上那淡淡的惊诧之情渐渐消失了。
“姬君,我做不到那种事情。”他说着,
语气中有很难察觉的慈悯与哀伤,“让我对他人的痛苦熟视无睹,唯独这件事,是我无法办到的。”
优轻轻愣住了。
“你……”